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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悄悄過去/張軍

     儲氏藏書 2022-11-09 發布于湖北
      《啄木鳥》2022年第11期

      一

      墻角那塊被眾多屁股打磨過的磨盤石從“大角水塔”陰影里走了出來,暴露在午后兩點多鐘暴戾的日光之下。洳口小鎮仿佛懨懨入睡,四下闃靜無聲,到處彌漫著北方鄉間夏季午后常有的慵懶氣息。

      小鎮的一處神經末梢忽然被觸動,準確位置是廟兒街一號——從“大角水塔”朝前數,第三橫街,右首第一家院落。洳口鎮最熱鬧的地方不過是兩條十字交叉的老街,老百姓管兩條街的交會點叫“大角”,“大角”一隅矗立著一座纏滿爬山虎的老水塔。這處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水塔高出周邊所有建筑和樹梢,雄

      視著整個小鎮,因此成為小鎮地標性建筑。

      由這個院落引出的騷動和不安源自沙老漢慌亂奔忙的腳步聲。爬山虎織成的綠毯掛到了水塔脖頸,它俯瞰著這個張皇失措的老人。老人踉蹌到“大角”,一個趔趄撞翻了把角的菜攤兒,一個掛滿白霜、矮墩墩的冬瓜滾到了滾燙的柏油路面上。一方藍色無紡布涼棚被熱風鼓蕩得展開四翼,像一只欲沖天而起的大鳥。涼棚之下,從瞌睡中驚醒的女攤主愣愣地看著這個倒地的老人。

      那一刻,鎮衛生院的救護車哎呦哎呦叫著,屁股卷著一團塵土,從他身邊疾馳而過。

      “快跑啊!快啊,快啊,晚一會兒我閨女恐怕就不行啦!”他從地上劃拉到跌下鼻梁的眼鏡,往臉上胡亂一扣,忙不迭跪在地上,朝著慌慌張張的車屁股連連作揖。

      閨女沙大美垂在他臂彎時,臉已經是接近死亡的鐵青色,這種臉色讓人害怕。一個核桃般大的血窟窿開在她胸口月白色罩衫之上。那個恐怖的窟窿像個小魚嘴兒,噗噗向外吐著細密的血泡。他抱著閨女感覺像抱著一塊冰。現在,那種冰涼的感覺仍一捏一捏揪著他的心,讓他在太陽底下瘋狂地打著擺子。

      外孫棍兒跑進院子時,戲匣子里正播著單田芳的評書《水滸傳》。棍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向他報告:“姥爺!我媽和我爸又打起來啦!”沙老漢將音量擰小了些,剛聽清,又調了回去。

      他們兩口子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他總是沉一會兒才趿拉著鞋,穿過一條窄窄的胡同,趕到他們那個院子。每次,宋春生總是秤砣一樣蹲在地上,而閨女,洗臉盆、胰子盒、爐子蓋……但凡能弄出響聲的東西她都要搞出點兒動靜,來向宋春生示威:臉盆子摔在地上,宋春生一哆嗦;茶缸蓋子啪地合上,宋春生又一哆嗦。他去,還是不去;去得早,還是去得晚,都不是緊要的事。

      棍兒對姥爺的無動于衷表示不滿:“您去看看吧,我看見我爸杵我媽的媽媽兒了。”宋春生打的當然不是孩子的姥姥,孩子姥姥早已過世,漁陽方言管乳房叫“媽媽兒”。棍兒不知道左乳底下就是要命的心臟,只知道那兒是自己小時候吮奶的“媽媽兒”。棍兒還沒有看到,爹手里握著一把刃不是很長、但足夠鋒利的宰羊刀。他只看見媽媽緊跑了兩步,然后突然重重地摔倒在門口。

      離大老遠,沙老漢就聽見了姑爺的哭聲,這哭不是好哭,他的心忽然沉了底。宋春生在院門內抱著閨女軟丟丟的身子,大美一頭散亂的頭發垂在地上,向后扯著她那張慘白的臉。宋春生拍著她的臉,大美大美急切地叫著。

      “你怎么她啦?啊?”宋春生沒回答老丈人的問話,甚至根本沒注意他的到來,抹了一把臉,將沙大美放到了地上。

      閨女一到自己懷里咋就不行了?宋春生就是在他絕望又慌張的一刻跑走的。

      你這個白眼狼!他沒想到入贅的姑爺竟然對閨女動了刀子。他帶著腦中僅存的一個念頭,離開了那個亂哄哄的現場。

      沙大美當然也沒料到宋春生敢對她動刀子。要不,她不可能挺著胸脯向他身上湊,還反手抽了他一個嘴巴。那巴掌力道十足,讓宋春生捂著臉在地上蹲了半天。他呸呸往外吐著血唾沫時,沙大美嘴角還撇著一抹冷笑,她以為這個男人又草雞了。宋春生驀地從地上竄起時,沙大美見到了一張陌生的、恐怖的臉。

      即使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時刻,宋春生也沒喊出半句話,這只紅了眼的“公羊”低頭撞向大門口——門口過道的墻縫里插著一把宰羊刀。

      事后,八歲的棍兒作為唯一的目擊者,以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該有的鎮靜先后回答了警察的提問:“我媽不要我和爸爸了。”說完這句話,棍兒撇撇嘴要哭,“我媽讓我爸宰羊,我爸不去,他們就吵了起來……我看見我爸杵我媽的媽媽兒……”棍兒向蹲在他身邊的警察敘述這個過程時,不知所措地抱著一只黑山羊的脖頸。

      二

      距派出所不足千米的一段路程,沙老漢感覺像是走過了一個世紀。他顧不上回答女攤主關切的詢問,慌亂過了“大角水塔”,又向北走出幾十米遠,終于到了洳口派出所已經被曬得發白的兩扇藍色大鐵門前。

      老人一個前撲,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貼在了門上,隨著鐵門被擂響,他一路含混在嘴里的聲音終于喊了出來:“救人啊!殺人啦!”鐵門波浪般起伏,隆隆的聲響像從天際滾來的一串串悶雷。

      兩扇鐵門嘎嘎叫著從里面拉開,開門的是聯防隊員謝總管。老人見到謝總管,鉚足力氣朝他喊道:“宋春生把我閨女給捅啦!跑啦!你們快去抓人啊!”

      此時,張光榮一臉迷瞪出了宿舍,趴水池子上沖臉,這一嗓子讓他打了一個怔,他瞪圓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問:“啥?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老人似乎已將全身的力氣耗盡,有氣無力地又重復了一遍。張光榮往自己黑胖的臉上又潑了一捧水,下巴上濃密的胡茬滑稽地掛了一層水珠。

      “你是哪個村的,你閨女叫啥?”

      “我就是街上的,我閨女叫沙大美。”

      洳口鎮政府設在洳口村,村鎮合一,本村人都說自己是“街上的”。張光榮雙手又掬了一捧冰涼的自來水,往臉上一撩,又一抹,嘴里咕噥:“我說呢,咋看著有些面熟。”

      “啥?你說啥?”老人沒聽清,對他的自言自語很不滿意。

      張光榮不屑向他重復,脫口而出一句自己也沒想到的話:“死了活該!”

      這句話分量十足,一下就將這個可憐的老人揳在原地。

      三

      白凈臉細高挑兒的米樂正斜倚著值班室的門框,看著院中的情景。“死了活該?”他以為自己聽岔了音兒,嚇得不覺站直了身子。他有些發蒙,連他這個剛入門的新警也覺出了師父對待百姓態度的不妥。這是多么大的仇啊?至于嗎!要是他崇拜的畢波師父在場——盡管畢波不是所里為自己指定的師父,他也喊畢波師父,對自己的師父張光榮,他反而叫不出口——定是跑不了的一通奚落:“瞧,又犯愣子了!”

      沙老漢盯著這個警察一張黑胖的臉,愣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叫什么?你告訴我你叫什么?告訴我!告訴我!”他繞過水池子,向水龍頭前的張光榮撲來。

      米樂見事不好,跨步上前,一把扶住老人,朝身后喊:“謝總管!謝總管!快找挎子鑰匙。”謝總管如夢方醒,跑回值班室,轉眼拿著車鑰匙又跑回院子。

      張光榮下巴掛著水珠,跨上挎子,米樂騎在他的身后,謝總管撲通跳進挎斗。馬達在院內轟響。溜了嘴的張光榮不置一詞,挎子屁股后頭冒著黑煙,迅猛躥出派出所大門,過了“大角水塔”一路向南。

      張光榮在車上板著臉,甩頭說:“我就知道,早晚有這么一出兒,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好像在為自己開脫。他瞇縫著眼睛,頭發全部向后倒伏,露著齊刷刷的發根,鉆進警服上衣的風將他后背鼓蕩成了一面風帆。米樂和謝總管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只有挎斗上松了螺母的備胎呱嗒、呱嗒回應著他無力的解釋。

      圍觀群眾閃開了一條路,張光榮瞟了一眼鎮衛生院大夫敷衍的動作就知道人已經不行了。群眾紛紛向警察指著洳口后山:“宋春生跑了,朝山里跑了!”米樂回望,他們所指的方向是燕山余脈連綿不斷的群山。

      米樂往院里擠的時候,后背將貼在門上的一張福字蹭了下來,他將耷拉下三個角的福字一掌又拍了回去,待看清這張褪了顏色的福字時,猛然發覺:這個院子他來過!大概三個月前,還是春天時節,他和張光榮一起來過。

      那是一個月黑天。那天傍晚,洳口村治保主任馬大嘴頻率很快地倒換著兩條長腿,跑到了派出所。他神情緊張地對張光榮說:“沙大美和拐子姚剛跑了,我攔不住,這會兒恐怕已經到了縣汽車站。”

      張光榮瞧著他,不說話,那吊兒郎當的神情分明在說:這種事和派出所有啥關系?

      馬大嘴看他心不在焉,明白自己該說重點:“姚拐子可是在取保候審期間呢!”

      這話一下就和張光榮掛上了鉤,他警覺了一下,馬上又塌下了眼皮:“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姚剛的保證人,這事你得負責。”

      “老天爺!我不是跟你說閑話呢,我是跟你報告呢。誰也不是嚇大的,別指著我負啥責任!”

      張光榮白了他一眼,拉上米樂,三人騎著一輛挎子奔縣城。他們搜尋了長途汽車站的角角落落也沒見到人影。候到末班車離場,張光榮大手一揮,三人打道回府。法律規定:取保候審期間未經批準不得離開居住地。等他回來再跟他算賬。

      馬大嘴一路嘮叨:“宋春生這個活王八還不知道呢。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出事!不行,你們得出面……”

      張光榮不客氣地戳穿他:“你哪兒是關心姚剛跑不跑,你是怕宋春生奓刺,把你和沙大美的事給捎上吧?”

      馬大嘴急了:“你可別瞎說!我哪兒得罪你了?盡把臭狗屎往我身上抹!”

      張光榮針鋒相對:“那你讓我們出面是啥意思?又給我整一頭瞎驢騎!告訴你,只要沒發生案件,就與我們無關!”

      四

      沙大美這個鄉村美人——很多男人就這樣挑逗她——絕對配得上這個封號。她打街上走,是個男人都得回回頭。她這朵花不開在城里,也應該開在鎮上的郵政所、文化站、學校或衛生院,可她偏偏開在了鄉下。

      宋春生在村辦企業香廠上班,每天貓在昏暗的車間里粉鋸末、篩鋸末,木頭碎屑長年累月像虱子一樣附著在他的頭發里,永遠也擇洗不凈。他那雙粗糙的手整天和榆樹皮粉、香精、色素打交道,指甲縫時而被染成紅色,時而被染成黃色,時而又成了粉色。

      沙大美不堪忍受的還不是他的邋遢,而是他身上那股特殊的臭味。她從來沒去過那個香廠,不了解他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流程,宋春生怎么講,她也不明白他身上這股臭味是打哪兒來的。按說,是做線香的,聞著香才對。可是,離近一點兒,就能把人熏得暈耷暈耷的。沙大美不止一次擰著眉頭問他:“宋春生,你們廠子是做香的還是做臭豆腐的?”宋春生總是靦腆地笑笑,知道媳婦這是又嫌他了,只得識趣地躲她遠遠的。

      那年春天,閑了一冬的沙大美終于找到了一份差事,在鎮外一家路邊店當服務員。沒出一個月,她就和一個拉煤的大車司機跑到了張家口。

      那個過路的大車司機停車打尖,沙大美給上菜。上完菜,司機直勾勾地瓷著眼珠說:“大妹子,一塊兒坐坐唄。”風情萬種的沙大美拿了個酒杯扭搭扭搭就坐在了男人身邊。結賬時,那人掏出一把沾著黑煤灰的鈔票塞給她。大車轟轟一響,沙大美拽著車門把手,屁股一欠,就鉆進了駕駛室。

      婚姻捆不住她的手腳,結婚后,她多次提出離婚,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宋春生哼哧半天總是一句話:“咱們好好的一戶人家,說散就散啦?”實際上,他苦心維系著的這個“好好的一戶人家”早就完了。沙大美從來沒有過“家”的概念,她要的是自由松散的日子。這樣釋放天性的女人容易讓人上頭,別說宋春生了,誰也吼不住。

      婚后,宋春生最大的功績是花完了多年積蓄,從村人手里買下了廟兒街一號這處閑宅。他看中了它的獨門獨院。這樣,在丈人看來,仍可以視他為招婿;而他,完全可以對外人否定這種說法。

      沙大美呢,最大的功勞是給他生了兒子棍兒。可是,她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才和宋春生成的親,宋春生撿的是人家的剩落兒。孩子是誰的,這事不消說,看看那孩子的大嘴巴就什么都明白了。事情要不是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沙大美也不會匆忙把自己胡亂嫁掉。當時,她慌不擇路,找到了外地來的宋春生。外面的閑言碎語喋喋不休,難免不會跑進宋春生的耳朵,他剛抬起的頭又被沉甸甸的流言蜚語壓了下去。馬大嘴對這種閑言碎語怕得要死。老話說,蔫人出豹子。宋春生要是質問他一句,他倒是踏實了。他越不吭聲,越讓人覺得可怕。

      那次,沙大美被騙走后不久就給馬大嘴打來電話,那個嘴上抹蜜的煤黑子把她甩在張家口一家鄉下小旅店里跑了,她被困在那里。馬大嘴攥著話筒期期艾艾:“這事……這事……你還是得跟春生說。”

      沙大美張嘴罵他:“你他媽的就是一個破茶壺——嘴兒好!老娘都快讓人家賣了,你還跟我玩這個彎彎繞兒,你個沒良心的狗東西!”

      馬大嘴說:“不是,大美,你不明白——春生沒轍,他就會找我。他找我,我再出面去找派出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進一步解釋,“你說,你不找春生,直接找我,讓人家怎么想?”

      馬大嘴心里明鏡兒似的,張光榮說的“整一頭瞎驢騎”指的是那次張家口之行。誰都知道這個黑臉警察說話不受聽,他有求于人,只好受著。然而,這張光榮不停地嘚啵嘚、嘚啵嘚,馬大嘴被他連噎帶損,說急了眼。

      “你還愛管不管,這事兒我跟你打過招呼了。小米邊上聽著呢,再出事,可怪不上我!”

      張光榮一下還就被他將住了。

      車輪滾滾。他目視前方,耳畔風聲呼呼作響,心中想著事。半天,他才甩馬大嘴一句:“嗨——你個老小子,還真長能耐了……”

      車子跑到“大角水塔”,向左一甩頭,他們沒回派出所,轉而去向廟兒街。馬大嘴身子往靠背上一仰,徹底踏實下來。挎子的尾燈顛顛簸簸,在小鎮街巷的暗色中變成了一個跳動的小紅點……

      就在那天晚上,推開這扇木門時,米樂看到了這張貼歪了的福字,還有沙老漢和那個跑了老婆的可憐男人宋春生。

      他記得,宋春生臉型瘦削,是一種不健康的白,目光呆滯,頭發亂蓬蓬的,像個鳥窩,一看就是特老實,甚至有些窩囊的那種男人。看到馬大嘴領著兩個警察進了家門,他很是意外。當馬大嘴婉轉地將他老婆和別人跑了的消息告訴他時,米樂見他呆著眼睛,轉而氣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馬大嘴勸道:“春生,這事怎么著也是大美不對。她沒有跟你過日子的心了,你想留也留不住。別跟上次那樣天南海北地找了,你放心,她在外面吃不上飯了,自己會回來的。你想法兒把棍兒照顧好。叔是看你可憐,才想著過問一下這事,咱生氣歸生氣,可也不至于干傻事,是不?”

      說完,他盯了張光榮一眼,張光榮接過話茬,適時給這個氣憤的男人打了預防針。當時,他緩緩下針,邊打邊揉——這樣打針不疼。宋春生抱著頭,蹲在地上,往嗓子眼里一疙瘩一疙瘩咽著眼淚,沙老漢邊上陪著姑爺唉聲嘆氣。“走吧,沒事了。”馬大嘴小聲說。他看出宋春生認了,這次又認了。

      他們談話的時候,米樂一直沒言聲,四下巡脧,目光撞上了躺在堂屋案板上的一把菜刀。他想了一下,為保險起見,還是悄悄拿走了這把潛在的兇器。現在,那把菜刀還躺在派出所的綠色鐵皮柜里。那天晚上,他再精細,也不可能注意到墻縫里還插著一把宰羊刀,除非他是神仙。

      此時,這把宰羊刀和宋春生一同不知去向,只在地上留下一攤滲入土中的深褐色血跡。旁邊的花盆剛澆過水不久,里面一株粉紅色的月季正開得喜氣洋洋。西南墻角,一只黑山羊以拴它的棗樹為圓心,一圈一圈打著轉轉。米樂看它的時候,它停下腳步,瞪著黃瑩瑩的長方形眼瞳也看著米樂。

      五

      算上和煤黑子跑的那次,沙大美已經是第二次出逃。這次,她和拐子姚剛去的是河北宣化。用姚剛的話說,去淘金。誰知,金子沒淘著,沙大美在那里淘到了小周。

      她將小周帶回家的第二天就出了事。

      他們進門時,已是薄暮時分。宋春生在堂屋正忙著往鍋里下面條,水在鍋里打著滾,騰起的白色水汽使堂屋的光線更加幽暗,籠著宋春生一張模糊的臉。面和軟了,粘成一坨的面條把他搞得焦頭爛額。

      屋門吱的一聲響,通過蒸騰的水汽,宋春生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他難掩驚喜。“大美!你跑哪兒去啦?”趴在屋里板柜上做作業的棍兒聽聲音跑了出來。爺兒倆失神地挨在一起,他們有些反應不過來:她身后站著一個小個子的陌生男人。

      沙大美用下巴頦兒朝這個男人揚了揚,露出一道質感的弧線:“這是我朋友,你叫他小周好了。”她卻沒有對等地向小周介紹自己的家人。

      小周向他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他試圖和眼前這個表情詫異的男人拉近關系,用一種異鄉的口音說:“別做飯了,大哥。”他說話時嘴里噴著熱烘烘的煙酒氣,宋春生別過臉去。

      小周隨即遞上來一個食品袋,里面裝的是他和大美在鎮上吃完飯后,從飯店帶回來的“下山虎”。宋春生看著他,不接。沙大美啪地接過,扔到了灶臺上。小周騰空了手,從屁兜摸出一包中華煙,用小拇指尖尖的指甲挑開塑封,把煙盒在手心蹾了蹾,一支香煙跳脫出來。他讓宋春生煙,宋春生不抬眼皮,冰冷地說不會吸,低頭繼續擺弄粘成一坨的面條。

      兩人從宋春生身后進了屋子。經過他身邊時,小周屈了一下鼻子,他從這個男人身上聞到了一股從來沒聞過的特殊怪味。

      宋春生悶頭琢磨沙大美說的那個詞:朋友?這個有著巨大想象空間的詞把他本來不太靈光的腦子搞亂了。他覺得這個不速之客是個賊,是個流氓,是個地地道道的強盜。

      他已經沒心思再抖摟那些破面條了,稍后也進了屋。小周正在打量屋子的陳設。他站在墻上的相框前,看著宋春生和沙大美一張已經褪了色的彩色合影。那是他們結婚前在鎮上麗達照相館拍的。照片上的宋春生臉皮刮得黢青,濃眉方臉,英氣勃勃;沙大美向宋春生側歪著頭,笑意盈盈,那時的她比現在年輕俊俏得多。宋春生記得照相館的那個胖老頭兒當時逗了他一句什么,他剛一咧嘴,眼前白光一閃,照相師傅很潮地向他們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就有了這張照片。小周看著照片,左側唇角輕輕一挑,露出了一抹讓宋春生討厭的、含義不明的微笑。

      沙大美和小周在屋子里干坐了一會兒,棍兒溜進來,好奇地打量著這位陌生來客。沙大美問他一句,他回答一句,不問,就一句話不說。他隨他爹,不愛說話。坐旁邊的宋春生更是無話可說。其間,小周又讓了一次煙,宋春生還是不接,小周將彈出的煙悻悻地插了回去。

      屋里彌漫著酒和胃里的東西發酵后又返出來的氣味,污濁的味道讓小屋氣氛更加壓抑,小周尷尬地說:“要不,走吧,咱們還是走吧。”他們出門時,沙大美跟宋春生交代,到鎮上給他找一個住的地兒。

      屋子里又剩下了宋春生他們爺兒倆。

      宋春生出屋看到鍋臺下的一顆卷心菜,把它拿上案板,咔嚓一刀,削去肩膀;咔嚓一刀,剁去頭顱;咔嚓一刀,攔腰斬斷,咔嚓、咔嚓、咔嚓……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菜刀上下翻飛,一片白光閃現,卷心菜成為粉齏。他又一次將菜刀高高舉起,落下時卻輕飄飄的,菜刀從他手里滑脫,當啷一聲掉在磚地上,又彈跳起來,這把嶄新的菜刀斜仄著,躺在他的腳面上。

      屋里突然傳出了棍兒的哭聲,一個東西穿過門簾,炮彈一樣從屋里擲了出來,咚的一聲落進堂屋角落。棍兒一般不哭,挨了打也不哭,就瞪眼瞧著大人,這個孩子打小就是這個倔脾氣。今天,不知怎么了。宋春生瞪著一雙牛眼吼孩子:“誰讓你嘴饞!那是咱吃的東西嗎?”

      他扔出來的是半拉兒燒雞。醬紅的雞冠子含在棍兒嘴里,不咽也不吐,孩子就那樣哭著。

      下過手的宋春生心疼得要命,將他拉到自己胸前,把孩子嘴里的東西摳出來,甩在地下,扳正他的小肩膀說:“棍兒,別人的東西咱們不吃,懂嗎?”棍兒一下就不哭了,眼睛低垂,懂事地點了點頭。

      孩子不哭,宋春生反倒哭開了,沒媽的孩子似的。宋春生從小沒媽,但是,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這么傷心過。棍兒的小手在他臉上摩挲著,給爹抹著腮幫子上怎么也抹不干凈的淚水。

      宋春生忽然愧疚地想起,這孩子還沒吃飯呢。

      六

      晚上十一點多沙大美才回來,進門時臉上掛著一抹桃紅。她把小周安排在了鎮上的小旅店。要走時,小周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將兩個連在一起的手臂扯成了一條直線,小周扣著她的手,還是不放。反而,輕輕一帶,緊繃的沙大美像個回彈過來的皮球,被小周準確地接住。

      棍兒已經睡熟,沙大美想,正好和宋春生談事。宋春生憋憋的,似乎也有話要問。他終于將想問的話問出了口:“你把這個男人帶回來是啥意思?”

      沙大美欠屁股坐在炕沿上,脫下腳上的白色高跟鞋,往腳后跟磨出血印的地方貼著創可貼,宋春生見她腳趾蓋又改成了酒紅色。她說:“你還看不出來嗎?咱倆清湯寡水地過了這么長時間,也該散了,我回來就是和你離婚的。”

      宋春生沒有她預想的那樣情緒激烈,因為他早猜中了她的心思,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要是不同意呢?”

      “嘁!你一個上門姑爺,房無你一間,地無你一壟。對了,”她想起來什么似的,“你還得把這房子給我騰出來,雖說房子不咋地,沖這個大院子,好歹能賣倆錢兒……”

      她說的是房子,而不是孩子,顯然沒有要孩子的打算,這也在他意料之中,宋春生騰地站立起來:“你讓我們爺兒倆住哪兒?”

      “這,我就管不著了。”

      “你、你、你……”宋春生本想說,這房子主要是他攢錢買的,可是話到褃節兒上,這個大老爺們兒的嘴巴又粘住了。

      棍兒被吵醒,躺在蚊帳里假寐,他想聽聽他們在吵什么。

      屋子里卻沒了聲音。

      沙大美捉住一個竹枕要去西屋,那里有一張小床。經過宋春生身邊時,他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檀香味兒。她拎在手里的坤包突然吱吱叫了起來,就見她從里面摸出一個他從沒見過的、粉紅色的小個兒BP機,邊走邊飛快地按鍵。那是小周延續著他們之間的甜蜜,在向她問候晚安。

      宋春生從下衣口袋摸索出一支皺巴巴的煙卷,插進嘴里,劃火柴點燃,三口就吸到了煙屁股上。一只蚊子嗡嗡叫著打他耳邊經過,他煩躁地抓起蒲扇撲打,蚊子逃得不知去向,卻將炕上蚊帳扇開了一角。躺在里面的棍兒屈了一下嘴角,宋春生過去掩好蚊帳,又在地上點燃了一盤蚊香,拉滅了電燈,獨自坐在黑影里。刺啦一聲,他又點燃了一支煙。屋里亮著一大一小兩個鬼魅的紅點。棍兒聽到了一陣吸溜聲。是爹在哭?媽媽回來,他高興才對,可他為啥哭呢?棍兒聽著聽著,不覺走進了夢鄉。

      第二天中午放學一進家門,棍兒又見到了昨天來的那個小個子男人。那人和媽媽在飯桌坐對臉吃飯,桌上擺著幾樣從熟食店買來的現成菜和一屜杭州小籠包。媽媽叫他過來吃飯,他貓屋不動,他記著昨天爹說過的話。爹吊著一張很難看的臉,坐在當院一個小板凳上。

      沙大美認為宋春生這樣的態度讓她在小周面前很沒面子,而且想談的事根本沒法兒談下去。以她對宋春生的了解,完全沒有必要這么麻煩。宋春生看到了小個子男人,也許意識到這是最后的攤牌了,成心和她違拗。

      兩人吃完午飯,小周說到鎮上轉轉,一個人溜達了出去。沙大美把飯碗向前一推,把棍兒叫到自己面前,問他,這個小周叔叔怎么樣?棍兒不明白為什么媽媽突然問自己這個,他透過窗戶望望坐在院子里爹的背影,又看看媽媽,不知道如何回答。媽媽又問,他只得含含糊糊點了點頭。她又說:“媽媽要和小周叔叔在一起,以后你和爸爸在一起,好不好?”

      棍兒有點兒明白,又不太明白,搖頭說:“不好……”

      宋春生在當院聽著,他惱怒地闖進屋來,指著沙大美說:“你混蛋!有本事沖我來——別拿刀戳孩子!”說完又氣沖沖地沖了出去。

      沙大美放過孩子,走到院子里。天空熱得發白,吹到臉上的風燙著皮膚,她倚著門框說:“下午你把那只羊殺了,小周遠道而來,咱得好好招待他。”

      宋春生坐一個小板凳,拿一截麻繩纏著豬蹄扣,不說話。

      “你耳朵塞羊毛了,是不?”

      “那羊是棍兒的,殺不得……”

      沙大美平時不在家,她不知道棍兒和那只黑山羊有多親密。

      孩子總愛找年齡相仿的玩伴兒,棍兒和鎮上那些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因為他們罵他是野種。棍兒不知道野種是啥意思,那些罵他的孩子也未必知道,可就是這個詞將他孤立起來。他的玩伴兒只有這只羊。

      羊到的那天早上他做了一個美妙的夢,夢醒的時候,就在自家院子里見到了這只披著黑緞子的山羊。他摟著它光滑的脖頸,把剛剛做過的夢就給忘了。不過,他肯定那是一個美好的夢。羊是爹從洳口集上給他牽回來的。每天做完作業,他就去村外洳河河灘放羊。他在前,羊在后,邊走他邊大聲給它背誦課文。怕它聽不懂,他就專揀那些有動物故事的課文背給它聽,比如,《小蝌蚪找媽媽》;比如,《小馬過河》;比如,《烏鴉喝水》。背誦《小蝌蚪找媽媽》的時候,小蝌蚪按照鯉魚阿姨的指點,卻找到了烏龜。背著背著,棍兒的語速慢了下來,聲音也越來越小。

      “小蝌蚪游啊游,過了幾天,尾巴變短了……”

      他的舌頭在這兒打了結,不自覺地伸手向自己屁股根摸去,卻摸到了山羊的一把硬扎扎的胡須,那束胡須追著他的步點,一下、一下,鐵掃帚般掃著他的屁股蛋子,像在催他接著背誦,也像催他繼續前行。

      “不知什么時候,小青蛙的尾巴不見了……”

      他把眼睛撐大,撐得大得不能再大。因為,只有撐大的眼眶才能閘住蓄在里面不爭氣的淚水。他可不想在自己小伙伴面前丟臉。“你們的媽媽頭頂上有兩只大眼睛,披著綠衣裳……”背到這兒,他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到了。因為往下,他知道小蝌蚪變成了小青蛙,最終,也找到了自己的媽媽。而他呢?他使勁想,使勁想……一著急,眼眶一酸,哇地就哭出了聲。他悲哀地發現,自己還不如那群小蝌蚪,如果讓他現在就去找媽媽,他走遍天涯海角也是找不到的。他連媽媽長什么樣都記不起來了。

      棍兒無端地懊惱起來。懊惱的棍兒立在灰白干硬的土路上,空洞無神的目光望著同樣灰白干硬的天空。他身后的黑山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咩咩叫著,在后面一下、一下頂著他干癟的小屁股。

      這一年,從初春到深夏的傍晚,如果哪天你碰巧打此路過,就會看到這樣一幕:一根繩兒,一頭連著一個垂頭喪氣的孩子,一頭連著一只垂頭喪氣的山羊,他們肩上披著向晚的金色或玫瑰色的霞光,這幅剪影在漸起的暮色中默默行進在洳口鎮外通往豐饒河灘的鄉路上。

      整天和黑山羊混在一起的棍兒想給它起個名字。叫啥好呢?他想叫它“黑子”,因為它不僅皮毛是黑的,拉出的屎圪節也是黑的。只過了一個上午,他又覺得這個名字不好,還是叫它“棍兒”吧——跟自己名字一樣。他覺得它也沒朋友,就是另一個自己,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名字給了它。現在,他成了它的朋友,它成了他的朋友,他們就都有了朋友。

      這會兒,棍兒在屋里聽爹媽說他的“棍兒”,就跑了出來。沙大美正在質問宋春生:“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去!”他將手里正在擺弄的繩子摜在地上。

      “你再給我說一遍!”

      “再說一百遍也是不去!”這句話通過齒縫的擠壓,變得尖銳而有力。

      氣不過的沙大美向宋春生抽出了致命的一記耳光。

      七

      能認識小周,得感謝拐子姚剛。

      沙大美和小周新婚蜜月般從宣化回了老家,卻把姚剛扔在那個鬼地方不知怎么熬時日呢。

      拐子姚剛去年冬天那陣兒進去了幾個月,案由是盜竊。他的盜竊方法跟別人不大一樣,他不用費勁巴拉溜門撬鎖,也不用冒著風險鉆窗入室。他家承包地上有一溜兒一抱多粗的大楊樹,樹長在他家地上,所有權卻是集體的。姚剛把它們當成了自己的錢匣子,手頭一緊,騎車就去縣城南邊的木材市場,隨便找一家木材商,就賣掉一棵。

      那樹又直又粗,特出板材,木材商拍著筆直的樹干贊不絕口。他們給姚剛上煙,點火,笑臉恭維,為了還能買這么好的樹。姚剛用手一指,油鋸嗡嗡一響,一棵長了幾十年的大楊樹幾分鐘后就轟然倒地。買主抻出盒尺,丈量完木方就給他點錢。之后,他用土將裸露的樹根埋上,堆成一個個“墳頭”。樹越來越少,“墳頭”越來越多,就像電視小品說的那樣,老可著一只羊薅羊毛,別人還看不出來啊?

      不是在監獄里認識了那個禿子,姚剛做夢都做不到河北宣化那個鬼地方。

      禿子把他們老家的土豆吹成了金蛋蛋,他說話時手舞足蹈,出口的話同樣手舞足蹈:“我們那邊土豆賊便宜,雇一個加長掛兜,到你們這邊,價錢就打一個跟頭;反過來,再往回倒騰點兒水果,我們那個破地方除了結點尜尜棗和酸杏兒,要啥沒啥;刨除運費和一路的吃喝拉撒,你猜,這一趟下來能賺多少?”姚剛不錯眼珠地聽著他的可行性分析報告,忘記了他的案由是詐騙。

      從里面出來后,姚剛和沙大美頭腦發熱了好幾天,最后決定去宣化實地考察一趟。

      他們坐了汽車換火車,下了火車換汽車,終于到了宣化古城。在鄉下轉悠了三天,才在一個凋敝小村見到了魂牽夢縈的金蛋蛋。一打聽,土豆苗兒還沒出齊時就被南方一家專門加工薯片的大型食品公司簽了訂單。他們上前問價,人家還以為他們是賣土豆的,說:“今年加工廠擴產,歷史最高價,有多少收多少,快送吧您!不打條兒,到這兒就給現錢。”真他媽的見鬼!這兒的土豆收購價比老家的零售價還高,他們發熱的頭腦徹底涼涼。在宣化城南一個破舊的小旅店,姚剛惡毒地咒罵那個禿子在里面待一輩子。

      糟糕的是,他們出門帶的錢花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回家都成了問題。

      第二天,沙大美睜眼不見姚剛,還以為拐子把她扔這兒自己跑了。正傷心欲絕之時,卻見姚剛神秘兮兮回來了。他進門就把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扔到了床上。沙大美打開錢包,嚇了一跳——他帶回來的是一捆嚇人的冥幣。盡管那錢和真錢一般寬窄,印刷得又精美逼真,可這也是死人花的錢啊!

      她像燙著一般,把錢包又甩在床上:“你是不是瘋了?”

      姚剛說:“我沒瘋,我要把假錢變成真錢。”

      這招兒也是禿子在監獄里教給他的。當時,禿子一邊說,他一邊琢磨。禿子自言,最多一次他從一個大叔手里“切”了八千。

      姚剛帶沙大美在旅店房間演習,邊演習邊給她講解,然后領著她出門就要去實戰。姚剛掏出僅剩的三張百元鈔票,給了沙大美一張,另外兩張用來裝飾那沓冥幣,上面放一張,下面放一張,用牛皮筋扎好,兩人出了小旅店。

      宣化清遠樓下,姚剛盯著行人,選擇著目標。踅摸了一上午,就在沙大美逐漸氣餒的時候,機會來了:一個夾著棕色手包,穿著棕色皮鞋的男人,和姚剛在一條長椅上坐下。那人穿一條白褲子,絳紅色長袖襯衫的下擺扎進褲腰,腰上扎著一條棕色腰帶,方形的腰帶扣環閃著銀光。這個棕鼠般的男人坐下來跟姚剛借火,還火時,姚剛瞟了一眼不遠處的沙大美。沙大美會意,扭著屁股走上來,從他倆跟前經過時,錢包就從她身上滾了出來。

      滾出來的錢包敞著口,露著厚厚一沓錢。沙大美腳步匆忙,僅這個速度他們在小旅店就排練過三次。說不好這兩個坐在一起的男人誰的目光最先搶到了地上的錢包,腿腳不好的姚剛動作反倒快出一步,他撿起錢包,迅速揣了起來。“棕鼠”剛要表示異議,撿錢的瘸子傳遞給他一個神秘的眼色,這個眼色讓兩個陌路男人在共同利益面前迅速結盟。

      兩人心照不宣,同時離座,向南邊鎮朔樓走去。沙大美暗中跟著他們。在鎮朔樓下,姚剛和“棕鼠”剛在路邊一條廣場椅上坐穩,姚剛就叫了一聲:“不好!”然后抓起“棕鼠”的棕色手包,慌忙將撿到的錢包往里面塞。

      沙大美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急吼吼地說:“你們撿到我的錢包啦?一個花錢包,布的。有人告訴我,是你們撿到了,那是給我媽瞧病的錢,你們一定要還給我。”

      姚剛立即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連聲說:“沒有,沒有,什么鬼錢包?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這時,姚剛塞完撿到的錢包,順手將“棕鼠”手包里的一沓錢順了出來。他克制著突突心跳,捅了一下“棕鼠”,兩人又一次心照不宣,起身要走。沙大美已是哭腔,她拖住姚剛,說:“那個掃地的大姐告訴我,一個穿白汗衫的男人撿到了,一定是你!你說不是你,那你敢不敢跟我回去對質?”

      姚剛眼睛一瞪,氣鼓鼓地說:“你這個人真不講道理!穿白汗衫的人多啦,你干嗎偏拉著我不放?”

      “準是你!不然你心虛什么?你看,你看,你的手都在哆嗦。”

      “嘿!我還不敢和你對質了我?”

      戲演到這里,只要氣哼哼的姚剛被沙大美拽走,就演出成功了。可是一只手忽地薅住了姚剛的后脖領子,他一回頭,不是別人,正是“棕鼠”。

      “小子!把錢還我!”他一手捏著那沓厚厚的冥幣,“我他媽的怎么就覺得不對勁呢!跟老子裝神弄鬼……”沙大美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這是演砸了。

      “抓她!抓住她!”在“棕鼠”興奮的叫喊中,沙大美把腳底下的鞋跑得啪啪亂響,急急如漏網之魚,惶惶如驚弓之鳥。記不清拐過幾條街,穿了幾條巷,實在跑不動了,她才停下腳步。

      沙大美一個人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一直走到天黑,只有不停地走動才能排擠掉她的孤獨、恐懼和絕望。她腦子里一直在想:姚剛這會兒肯定遭受警察的盤問呢。住的那個小旅店也不能回了,一件隨身的東西也沒帶出來。

      沙大美哭了。先是無聲地垂淚,接著吸溜吸溜小聲抽泣,然后就放出聲來。哭著哭著,她猛地嚇住,因為她發現很多路人都停下腳來奇怪地看著她。她忙噤了聲,雙手抱著肩膀,依然漫無目的地亂走。在一家小飯館門前,她看見擺在外邊的柳條笸籮里碼著一摞一摞剛出爐的燒餅。她買了三個燒餅,站在攤前吃了起來。

      猛地,她就直了脖兒。遠處無聲滑來一輛白色昌河面包車,從右側車窗伸出一只手,將一個蝸牛式警燈吸在車頂上。警燈閃爍,將樹木暗影下她癡呆發愣的一張臉晃耀得蒼白又魅惑。跑,還是不跑?她充滿警惕地盯著這輛迫近自己的警車。

      沙大美暗中舒了一口氣,因為警察并沒下車,而是用車載喊話器從她身邊攆走了一輛違章停車的大貨車。隨后,警車閃著鬼魅的警燈駛離了這處路段。

      “姑娘——你要水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沙大美嚇得猛一轉身。“不,不用,”她慌亂地應答,“謝謝……”說完抬眼看到一個臉龐精致的小個子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這個男人留著毛寸,眼射精光,穿白色半截袖襯衫、緊腿褲、黑皮鞋,顯得干練,像個精明的南方人。他手里端著兩個套在一起的紙杯,看著她,紙杯杯口裊裊冒著熱氣。沙大美猶豫了一下,打著嗝,接過水杯。

      小個子男人笑著說:“我叫小周,你跟我來。”

      沙大美和小周在宣化街上就這樣戲劇性地相識了。

      八

      三天后,沙大美躺在了小周的身下。小周把她揉搓得酥軟欲化。“是老天把你送到我身邊,你說,這叫不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小周說。一綹頭發滑到她的嘴邊,她嘴唇緊緊抿著發梢,只顧啊啊著,說不上來話。

      小周是這家蒼蠅館的小老板。那天,他見到沙大美的背影就覺得這女人帶勁,沙大美被警車驚得抬起頭的瞬間,他看呆了。落魄的沙大美被他請進了店里。很快,一屜帶著蘸料的山藥魚在他的授意下端上了桌。沙大美沒見過這種吃食,小周示意她要蘸著口蘑湯一起吃。她歪著頭撩著發梢,挑起一條山藥魚,偷眼看文在小周右上臂的一條翻騰的青龍,不期與他放肆的目光碰到一起,慌得她心口咚咚亂撞,只得用赧然一笑來遮飾自己的窘態。

      小周連著問了她三個哲學問題: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到哪里去?她將一條山藥魚吃得不緊不慢,邊吃邊杜撰了自己出現在這里的原因。頭次見面,她對他藏著心眼兒,說出實情是在他們上了床之后。

      第二天,小周在沙大美屋里坐了半天,天色將晚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沙大美說:“你回去吧,你在這兒待時間長了,那姐們兒該不高興了。”沙大美說的是那個一直不拿好眼色瞅她的女服務員。

      小周不屑一顧地說:“她呀,你搭理她干啥?明天就讓她走。”

      第三天,小周又和她坐到小半夜,尋機抓住她的手,沙大美抽抽,抽不出來,小周已是火燒火燎:“我喜歡你!姐,我覺得我離不開你了。”說著從后面箍住她,下巴抵住她的肩胛,向她后耳根噴著熱烘烘的鼻息。沙大美被撩撥得耳根連帶著心尖發癢,小周輕輕一撥,沙大美就像灌滿糧食的布口袋倒地一樣,被放倒在床上。

      從那以后,她沒再見到那個女服務員的身影。

      接下來的幾天,小周老板每日晏起,沙大美在異地他鄉過了將近三個月的老板娘生活。

      她的想法是在某一天早上突然產生的,她對小周說:“你得跟我回去一趟,我跟我老爺們兒得把婚離了。”

      “你自己去吧,我在這兒還要打點生意,離不開呀。”小周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拉著自己一起去。

      沙大美說:“你不知道,我那口子挺倔的,我帶你回去是想讓他瞅瞅,好讓他斷了對我的念想,告訴他,我跟他肯定是沒戲了。”

      小周說:“也好!就這么辦。一回來,我就張羅把咱們的婚事辦了。”

      沙大美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三天后,小周把飯館交給一個小兄弟打理,兩人打點行囊,準備回漁陽。

      宣化火車站。三個月前,沙大美從這兒和姚剛下的火車。現在,命運卻安排她和另一個男人返家。到火車站的一路,沙大美都掛在小周身上。穿過站前廣場熙熙攘攘的人流時,小周發覺沙大美腳步躊躇。順著她的目光,他看到,報刊亭前一個瘸子正向一個嚇得不知所措的女孩討要著一塊面包。

      瘸子得了面包,忙不迭塞進嘴里。一抬頭,他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大美!哎,沙大美!”瘸子舌頭艱難地裹著干面包,含糊不清地叫喊。

      小周向后扭著身子,說:“好像有人在叫你呢。”

      沙大美拉著他的胳膊,說:“你聽岔了,在這兒誰會認識我?”

      她扯著他,匆匆進了站臺。

      九

      縣局法醫對沙大美的尸體做了解剖,確定了死因,出具了尸檢報告,讓派出所通知家屬火化遺體。

      洳口村是張光榮的管片,按說應該他去通知家屬。可是,他不能去,因為沙老漢見不得這個黑臉警察。用沙老漢的話說,這個警察不僅臉黑,心也黑。他三番五次跑到派出所鬧事,因為張光榮一句不靠譜的話,他和這個警察系了扣兒。可是,跟誰打聽,也問不出他姓甚名誰。

      又一次,他在派出所大鬧,正遇上畢波騎著他那輛金城鈴木AX100下鄉回來。畢波騎在摩托車上,將墨鏡往腦門上一推,批駁這個老漢:“你在這里吵啥?”說著,朝戶籍室努嘴。

      沙老漢疑惑地推開戶籍室的門,見到了墻上的公開欄。打那以后,他就不來派出所了,轉而去鎮外馬路邊坐公交車,跑去縣局狀告警號為061429的洳口派出所民警。

      一邊宋春生在逃,一邊張光榮挨告,不僅所長搓火,整個派出所都不消停。

      受師父指派,米樂去通知沙老漢到火化場簽字,處理遺體。出事后,棍兒帶著羊與沙老漢暫住在一起,這個倔老漢對閨女后事避而不談,他說:“一天抓不到姓宋的,我閨女一天不火化!”

      “這和后事處理是兩碼事。宋春生如果抓不到,您閨女是不是就一直躺在殯儀館?”米樂勸他。

      沙老漢一口咬定:“反正不抓住宋春生,絕不火化。再說,我也花不起那個喪葬費。”

      米樂和他聊不下去了。

      張光榮將家屬的意見反饋給法醫,法醫報經局長批準,將沙大美遺體火化,骨灰寄存在縣殯儀館,保存骨灰的費用暫記在公安局的賬上。為此,法醫三天兩頭催派出所督促家屬將骨灰領回。

      米樂分析,沙老漢八成想通過不處理后事來向警察施壓。張光榮對他家情況比較了解,他認為,沙老漢不是不想發喪閨女。鎮上姓沙的就他一家,還是從興隆搬來的,他在此地缺朋少友,借不出錢來倒是真的。

      張光榮想起了那個小周,他要給這個小個子男人出點兒難題。沙大美一死,小周頓時喪魂落魄,街上人都說他是沙家的喪門星。滯留在這里,小周無疑成了多余的人物,他恨不得從鳥兒身上拔幾根毛給自己插上,從這個本來與自己不搭界的鬼地方飛走。可是,他飛不走。張光榮以案件調查為名扣了他的身份證,暫時將他安置在鎮上的老孫旅店。

      小周在這里度日如年,每天給張光榮打電話,問自己可不可以走。張光榮就不吐口,現在,他為自己的明智自鳴得意。

      小周見到張光榮急切地問:“張警官,我還不能走嗎?”

      張光榮慢悠悠地坐下,說:“大美怎么說也和你好了一場,你能就這么走嗎?”

      小周的眼珠滾來滾去,使勁猜著這個黑臉警察往下要說什么。張光榮繞著彎子:“據我了解,你很愛大美,是嗎?”

      小周反問:“那還用說?”他痛惜地嘆了一口氣。他覺得那句歌詞好像是專門寫給自己的——像霧像雨又像風,來來去去只留下一場空。

      “你要是真愛她,就要把她最后的事情處理好。”

      小周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張光榮這才說:“大美沒了,你說她有多慘,慘到骨灰都沒人要……”

      旁聽的米樂心里沒底兒,他覺得這個渾身透著精明的小個子男人不會買賬。沒想到,張光榮這一番說法激起了小周的英雄氣概。他說:“我要將大美帶回老家去,給她選一個最好的地兒。”

      這個辦法好,省去了好多人的好多麻煩。姜還是老的辣,米樂覺得師父挺有招兒。可是,人和人的智商相差的不是數值,而是時間,這個差距可能就是那么幾秒。幾秒后,小周也會拐著彎說話了:“警察同志……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張光榮看了他一眼,在這個男人臉上,油滑和世故已經取代了篤情和悲傷。

      小周低頭囁嚅:“我手里也沒錢了。”

      張光榮疑惑的眼神在他身上掃來掃去,顯然在懷疑他跟自己耍花腔,問他:“從這兒到你家大概需要多少路費?”

      小周心里默算了一下,說:“至少也得八百元。”

      張光榮輕蔑地說:“你該不是去深圳吧?別報虛數,你們那地方我也不是沒去過。”

      小周只得說:“有二百夠了。”

      張光榮還真沒去過他們那地兒,卻給這小子唬住了。他說:“這樣吧,路費我出,你負責把大美的骨灰在老家安置妥當。”

      小周變得可憐兮兮:“問題是,我和大美沒正式結婚,她的骨灰是入不了我家祖墳的,我要另給她買一塊墓地,還想給她立塊碑,沒個三兩千恐怕下不來呀,大哥!”

      張光榮覺得他蹬鼻子上臉:“你以為我是民政部啊?你以為我是財政局啊?我要從自己兜里掏錢,為這,我老婆孩子得吃半個月白菜幫子。我不明白了,大美跟你睡過還是跟我睡過?要是跟我睡過,這事輪不到你頭上。”

      小周無話可說。張光榮還喋喋不休的樣子,他忙說:“有兩千就夠了,不夠我自己想辦法。”

      “說好了,兩千!明天你到派出所來取。”張光榮怒氣方消。

      從老孫旅店回到派出所,米樂忍不住問:“這錢,您真打算自己掏呀?”

      張光榮狡黠一笑:“我有多大能水?”說完他去值班室打了一個電話。

      馬大嘴到派出所后直奔張光榮。米樂見要給他放血,起身給他沖了一杯茶。受此待遇,馬大嘴越發誠惶誠恐。

      張光榮向米樂擠眼,米樂拿起一本雜志識趣地走到院內槐樹下,坐在石棋盤上看起來。沒多長時間,就聽張光榮敞開門,大聲說:“這事辦好了我給你記一功,年底優秀治保主任還是你的。”

      馬大嘴哭喪著臉出了門。米樂卷著雜志,擦著他的身子鉆進宿舍;張光榮吹開水面浮葉,愜意地呷了一口還沒泡開的京華8號。

      “搞定了,師父?”

      “當然。明天把錢送來。”

      “馬大嘴財狠食黑,您用的什么招兒,一錐子就扎出血來?這不就等于承認他和沙大美真有一腿了嗎?”

      “小同志,你這是什么思維?鄉里鄉親的,就不興出面幫幫忙嘛。”

      米樂知道馬大嘴出錢肯定不是他覺悟高、思想好。他殷勤地給師父續水,想知道師父到底是怎么說服這個有名兒的鐵公雞的。

      張光榮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說,那個老沙求我幫個忙,他要給棍兒做個DNA鑒定。他問,啥叫DNA?我說,那東西是高科技,咱也搞不明白,簡單說,就是老戲里唱的滴血認親吧。他一聽,臉就綠了。我又問他,你知道沙老頭兒做這個干啥用嗎——棍兒的媽死了,爹跑了,結果出來后,他就可以和孩子父親辦交涉。”張光榮接著說,“你聽明白沒有?孩子爹是孩子爹,孩子父親是孩子父親,父親當然得對自己的孩子負責。水一到,渠就成了。”

      張光榮蹺著二郎腿,穩穩地將茶缸蓋兒扣在了寫著“勞動光榮”的搪瓷把缸上。

      十

      人們在酷熱難耐的夏季煎熬,宋春生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半點兒音信,這個案子讓派出所很是頭痛。案子破不了,刑警隊老是下來人,局長時不時也給所長打來督辦電話。

      所長放下電話就喊張光榮。作為管片民警,所長喊他喊得理直氣壯。每次,他都信心滿滿地向所長保證:“您放心,該下的線都下好了,宋春生只要一冒頭,準沒跑!”可問題是,宋春生究竟啥時候冒頭?

      就在所長又一次把張光榮喊過去的那天晚上,鎮上一家小賣部發生了一起盜竊案。

      派出所接到報案是第二天清晨。這是一家位于村子北部邊緣的小賣部,向西走出幾十步就是山腳。小賣部借著臨街優勢開設,房子不大,貨品也不多。竊賊從臨街窗子鉆入。院里的一條看家狗通知了主人,奇怪的是,值錢的東西并未丟失,竊賊只帶走了一些食品和飲料。

      張光榮和米樂到達現場時,店主夫妻正往后面屋里搬東西。米樂見他們滿頭大汗的樣子,想起了一個成語:亡羊補牢。張光榮里里外外轉過一圈,發現這起盜竊案件意義重大:它表明宋春生并沒跑遠,很有可能就躲在洳口后山上。店主向警方提供了自己的判斷:肯定是附近幾個輟學的壞小子干的。張光榮一笑,將這個線索敷衍地記在了詢問筆錄上。

      出門,向西走出幾十步,他們站到了一處破敗的籬笆墻邊,越過籬笆就是一條延伸進山的寬綽山溝。張光榮再進門時,對忙著搬東西的男人說:“你先別往里搬了,我估計那賊還會來,把那些東西原封不動擺那兒,過兩天,我們到這兒蹲一蹲。”

      男店主對張光榮的話很是懷疑:“我看,還是搬進去穩妥些吧。”

      張光榮說:“我的意思是,你把東西放那兒,當誘餌,釣魚你知道吧?我們肯定把那賊抓到。”男人還是面露遲疑。張光榮不耐煩了,“丟了我給你賠,丟多少賠多少!”男人這才放下緊緊抱著的一個紙箱。

      他們估算,宋春生最遲三天將那些東西消耗完畢。所以,蹲守從第四天傍晚開始。天擦黑時,張光榮和米樂從那家后門進入,穿過院子,悄悄進到小賣部隱蔽起來。

      小賣部貨架后面搭著一張行軍床,是上次失竊后男店主臨時支的,他在這里忐忑不安地睡了兩宿。張光榮將店主支走前做了交代:“這里無論發生什么事,你在后邊屋里都不要出來,否則,對你的安全我們不敢保證。”男人個子很高,膽子不大,慌忙離開。沒走到門口又被張光榮叫住,讓他把院里的那條對誰都不懷好意的狗弄走。

      張光榮和米樂頭腳相對,窩在行軍床上。沒多長時間,張光榮就從矮矮的行軍床上坐起,屁股頓時在床面上沒去了半邊。他摸出一盒紅塔山,抽出一支點燃,對著墻角默默吸了兩口,將半截煙摁在地上。

      米樂對這次蹲守很興奮,他蹲守過盜竊的,蹲守過搶劫的,蹲守過強奸的,就是沒蹲守過殺人的。他心里盤算,見到宋春生,自己要搶先沖上去。他手里有兇器最好不過,因為,那會成為自己立功受獎的籌碼。他相信自己在警院學到的過硬的擒拿格斗本領。入職以來,他一直沒破過什么像樣的案子。分配在其他派出所的同學,有的已經獨步群芳,獲得嘉獎。嘉獎算啥!他一上手就要弄個大的——殺人案!等著瞧吧!到時候你們就知道米樂是誰啦!

      兩人各自揣著不同的心思,靜聽著窗外的動靜。

      京棉三廠下夜班的女工一路嘰嘰喳喳,路過了幾撥,這些車間女工跟男人似的,將車輪蹬得非常響。店主人屋里一架老式座鐘咔嚓咔嚓走動的響聲,像這個寂靜院子跳動的脈搏,清晰而有力。張光榮向米樂一伸手,米樂會意,遞過來一把烏黑的手槍。“你在這兒守著,我去外面走走。”張光榮將槍掖在后腰,躡手躡腳向外走。

      天快亮時,他才帶著一頭碎草屑回來,估計他在外面的干草堆里蹲了一宿。一夜平安無事。在承德山里長大的宋春生可能比他們估計的更有耐力。收隊后,兩個人回所補覺。

      第二天,張光榮在外,米樂在內,兩人又熬過一宿。

      第三天,米樂對宋春生能否出現產生了懷疑。張光榮說:“這個地方在村子最外面,對他來說最安全,我估計就在今夜了。”說完,他又出去抽煙,不久返回來,側身在床邊躺下。

      米樂聽到了熟睡的人才有的又淺又長的呼吸聲。值守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肩上。隨著時間推移,一股困意侵襲而來,他坐在床邊,開始磕頭晃腦。蒙眬中,他驚醒過來,卻沒見到張光榮。他無聲無息開了門,無聲無息關了門,無聲無息走到路邊一棵大楊樹下,對著黧黑的樹干掏出了“家伙”……

      他將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頭頂蒼穹星月潛形,時辰莫辨,空氣中充斥著鄉間夏季慣有的腐草氣息,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外邊的黑暗,能夠從黑暗中分辨出些微光來。

      一陣像水淌石面般的細語驟然將昏沉沉的米樂喚醒。他警覺地四下尋找,十幾步開外蹲踞著一個黑魆魆的柴堆,柴堆頂上抹著的泥殼籠罩著一層朦朧的白色,似有似無的聲音是從它背后傳來的。

      他把噴薄而出的尿柱掐成細股,澆向樹身——經過樹身緩沖,尿液再流下來時悄無聲息。說話的人隱在柴堆背后,聲音還在繼續。

      一個聲音很低,一個聲音更低,岑寂無聲的深夜放大了穿行其間的所有聲音。

      ——我根本沒想殺她,就那么一下子,誰想到那么寸呢!我后悔死了。她一死,這個家就完了,我這樣活著算什么事?還不如死了。

      第一個聲音說。

      ——想死還不容易,我今兒就把你抓回去。

      第二個聲音說。

      突然啪的一聲,米樂猜想,是誰打在誰的手上或臉上。

      ——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要不是放心不下孩子,我早就死了,我死之前想把孩子的事安排好。

      ——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蠢貨!要是槍斃你,沒轍了,你就去死;除此之外,你就要活著!

      米樂已經分辨出來,這是張光榮的聲音。第一個聲音難道是宋春生?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第一個聲音低沉含混地說——我在老家還有一個妹妹,麻煩你把孩子托付給她,看在以往的交情上,你得把這事給我辦了,我和我妹從小就相依為命,我想她會管的。

      米樂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宋春生在說話。他心中大惑不解,這兩個來自警察和逃犯的聲音在今夜不可思議地攪在一起,在神鬼不知地悄悄對話。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沒人說話,從那邊傳來如垂檐之雨般淅淅瀝瀝的啜泣聲。

      更讓他吃驚的,不是發現他們對話這件事情本身,而在于他們對話的內容,真想不到他們之間還有“以往的交情”!

      如此看來,與其說到這兒抓宋春生,不如說師父以蹲守打掩護,到這兒來會宋春生。自己被利用了。宋春生可是個殺人犯啊!這不是黑白不分嗎?這不是徇私枉法嗎?這不是通風報信嗎?他怎么能這么干!他恨不得馬上沖出去。可是,有師父橫亙在前,他們是集體行動,他不能這么做。他們之間的私語把他內心搞得混亂不安,這種混亂不安讓他痛苦得要撕裂開來。

      遠處傳來兩聲低沉的犬吠,宋春生本來不大的聲音又降低了,米樂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了。一只蚊子可能在他剛出門時就叮在了他的左臉上,此時正在貪婪地吮吸,他用手掌晃了晃,攆走了這個可惡的家伙。

      他又捕獲了張光榮低沉有力的一句話:“我等你三天,就三天!”

      說完,師父像個影子從柴堆后面飄了出來,米樂緊張得都要窒息了,隨著二人位置的變化,他雙手推著樹干轉動著身子,心想:要是師父發現自己不在屋子里怎么辦?就在這時,柴堆后低聲急促地叫了一聲:“大哥!等等……”

      張光榮又沒入到黑暗中。米樂提著身子,敏捷地退了回去。

      聽張光榮回了屋子,內心翻騰的米樂將呼吸調均,裝出睡熟的樣子。塑料袋子窸窣,米樂估計他在往袋子里裝著什么。聲音沒了,可是張光榮并沒有出屋。

      米樂感覺他就站在行軍床前,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濁氣逼人的濃重呼吸一忽一忽噴到自己臉上,被蚊子叮的那個地方鼓起一個紅包,此時酥酥發癢,米樂忍受不住,就要睜開眼了。噴到臉上的熱氣移開了,他心里卸下一塊石頭,朝墻翻了個身,改成側臥體位。身后的腳步聲向門外移去。

      一切復歸沉寂。

      一股比頭發絲還細的香煙透過門縫兒鉆進屋來,順著米樂鼻腔爬到嗓子眼,小蟲一樣在那里蠕動。他喉頭滾動,將即將抑制不住的咳嗽用唾沫鎮壓下去。大約一根煙的工夫,門被撞開,張光榮扯著嗓子喊:“起來!快起來!”

      米樂跳下床,師徒二人搶門而出,兩人在灰黑的馬路上凌亂地奔跑。手電筒甩出的兩柱光穿透黑暗,忽而在空中交叉,忽而在地上聚散,忽而隨著他們的腳步癲狂地跳躍。米樂吃驚地聽見張光榮在自己身后拉動了槍栓,槍聲隨即炸響,這一槍打得他原地愣住。濕漉漉的夜氣中彌散著春節放鞭炮時才有的那種硝煙味。

      回頭,他見張光榮雙手拄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甭追了,追不上了。”他們返回時,店主夫妻已被外面的吵鬧聲驚起。張光榮懊喪地說:“跑了,追不上了,還真讓你們說對了,兩個小毛賊。”

      小賣部又丟了一些義利面包、龍潭方便面之類的食品和礦泉水。張光榮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拍在桌子上:“我們沒有看住,說話算話。”

      店主不吭聲,依舊盤點自己損失的物品。“真要命,還少了一瓶白酒。”半晌,他氣哼哼地跟自己女人說。張光榮又在口袋里掏,手卻半天拿不出來。米樂及時遞上去一張鈔票,破除了他的尷尬。

      店主人這才停止盤點,收起錢來,說:“人抓沒抓住不說,你們這活兒還真挺辛苦的。”

      燈球火把,亮子油松一通折騰,天色已至微明。米樂借著小解,去了柴堆后面,他看著地上重重疊疊的腳印,腦中復建著昨晚這里的情景。一泄如注的尿液將地上幾枚黃色的過濾嘴煙頭濺了起來,他貓下腰去看,是紅塔山。

      十一

      縣局集中附近幾個派出所的警力,并且從縣城調來武警中隊和警犬,對洳口后山進行了大規模搜山行動。這天,大家都在緊張忙碌,只有畢波陰陽怪氣甩著片兒湯話。

      別人以為他說的是這項工作徒勞無益。誰不這樣認為呢——洳口后山面積巨大,大山背后是莽莽蒼蒼幾萬畝原始次生林和人工林,搜捕無異于大海撈針。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

      只有米樂知道,畢波的陰陽怪氣里還隱藏著另一層意思:派出所有人通風報信、徇私枉法。

      米樂十分后悔,他覺得自己連著做錯了兩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將那天晚上自己聽到的和自己懷疑的問題請教了他信任的畢波。

      他先是對師父那句信口開河的話迷惑不解,后來又對師父與嫌疑人,而且是重大嫌疑人拉拉扯扯不知所以。師父的形象在他心里徹底坍塌,他還能追隨嗎?無所適從的米樂從來沒有這么迷茫過。

      那天,米樂提前被所長告知:哪兒都別去,配合縣局調查。督察大隊的同志向他詢問了當天沙老漢到所里報案的情形,一邊做著筆錄,一邊不住地嘆息。其間,米樂憋不住問,是不是因為這個要給師父一個處分?督察的同志口風很緊,說:“這得報縣局黨委研究定奪。按說,都一個老同志了,唉!”

      所里民警三天一班,只有新警米樂以所為家。當天晚上趕上畢波值班,他十分健談,仿佛和誰都談得來——仿佛的意思是——張光榮除外。米樂看得出,他倆表面過得去,暗地里卻犄角頂犄角。具體什么原因他不知道。

      畢波曾在縣局預審科干過預審員,米樂見過他記的筆錄,字跡雋秀,思路清晰,別人問一件事沒有三五頁紙下不來,他只需一頁半紙就將事情問得明明白白。這是一門功夫。米樂不止一次想:要是他能做自己的師父就好了。

      這個想法一旦成形,沖擊得他坐立不安。那天在值班室,他和畢波兩人下象棋,米樂心里憋不住話,無意中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畢波舉著“馬”,對他的提議不置可否,反倒說:“張光榮當你師父不是挺好嗎?跟著他,你能學到好多東西。”說完將“馬”落在棋盤上,自己啼啼樂。他不笑還好,一笑這句話就變了味道。

      米樂順著他的腔調:“是能學到很多東西,督察已經找上門來,保不齊我還得挨找!”

      “嗯?”

      “您知道他和宋春生還有'以往的交情’嗎?”他覺得畢波作為所里的老同志也許知道。

      沒想到,他并不知情,反而問:“這話你是打哪兒聽來的?”

      米樂嘴巴一打滑,就將蹲守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跟他說了一遍。“所以說,我想找您做師父。”說完,米樂又一次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意愿。

      “你是怎樣認識這件事的呢?”畢波問。

      “他肯定不對。一是,對待事主的態度和感情不對;二是,與嫌疑人暗通款曲更是不對。”

      “你認為是不對?”

      “不對!肯定是不對。”

      “僅僅——不對?”

      米樂聽出他話里有話。

      畢波看米樂半天沒作聲,便伸出一個指頭,將一枚已經過了河的“卒”往前輕輕一推,說:“他這是徇私枉法!是在犯罪!我的小同志。”米樂再看棋盤,自己的“帥”已經上下左右動彈不得,被將死在宮里。他被這個說法嚇了一大跳:犯罪?他可從來沒想到這一層。張光榮在犯罪?這太可怕了!

      兩人各執黑紅子,重新碼盤。

      張光榮一定有事!他跟宋春生說過的“我等你三天”,米樂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幫助宋春生外逃嗎?是約定再次見面的時間嗎?從撤離蹲守那天開始,這些天,他見張光榮都心事重重,魂不守舍。

      碼好了棋盤,畢波眼睛瞟向窗外,幽幽地加上一句:“無利不起早啊!”又接上剛才的話茬,“做你師父?我可不敢。”

      米樂不解,問:“為什么呢?”

      “走啊,該你了!張光榮,你還不知道他是啥人?他要知道我從他手里挖走徒弟,得生吃了我,我可惹不起。跳馬!”

      “我不管!您就說愿不愿意吧?”聽了這個危言聳聽的說法,他更加篤定跟著張光榮注定沒有什么前途可言,就算為了自己,他也要重新選擇。

      “支士了呀——我沒問題呀,一點兒問題沒有。”畢波恢復了不緊不慢、云淡風輕的棋風。

      “好!那就一言為定,我自己去找所長。”

      畢波向他投來贊賞和鼓勵的目光,隨后,眼睛盯向棋盤。“當頭炮!”不知怎么搞的,三步兩步,畢波的棋局又占了上風。

      沖動和欠思考是年輕人的通病。第二天,米樂向所長提出這個要求時,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冒失。所長沒有像他想的那樣痛痛快快地答應,而是簡簡單單地問了他一個問題:“為什么呢?”

      是呀,凡事都有個為什么。這個簡單的問題他都沒考慮好就跑來找所長了,他只得慌亂地說了一通張光榮人所共知的毛病。所長淡淡一笑,說:“他就是這么個人。”他一大堆貌似合理的理由,被所長一句話輕飄飄地化解了。見米樂無話可答,所長又說,“我看,你還是先跟著他干吧。”

      米樂不甘心,仍在懇求。所長聽而不聞,對他的語氣已經有了敷衍的意思,后來干脆打斷了他:“夠了!他倆的事你甭摻和,你摻和進來會更復雜,我已經給他們處理好了。”

      他倆?盡管沒有提名道姓,這里的“他倆”沒有別人,只能是張光榮和畢波。

      “說!是不是畢波讓你來的?”所長突然襲擊。

      “不是!”米樂極力否認,“真的不是!是我自己想換個師父。”可是,他越描越黑,所長對自己的智慧有著明顯的高估。

      “得了吧,這點兒破事我還看不出來?他張光榮也好,畢波也罷,只要我一碗水端平,任誰也跳不出圈兒去!”

      他這番話對著米樂,也像是對著不在場的畢波說的,米樂聽得云山霧罩。

      “摩托呀!你真不知道?噢,那時你還沒來。先是張光榮找我,說畢波跟五金廠、農機站、信用社,不下七八家單位以治安費名義斂錢,問我知不知道這事。我說畢波是找過我,說要買一輛摩托,解決下鄉工作的交通問題,我讓他自己想辦法。誰承想,他就給我想了這么一個辦法。張光榮問我管不管,不管他也照此辦理。這哪兒成啊!你想啊,這消息打哪兒來?那些出了錢的單位抹不開面子,雖然出了錢,氣也是不順的,才把話透了出來。洳口就這么大一塊地方,一人割一茬,這樣一來畢波有麻煩,派出所也有麻煩,上級肯定治你一個亂收費。我答應張光榮,也給他買一輛,錢從所里的'小金庫’出!打那時起,他倆就較上勁了。”

      米樂這才知道,畢波騎的金城鈴木摩托車是這樣來的。顯然,所長誤會了他,也誤會了畢波。所長說完,沒有再聽他說話的意思了。他跟所長說一件事,所長卻給他扯進了另外一件事情里,所長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還說不清了。

      難住的米樂當即做了一個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決定——將張光榮的錯誤行為,不,將他的“犯罪行為”揭發出來。

      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呢?他當時并沒想明白,過后才一遍遍在心里這樣解釋自己的冒失行為:也許,為了給所長一個堅定的理由,證明張光榮的不可追隨;也許,為了證明他不是別人派來的小使兒;也許,僅僅為了證明“我就是我,我不是一個青瓜蛋子,我有自己的選擇和判斷”。另外,畢師父點撥自己的話是不是也在暗中起著作用?他昨天說:“你們小年輕想干出點兒成績難著呢,就拿二等功來說,那得非死即傷,不妨換個思路試試,嗯?”米樂當時不懂他說的意思,但當米樂站在這道選擇的門檻上時,似乎明白了些。

      所長當時對米樂的說法大吃一驚。所長滿臉疑云,捶著堅硬的桌邊咬牙切齒,連說怨不得,怨不得呢!最后,所長囑咐米樂此事高度保密,對誰都不要再提起。

      米樂離開所長辦公室后就后悔不迭:“我做了一件什么事呀?”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又辦錯了一件事。

      搜山行動連續進行了三天,出動警力最多的一天達到了一百多人,拉成一條長線,在洳口后山梳篦式行進,每天都給人累個半死。

      畢波對這個戰法頗有微詞,米樂一聽他發著牢騷,就對自己向他透露那些事十分后悔,好在他并未深說。第二次搜山時,畢波拿著一根棍子挨著他,問他是否找過所長了。米樂說找過了。畢波還想聽他往下說,米樂加快了腳步跑到前面,什么都沒說。

      下山時,米樂見畢波和所長走在一起,兩人頭碰頭說著什么。

      張光榮回宿舍脫下半袖警服。警服前后被溻透,后背的一片鑲著一圈白色汗堿,張光榮對它研究了會兒,說有點兒像澳大利亞版圖。他將這個“國家的版圖”在床頭攤開,蹬掉沾滿泥土的皮涼鞋,拉開臟乎乎的毛巾被,對米樂說:“這個宋春生,把大家折騰得要死,補補覺吧。”

      米樂回想著那夜他聽到的那些話,心想面前這位再熟悉不過的師父,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出賣”了他。又想,自己做得不對嗎?自己如果不對,那他就是對的嗎?他向嫌疑人通風報信是對的?顯然不對。這樣一想,他惴惴不安的心情減弱了些。

      “睡不著?”張光榮問兀自發愣的米樂。

      “嗯,我在想,蹲守那天跑掉的毛賊可能是街上哪兩個孩崽子?”

      張光榮嗤地一笑:“得了吧你!你蒙不了我,別看你當時追得挺歡實,其實你知道那是沒有的事。”

      米樂暗暗吃驚。

      張光榮又說:“你那天晚上一會兒都沒睡。”

      米樂臉上露出了被揭穿的窘態,他故作鎮靜掩飾道:“您說什么呢?您咋知道我一會兒都沒睡?”

      張光榮把毛巾被拉到胸口,望著空白的屋頂:“人睡著時,不論深睡還是淺睡,眼珠子會在眼皮底下來回滾動。甭看你呼吸平穩、均勻,裝得挺像,真睡假睡,我趴那兒一瞅,什么都明白了。”

      張光榮很狡猾,米樂難以判斷此話真假,但是,自己露餡兒已是無疑,他無話可說。

      張光榮問:“你都知道啦?”

      米樂沒有說話,他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唉……”張光榮一聲長長的嘆息,“說起來,宋春生這人蠻可憐的。”

      十二

      張光榮說的是幾年前的一個春天他與宋春生的張家口之行,那時米樂還沒參加工作。

      他雖然答應和宋春生一起去張家口接沙大美,但并不像馬大嘴所說,沖著他治保主任的面子,他是同情宋春生。沙大美將自己的老爺們兒晾在一邊,明目張膽地給他一頂一頂戴綠帽子,這不叫事兒。宋春生要是沒有和她過日子的心就好了,可他偏偏離不了她。在火車上閑聊時,張光榮恨鐵不成鋼地問宋春生:“離開她,你就會死嗎?要擱我,離婚!再重新找一個。行不?”

      宋春生吭哧了半天,說了一句讓張光榮大跌眼鏡的話:“人的感情,有時……有時說不清楚。”

      人們為情所困,為情所擾,為情所惑時總愛用“說不清楚”來解釋。是啊,人要在物質世界之外生活得有點兒滋味,都要靠這個說不清的東西來滋潤。宋春生完全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回答,比如說:不能讓棍兒有個后媽。但是,宋春生偏偏從自己的感情出發,看似什么也沒回答,卻回答了全部。

      張光榮覺得自己小覷了這個失敗的男人。他表面干枯,內心灼熱。就是這樣一個沒被人看透的男人,為接回沙大美,等了兩個集,把核桃、栗子、蘑菇那些積攢下來的山貨全賣掉了。

      然而這些東西全部折成現錢,也不夠路費。一籌莫展之時,上天眷顧,一頭狍子跑進了他下在山上的套索里。

      他們坐汽車轉道清河,打算從那里上火車。火車駛來,每一節綠皮車廂都塞得滿滿當當,宋春生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光榮,張光榮知道他在征詢自己的意見。“走吧,再耽擱不起了。”張光榮說。他倆加入人潮,隨著雜沓的腳步勇敢地往車上涌。

      過了八達嶺,車廂寬松起來,宋春生意外遇到了一個外出打工的老鄉。這位老鄉是他小時候的一個玩伴兒,居然坐到了座位,他給宋春生讓出半個屁股地方,示意他擠一下。宋春生自己不坐,激動地向張光榮亂揮著手:“張警官!張警官!”那意思是叫他過去坐。張光榮站著不動,不滿地瞪他,怨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份。

      宋春生很失望,他也沒有坐下,就站著和老鄉說話。到了下花園,包括宋春生老鄉在內,呼啦啦下了很多人,張光榮這才走過去和他坐對面。車廂里安靜了很多,宋春生身后新上來的幾個乘客扎在一堆“打升級”,張光榮將半瞇著的眼睜開,示意宋春生和他調換個座位。

      宋春生坐下后眼睛緊緊盯著窗外,那些鄉間景物喚醒了他萎縮的記憶。“離家有十二年了。”他對張光榮說。

      張光榮看他那時的神態真是可愛,問他:“你老家還有啥人?”

      宋春生回答張光榮的問話時,眼睛仍然放在窗外:“就還有一個妹啦,爹媽早沒了,十多年前我是從哥哥家走的。哥哥有病,前年也沒了,嫂子將房產一賣,帶著孩子改嫁了。”

      這是張光榮看到宋春生最活潑的神態,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就問了出來:“宋春生,問你一個個人隱私問題,”宋春生把目光挪到張光榮的臉上,“大美讓你碰嗎?”

      宋春生不好意思地笑紅了臉。他沒直接回答,而是說:“孩子都那么大了。”他的潛臺詞是:不讓碰,能有孩子嗎?他說什么不好,偏說了這個。張光榮張了張嘴,話到嘴邊還是留了一份口德。宋春生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也有可能知道而裝不知道。無論哪種可能,都毋庸旁人多言。

      宋春生見張光榮沒說什么,不想冷了他的場,又說:“其實,大美有時對我挺好的。”宋春生說得很誠懇。這才是張光榮真實想問的,這個世俗的警察與其他男人一樣,把一個高尚的問題搞得庸俗不堪,倒是宋春生給了他一個不偏不倚的答案。

      張光榮嗯了一聲,覺得如果能把沙大美找回去,就不虛此行。他又庸俗地安慰宋春生:“媳婦,媳婦,一人一份;這輩子沒有,下輩子雙份!”

      宋春生童真地笑了,為這個庸俗的玩笑笑得那么開心。

      笑過之后,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不愛吭聲的宋春生被這個話題激起了說話的欲望,他談著沙大美的種種好處,張光榮欣慰地聽著。

      不知什么原因火車減了一段速,過了一個小村鎮又跑了起來。張光榮嘴唇發干,就合上了眼睛。那幾個打牌的人熱情邀請宋春生加入,張光榮聞聲睜了一下眼,想制止他的沒心沒肺。宋春生朝他們搖著手,說自己不會玩。張光榮又閉上了眼。隔了段時間,打牌那堆人的聲音越來越稀,最終倦了,停下了手。一個中年男人隔著張光榮和宋春生拉著話,因為不熟悉,宋春生聽得多,說得少,嗯嗯地應著。

      十三

      肚子里塞滿人的大怪獸拉著響笛,進入了張家口站。他們要在市區換乘長途汽車,去往下面一個縣,從縣里怎樣到達沙大美所在的那個鄉,他們還不知道路在何方。

      火車一減速,心急的乘客就開始做下車的準備。火車緩緩停在站臺上。車門一開,里面的人逃命似的往外涌。張光榮伸了個懶腰,坐著沒動,他淡定地瞧著擠向車門的人流,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愜意。

      他的眼睛逃離了這個亂糟糟的場面,歪著頭,透過一側車窗看站臺上那些竄來竄去的三輪車夫。一幅巨型廣告牌下,一個戴著小草帽的三輪車夫一連氣攔下四名剛下車的旅客,沒有一個人肯坐他的車。張光榮收回目光,找宋春生,見他正將一個卡其色的帆布包通過另一側打開的車窗向車外遞去。

      “宋春生!”張光榮喝道。

      宋春生手中的包已經落在了窗外,他扭過頭說:“他讓我幫他遞一下包。”

      沒等張光榮說話,隔著一排座位,一個穿著卡其色馬甲的人站立起來,朝宋春生大喊:“我的包!我的包呢?你怎么拿我的包!”

      宋春生頓時傻了眼。張光榮探出車窗半個身子,站臺上的人早已經落地雨水般四下散開。

      在車站派出所,張光榮要不是拿出工作證和介紹信,車站的警察準把他們當作那些人的同伙給辦了。失主就是把宋春生當作同伙,將他一路拽到車站派出所的。那時,宋春生狼狽得就像一頭被別人拖著的傻狍子。闖了禍的宋春生小貓一般,在車站派出所一句話也沒有,全靠張光榮一個人支應。

      張光榮費盡口舌才向值班民警解釋清楚。他們給出的最后結論是:宋春生被壞人利用,不負法律責任,但經濟損失得賠償失主。要命的是,那個穿馬甲的男人是個搞攝影的。他丟失的攝影包里裝著一架日產照相機。值班民警讓他們自己協商賠償金額。

      “馬甲”坐在車站派出所的長椅上,哭喪著臉說:“那可是我的全部家當啊!”

      張光榮拎著心問:“您丟的是個什么機子?”

      “尼康F80,配一個滕龍24-135的變焦頭,我那鏡頭可是帶金圈的。”

      張光榮對相機和攝影一竅不通,他留下宋春生笨嘴拙舌地對付“馬甲”,自己跑到報刊亭給鎮里麗達照相館老郝掛了一個長途電話。回來后他說:“現在都玩數碼機了,您還在玩單反?”

      “不是沒錢嘛!”“馬甲”說。

      “'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您愛好點兒啥不好?”

      “馬甲”很高興碰到一個內行。張光榮又問他的成績,“馬甲”將刊發過自己作品的報刊和得過的獎項背了一遍,還拿出了一張冠有某地攝影家協會秘書長的名片。張光榮將那張名片仔細看過,對“馬甲”改稱郭秘書長。這時,他才謹慎問出敏感問題:“郭秘書長,您那相機值多少錢?”

      “馬甲”說:“我買的時候機身連鏡頭一共花費七千多呢。”

      汗順著宋春生的脖子淌成了小溪,張光榮也頗感意外。“馬甲”接著說:“到手之后,價就往下滑,沒過多長時間,流行數碼機了,這個機型現在市場上已經見不到了。”

      張光榮蒙著問:“那您至少是三年前買的。”

      “馬甲”一搖頭:“那不止,五年了!別人都換了機子,我一是用慣了,二是覺得數碼機沒啥技術含量,現在參加攝影比賽,數碼照片都單算一類。”

      “高手就得玩單反!”送完這頂帽子,張光榮心里暗暗出了口長氣,“郭秘書長,您看,咱們都是行里人,這個相機我們賠您多少錢合適?”

      “馬甲”沉吟起來,宋春生和張光榮心里都打著小鼓。“這機子不丟,我能將就著用,決不會考慮換機子的問題。搞攝影的沒了家什,就等于戰士沒了槍,這不逼著我換嗎?要換,我這次直接改數碼。不過——您甭擔心,這事我不能全朝您說。這樣吧,你們看著給。”

      張光榮成功拿到了主動權,正想著給他多少合適,“馬甲”苦笑著,又來了一句:“為了玩這個,我老婆都和我離婚了。”

      張光榮笑著指宋春生:“郭秘書長,您看他,他比您還慘,您是為了追求光影藝術,值啊!他老婆無緣無故就跟別人跑了,無緣無故!”張光榮顧不上宋春生的臉皮了,就為了博得“馬甲”一點兒可憐的同情心。

      張光榮又出去了一趟,進門時掏出一沓錢,一張張點數,宋春生吃驚地盯著他上下翻動的手指。那沓錢拍在“馬甲”手心:“大哥,郭秘書長,郭大哥,這是三千,我知道肯定是不夠,您做做好事……”

      “馬甲”接了,說:“行了,行了,出門在外誰都不易,我認了。”兩個同病相憐的男人握了握手,宋春生那時感動得要哭。

      出了車站派出所,張光榮將宋春生一通臭罵:“我他媽的為啥要跟你換個座位你知道不?那幾個人一看就不是好鳥!你還跟人家傻樂呢,知道啥叫防人之心不?”

      宋春生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也沒有。這趟不是公差,是可去可不去的群眾求助,按說,這一路的花銷都應該是宋春生的,他沒想到張光榮也帶著錢。宋春生只得愧疚又感激地說:“等到家,我想法兒把那錢還給你。”

      張光榮笑罵:“啊呸!我還指著你還?你給別人做好事,我也給你做好事了。”

      宋春生沮喪地說:“別說做好事的事了,倒霉就倒霉在做好事上了。”

      晚上,他們進了一家小飯店。張光榮問服務員:“炒餅有吧?”

      服務員說:“有,素炒兩塊,肉炒兩塊五。”

      張光榮還沒說話,宋春生搶先做了主:“要一份素的,一份肉的。”

      張光榮白了他一眼,不明白為啥要兩樣,就為省那五毛錢?至于嗎!要兩份素的,能省一塊,豈不更好?

      肉炒餅先上桌,宋春生接過盤子,送到張光榮跟前,張光榮不由分說推還給他,自己動手剝蒜。素炒餅隨后上來,張光榮接過,抄起醋瓶在上面澆了兩圈,將雪白的蒜瓣分別扔進兩個盤子。宋春生卻將素的那盤扯過去,囁嚅道:“你吃,我不配吃這個。”

      張光榮有些惱怒,隨即又將素炒餅搶回,豎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盤子邊沿,命令道:“敞開肚皮,快吃!”

      宋春生看張光榮塞滿嘴后,才踟躕地將一次性筷子掰開。

      “為啥作踐自己?誰瞧不起你,自個兒也得瞧得起自個兒。你就在心里說:老子天下第一!老子是天底下最優秀的男人!一天在心里給我念叨一百遍。”張光榮鼓著面頰,嗚囔嗚囔教導著宋春生。這種感覺宋春生曾有過,在喝醉了的時候。他抬起臉,已是淚流滿面。

      第二天,他們輾轉到了沙大美被困的那個鄉。張光榮持證件和介紹信先找到屬地派出所,派出所出了一個民警配合工作。他們到達小旅館時,沙大美正垂足坐在床頭,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手里奮力撕著一包旺旺雪餅。先是透窗聽到了熟悉的鄉音,她疑惑地起身,茫然望著門外。驀然見到宋春生愣頭愣腦出現在眼前,她定睛足足愣了三秒鐘,才委屈地把手里沒撕開的旺旺雪餅砸向宋春生,怨道:“你咋才來呀?”棒棒糖帶著口水落在地上,沙大美撲進他懷里,哭濕了他的衣襟。

      老板娘拿來賬單,吃飯飯錢,住店店錢,筆筆分明,這個燒錢的祖宗花了小兩千元。緊貼宋春生大腿根的內褲暗兜貯藏著這個男人的全部力量。那點兒可憐的錢,一路借上廁所的機會,他看過多遍。現在,他才知道它們的力量是多么薄弱。這個窮途落魄的男人攥著賬單,將雙手插進亂蓬蓬的頭發,緊緊抓著發根,極度絕望。他都要哭出來了。這時,他又一次驚奇地見到張光榮從屁兜里摸出錢夾,從里面抽出一沓錢,一張一張點數起來。

      這些錢是出發前,他從內勤那兒以買摩托車為名預支出來的。他跟所長咬畢波,并非眼氣他胯下的金城鈴木,而是想從所里套出這筆可能的花銷——現在果真用上了。點數完畢,從后往前又數出幾張,塞進錢夾,其余的全部遞給原來如臨大敵現在聲色柔和的老板娘。一對一對淚珠從宋春生臉頰滑下,砸在他破了洞的膠鞋面上。

      棒棒糖帶著口水落在地上,沙大美撲進他懷里,哭濕了他的衣襟

      回到漁陽老家,沙大美消停了好一陣子,兩口子少有地過了一段好日子。

      一天早上,宋春生將一頭雄狍子扛到了派出所。張光榮一腳踢在狍子屁股上,狍子肥得屁股蛋子直打戰。“算你小子有良心,最近怎么樣?”他問。

      宋春生知道他關心什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那狍子燉了一大鍋,派出所的小院三天飄著肉香。

      米樂這才知道院內東墻上釘著的那張狍子皮的來歷。

      就這?這算什么“以往的交情”?他還以為張光榮欠宋春生的人情,原來是宋春生欠張光榮的。

      畢波想下鄉,一踹金城鈴木擰油門就走。至今,張光榮還撅撅地騎著自己的那輛二八大杠。有一天午飯后,大家站當院,圍著畢波的金城鈴木評頭品足,米樂聽所長跟張光榮小聲說:“讓你買你不買,反正給你了啊,買不買就是你的事了,別再跟我翻小賬了啊。”

      張光榮說:“那是自然。”

      張光榮說著說著,吼的一聲睡了過去,右手食指間斷地抽搐了幾下。米樂悄沒聲兒下了床鋪,屏住呼吸,趴近他,想看他的眼珠子隔著眼皮是不是在來回滾動。誰知張光榮突然瞪圓雙眼,米樂嚇得向后一閃,跌坐在地。張光榮折起身來,露著寬寬的肉紅色牙齦放聲大笑,笑得渾身上下波浪起伏。

      不期,他的目光撞到了墻上掛鐘上的日期,臉上肆意的笑紋就漸漸僵住了。表面的快活難掩他內心深處的焦慮和不安。宋春生雖隱匿山林,卻竄行于社會,這頭受驚的失去控制的小獸肯定惶惶不可終日,為了生存,他已經進行了盜竊,接下來,會不會搶劫?會不會……一股隱憂在他們二人狹小的宿舍升騰而彌散開來。

      十四

      坊間傳言,宋春生早就順著連綿不絕的燕山山脈蹽回了承德老家。刑警隊早派過一組偵查員趕往承德,不僅老家沒人見過他,甚至他們對誰是宋春生都想了半天。他離家十多年,在人們的記憶中已經淡如白紙。

      小賣部再次“失竊”一周后,案子又掀起一個小小的波瀾。這個波瀾是瘋子王二給激起的。

      那天中午,派出所的大鐵門又一次被敲響,謝總管拎著電警棍跑出大門,他被擺在門口的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搞愣了。那是一個質量不怎么好的黑色骨灰盒,骨灰盒的正中鑲著一張從雙人合影上剪下來的女人大頭像,謝總管意識到這是一件麻煩事。

      王二坐在供銷社水泥臺階上,用一塊鵝卵石拍著一種綠殼堅果,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王二,你過來。”謝總管說,“這是你抱來的?”

      王二不搭理他,猴子似的兀自往嘴里塞著吃的東西。

      謝總管還沒走到近前,王二就貼著墻根機靈地逃竄。謝總管忘了自己手里還拎著收拾過他的電警棍。他喊來了院子里的張光榮。張光榮看到這個盒子如同被人打了臉,無疑,小周將他耍了。這個背信棄義的家伙扔下沙大美的骨灰,自己拿錢跑了。這個麻煩是派出所給的,所以,他把這個麻煩扔還給了派出所。

      或許,他開始就沒打算把沙大美帶回家,而是想騙派出所一點兒路費。他沒把骨灰盒扔到垃圾站,或隨便找個地方埋掉,還算有良心。如果丟棄了,誰又會知道?他把最后一次關懷沙大美的機會留給了派出所。

      謝總管將盒子抱進派出所的時候,意外地在右框邊縫發現了插在那里的一沓錢,一點數,不多不少,正是兩千。如此看來,小周并未把錢拿走。即使他沒拿走錢,也將張光榮氣得不輕,他找到所長說:“我給她送回老家去。”

      所長只要說個“行”字,張光榮立馬就會動身。可是,所長說:“你有那個精神頭,我還花不起那個差旅費呢,想想別的辦法吧。”

      無論如何,放在派出所不是個事兒。張光榮用右手食指抵著前額,合上眼睛,仿佛向自己的腦袋壓榨著主意。“有了!”他神奇的大腦果真向他慷慨地輸出了智慧,“冤有頭,債有主呀。”

      馬大嘴這次表現得很爺們兒,當他知道沙大美繞了一圈兒又跑了回來,氣得對那小個子男人一通臭罵。

      天大黑的時候,馬大嘴背上骨灰盒,肩著锨,一個人悄悄進了山。洳口殯葬已經實行了集中管理,因為是偷葬,他怕被別人看到,也不想看到別人。

      天空陰沉,彤云密布,似乎醞釀著一場大雨。山毛櫸、橡子樹、蒙古櫟、山荊條,夾雜著核桃、栗子、火柿、杜梨等果木樹,隱藏在大山厚重的陰影里。他用腳面挑開遮沒小徑的野草,心上心下地在落滿橡果的小徑上匆忙行走,狹長的草葉圍著他的褲腳嘩嘩響。山下洳河氤氳而起的水汽和山嵐結合在一起,滿山都濕漉漉的,山間彌漫著植物漿汁散發出的清新味道,躲在樹窠子里的野雞嘎嘎的叫聲此起彼伏,讓人徒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怖。

      草片撥弄得他腳腕子刺痛發癢,那里一定劃了一道道血印子。顧不得了,他只想著盡快完成自己的任務。對,是自己的,而不是張光榮強加給他的。他恨那個沒見過面的外鄉人,恨他將大美的骨灰無情地丟棄,他要將這件事情處理好。怎么說,大美也和自己好過一場,似乎只有這么辦,他才覺得對得起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現在,他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了。

      怎么老覺得有一雙手從背后掐著自己脖子呢?他氣喘吁吁地把鐵锨和沙大美調了個個兒,又覺得沙大美冰涼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上,蛇一樣的胳膊仿佛伸了出來,又纏住了他的脖子。“大美,別這樣,別這樣,我給你找個地兒,我會把你安置好的。你別這樣。”他求著她,腳下蹴到一塊凸起的山石,一個趔趄,將懷抱著的盒子摔了出去,盒蓋碰開了一道縫,露出慘白的骨灰。

      他滿頭大汗,身子打軟,兩條腿哆嗦著。他聽到灌木叢中有一種像呼吸似的聲音,感到后背冷颼颼的,好像那里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在窺視著自己。他急忙轉身尋找,只見樹影幢幢,雜樹芊綿,正發著一連串的沙沙聲。

      穩了穩神,他腳蹬著地面向后退了退。他把雙手放在心口,摁住跳動的心臟,嘴里念叨,和逝去的舊情人拉著關系:“大美,大美,摔疼了吧,回去,回到自個兒屋里去,我知道你憋得慌,你別出來嚇唬哥,你心疼哥,是不?咱到地兒了。”他的手哆嗦著,把露出的骨灰又塞了進去。

      一列夜行的火車在山外大秦線上拉著笛聲,腳下的土地仿佛在微微地震顫,火車的到來減弱了他的恐懼。他爬起身,繼續走,小徑將他引到一面朝陽的山坡。坑兒是他白天就挖好的,放好骨灰盒,他一邊向坑里撒土,一邊喃喃自語:“大美,哥也算是對得起你了,你就睡這兒吧,這兒是我給你找好的地兒。”泥土落在骨灰盒的蓋子上簌簌作響,像是寡婦在哀泣。填平了坑兒,沒有起墳頭,他從附近搬來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立在那里做了個記號。

      前方十幾步遠的松樹枝突然擺動起來,風是雨頭,風來雨到,恐怕大雨接踵而至。他匆忙又看了一眼自己順手搬來做記號的這塊石頭,想記牢它的模樣,怕自己將來找不到。這塊石頭怎么長的呢——瘦骨嶙峋,像個骷髏。馬大嘴神情大變,他一秒鐘也不想在這兒待了。

      那叢松樹枝又擺動了一下。他拄著锨,倉皇爬起身,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奔跑起來。跑到半路的時候,傾盆大雨漫天而下。風趕著他,雨趕著他,風和雨擰成一股股鞭子陰冷地趕著他的腳步和身子,雨水殺著他的眼角。他像遭到追殺一般,邁開雙腿,一氣蹽到山外。

      十五

      風里充滿了秋的味道,陽光卻還有夏的余溫。經過季節不是很分明的那段時間,真正的秋風將天空吹得湛藍碧透。耗過春夏兩季的葉子灰蒙蒙地打了卷,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里飄揚、墜落。

      其間,米樂如愿以償,所里為他調換了師父,讓畢波帶他,只是住宿還和張光榮在一起。換了師父的米樂并不開心,因為他覺得并沒有預期的那么美好。離一個人太近,看不到他的神奇之處。離開了張光榮,他反倒生出一種莫名的寂寥與失落。

      一個普通秋日的黎明,張光榮接了一個電話。米樂看他在日歷上默默畫了一個圈。這肯定是一個特殊的、重要的、備忘的日子,上一個被圈起來的日子還是7月28日——宋春生發案那天。

      他往日歷上畫圈時米樂還不曉得,宋春生已經找到了。

      電話是馬大嘴打來的,因為激動,他的聲音嗡嗡的。張光榮將話筒與耳朵拉開距離,隨即又牢牢貼在耳廓上:“啥?你說啥?老馬,你再說一遍!”

      行狼峪是洳口后山一條人跡罕至的山溝,沒有當地人帶領,外人根本找不到這個地方。霧氣懶洋洋地在雜草叢間和小徑上爬行,夜晚的薄霜還掛在草木枯黃的葉片上,宛若撒上了一層閃光的銀粉。

      離老遠,他們就看到了馬大嘴電話里描述的情景:一棵皮膚粗糲的老柿樹上吊著一個淺淺的人影。宋春生用褲帶將自己懸掛在一根伸展開來的粗壯的樹杈上,下垂的腳尖幾乎觸著地面。那身破舊的夏季單褲單褂曾被協查通報描述,就是他逃跑時穿的衣服,只不過經過風吹日曬,已經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一股濃烈的、想躲也躲不掉的腐臭味包圍著他們。愛吆五喝六的謝總管首先被尸臭打翻在地,他幾乎將身子匍匐在地上,痛苦地干嘔起來。

      即使沒有放羊人,宋春生被發現也是為時不久的事。因為,從節氣上說,已經過了霜降,滿樹的柿子擠擠挨挨,紅得深沉熱烈,蠟質果皮上掛著一層白色的果霜,樹葉被風掃蕩得所剩無幾,只剩下幾片血紅的葉子張著小巴掌,高傲地在枝頭抖動。

      他腳尖所指的地面上覆蓋著一層麻麻渣渣的褐色東西,米樂捏著鼻子看了半天,沒分辨出是什么。“蛆吧?是不是干了的蛆?”他不敢肯定。張光榮也捏著鼻子蹲下,與米樂對視一眼,肯定了他的判斷。剛剛好轉些的謝總管聞聽后又進行了一波更加劇烈的嘔吐。

      米樂猜測,在剛剛離開的這個夏季,這里曾經進行過一場嗡嗡嚶嚶的狂歡和萬頭攢動的饕餮盛宴,可能一場風雨讓這場饕餮變成了無妄之災。成群結隊的蛆蟲唼光了宋春生嘴邊的腐肉,他一側臉龐露著森森白骨,這具尸體更像一副裹著衣服、被掛起來的人體骨骼標本,在清涼的晨風中不安分地搖來擺去。他應該是在小賣部再次“失竊”后不久就自殺了,在這里吊了整整一個夏天。

      腳下嘩的一響,米樂在雜草叢中蹚到一個綠色的牛欄山二鍋頭的空酒瓶。他拎起了它,猜測著它的來歷:為了不甘死于卑微,宋春生喝完了這瓶酒后,雄赳赳氣昂昂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米樂默默地看著抽成干尸的宋春生,不可思議地看著地上那層干蛆,抬起目光,放長,放遠,放到他晃動的身影后峰巒起伏色彩斑斕的群山之巔,呼吸才逐漸順暢起來。

      米樂想起了那個神秘夜晚張光榮好像說過:“我等你三天,就三天!”現在,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他問張光榮這話是什么意思。

      張光榮狠狠地罵著宋春生:“蠢!你這個憨蛋!為啥不聽我的?嗯?為啥不聽我的!”

      就在那天晚上,宋春生跟張光榮說,自己不想活了。張光榮以一個長兄的口吻訓斥了他:“人家一輩子都不夠活,你卻要把一輩子糟蹋出富余。死,當然比活更容易,舍難求易的都是懦夫!快打消你那個愚蠢的念頭。記住!人這一輩子不論遇到啥事,都要活著!頑強地活著!”

      張光榮限他三日之內自首,因為,只有投案才能從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張光榮只給他三天時間,長則生變。可是,張光榮沒有等到這個固執得有些愚蠢的男人的到來。再見到他時,這個男人已經把一個令人心碎的冰冷的現實擺在了眾人面前。慈心生禍害。面對這個冰冷的現實,張光榮為自己當初的決定和做法后悔莫及。他以為自己了解宋春生,他以為宋春生會聽他的,他以為事情會不離左右,會按照自己給出的路徑走向一個合乎人意的結局。多么好笑的一廂情愿!

      米樂內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他知道了為啥師父在那段時間老是心神不寧。猛然覺得自己以前對師父的認識都是錯覺,自己曾對他狹隘地、偏執地妄加菲薄。

      緩過來的謝總管突然喊道:“這塊石頭上有字!”

      張光榮坐在一塊石頭上,瞥了一眼掛在樹上的宋春生,摸出一支煙默默點燃:“你們好好看看吧,我眼神不濟了。”他將煙停在嘴里,屈起眼睛,看著兩只不知名的白色小鳥出神。

      一行字寫在一塊背風又落不著雨的大石頭上,米樂逐字辨識,最終將模糊的字跡連了起來:他把我老婆扔了,我殺了他!我向大美贖罪,求她原諒。

      “混蛋!你這個混蛋!”張光榮倏地立起。

      馬大嘴在陽光下打了一個寒噤,他發現這個地方他來過。向東走出二十多步,他找到了那塊做記號的骷髏狀的石頭。原來,這兒就是沙大美的安葬地。

      附近一棵粗壯的松樹下,他們又找到了一具瘦小的男尸。尸體雙手被一股藤條緊緊捆住,上身穿著半袖襯衣,像裹著一張揉皺的紙。這人右上臂似乎有文身,謝總管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捂著嘴,首先辨認出來是條龍。張光榮推開他,用兩根手指捏住藤條,抖了抖,說:“綁的是越扽越緊的豬蹄扣。”時間間隔太久,已經無法判斷這里是否為第一現場。誰也不知道,宋春生將他帶到這里時,這個男人是死是活。

      張光榮對吊著的宋春生又恨恨地罵了一句:“你這個不可理喻的混蛋!”

      在這具尸體旁,一叢掛著深紅色果實的酸棗窠子下,米樂又發現了一些發霉的榛子碎殼,一包龍潭方便面包裝袋和一個空礦泉水瓶。發霉的榛子碎殼讓他一下想到了王二。

      他與馬大嘴幾乎同時各自確認了一個事實:

      其一,讓王二將骨灰盒送到派出所的不是小周,而是宋春生。他以這種方式通知派出所,他已經殺了小周。

      其二,埋葬沙大美骨灰的那個雨夜,宋春生就躲在樹后。馬大嘴本該與這個死鬼命運相同,不知何因,宋春生赦免了他。慶幸之余,他對自己死里逃生又不得其解。

      山路上來了兩輛車,前面的是所里的吉普,后面的是一輛切諾基。縣局來人了,這里的一切將移交給他們。

      因為路不夠寬,兩輛車不得不停在距離他們二百多米遠的地方。所長和畢波一言不發看完現場,切諾基的車門才從兩側同時打開,下來的卻不是刑警。

      米樂心里咯噔一下——這兩人他認識,他們是縣局紀委的。昨天,為調查張光榮徇私枉法的事,他們將他找到鎮政府的一個房間談話。開始,他以為他們是縣局督察,對張光榮懟沙老漢的事,他們卻只字未提。后來,他才搞明白他們的身份。

      做完材料后,他們回答了他的疑問:“張光榮以前的事和這事比起來已經不算個事了,他那事頂多弄個處分,不歸我們管。”這話聽得米樂心驚肉跳,“頂多弄個處分”是啥意思?顯然,他們調查的事項超出了紀律處分范疇,張光榮的問題升格了。

      現在,這兩人正威嚴地走向張光榮。張光榮瞟了他們一眼,將扔掉的煙蒂用腳掌碾死,從坐著的石塊上站立起來,他似乎猜到了他們的來由。

      “不!”米樂變了聲調,跑了過來,將自己插進張光榮與兩個紀委同志之間,他張開手臂,“我說的不對,我是誣陷,誣告,他什么都沒有做!”

      紀委的同志看著這個年輕的新警,不置一詞。

      “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們那次抓了他,就不會有第二次兇殺。”畢波的話在米樂耳畔像鐘聲一樣敲響。

      米樂不顧師道尊嚴,以近乎粗暴的態度大聲抗辯,他的聲音越過所長,越過畢波,越過這一撮人。轉而,向這片山林,向山下籠著一層霧氣的廣袤平原無助地叫喊。張光榮不是為了幫人逃避懲罰,而是為了給這個可憐人一條可能的生路。

      “米樂!”從后面傳來的聲音像一枚低沉的炮彈,擊中了狂躁的米樂,“他說得沒錯!”張光榮說。

      米樂徹底安靜下來。

      張光榮從米樂身邊走了過去,紀委的一名同志已經先他一步等在切諾基前。張光榮走過幾步,轉身,又回到米樂跟前。

      米樂望著他,眼睛閃著淚花。張光榮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電話號碼:“棍兒的事還沒辦好……”

      “師父,您放心,我一定把他送到宋春生的妹妹家。”

      張光榮搖著頭說:“我已經去過了。不行啊,他妹妹家不具備收養條件。這是太陽村孤兒院的電話,院長已經同意接收,就說是我聯系過的。老沙生活還能自理,征詢一下他本人意見吧,如果他本人愿意,可以幫他聯系鎮敬老院。另外……”張光榮停頓下來,“替我向他賠個不是……就說我這個混蛋已經知道自己不對啦!”

      說完,他迎著太陽向山下走去。初升的太陽把他一側黑胖的臉膛打得黝黑發亮,在他肩頭和后背也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光芒。太陽剛剛跳出地平線不久,因為這面山坡有著一定的高度,所以,太陽還在他們腳下。他的影子遮沒了他身后的小徑,呆住的米樂也籠罩在他壯碩又頎長的影子里。

      “師父!”那個影子定住,轉過身來,一實一虛,兩人交疊在一起。米樂看到了他黑胖的臉龐大理石雕塑一般,沒有一絲表情,沒有一絲皺紋,米樂看到了他的內心,此時此刻那里毫無波瀾,平靜無比;張光榮看到米樂眼睛里反射著千束萬束長長短短的光芒,就像那里蘊藏著千千萬萬個小太陽。他突然發覺,隨著夏天的流逝,這個毛糙糙的孩子成熟了許多。

      切諾基裹著一團黃霧,在山路上一聳一聳顛簸而下。越來越明亮的清晨光輝灑滿大地。從這面山坡望下去,沖出山谷的洳河匍匐在漁陽大地上,就像孩子依偎著母親溫暖又博大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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