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元年(821年)三月,由大唐禮部主持的科舉考試照常開考。這是唐穆宗李恒即位以來的第一場科考,因此朝野矚目。 但這場意義重大的考試并不順利,很快便朝向黨爭的方向發展。 一切源于一個狗血的開端。 01正式開考前,宰相段文昌和翰林學士李紳找到了當科“知貢舉”的錢徽,希望后者為他們推薦的人選,開個“綠色通道”。 錢徽是“大歷十才子”之冠錢起的兒子,在朝中向來以潔身自好、嫉惡如仇著稱。但面對兩位重臣的請托,夾在中間的他也不好多做任何表示,遂以默認的方式應承了下來。 段文昌、李紳二人皆受了他人重金請托,看到錢徽一點就通,遂欣喜而去。 不料,待放榜之日,段文昌、李紳推薦的舉子皆不上榜,搞得這兩個收了厚禮的重臣,臉上十分掛不住。 為了發泄不滿,段文昌徑直跑到唐穆宗面前舉報,稱此次科舉有貓膩。段文昌說,此次上榜的士子鄭朗、蘇巢、楊殷士等14人皆為士門子弟,平時連書都不讀,居然能考上,簡直沒天理。 段文昌檢舉之事,基本屬實。中舉的鄭朗是當時的給事中、后來的宰相鄭覃的弟弟,出身滎陽鄭氏。蘇巢是唐德宗年間的狀元、后來的宰相李宗閔的女婿。楊殷士的來頭也不小,他的哥哥楊汝士是這次科考的“副主考”。 ![]() 唐朝宰相鄭覃畫像 針對段文昌的舉報,唐穆宗找來了李德裕、李紳和元稹,詢問三人的看法。 李紳的心情與段文昌類似,自然不會替錢徽說好話。而元稹和李德裕向來對科考請托之事深惡痛絕,油然而生的正義感,也促使他們一致性傾向段文昌。 結合三人的表態,唐穆宗下令,讓14名中榜舉子復試,一辨真偽。 為防止考題泄露,復試的題目由唐穆宗親自擬定,以一詩一賦為主。 復試的結果令人大跌眼鏡。14名考生中,除了3人勉強按規定答完試卷外,其余11人就如此次復試考官之一的白居易所言,答卷“辭律鄙淺,蕪累甚多”。 事情真相已經出爐。錢徽是整起科考舞弊案的主犯,朝廷對他的懲罰自然也是最重的,唐穆宗將其貶為江州刺史,以儆效尤。李宗閔也身涉其中,受牽連貶至劍州刺史,外放出朝。 由于李宗閔在中晚唐的“牛李黨爭”中始終身居“牛黨”領袖,故他一落馬,“牛黨”的力量大受打擊。而主張嚴懲舞弊的李德裕,則為另一派“李黨”的領袖。李宗閔的下臺,反過來給了李德裕發揮政治抱負的空間。 史學界將這起科考舞弊案視作“牛李黨爭”的導火索,有道是“至此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 02長慶復考案不過是牛李兩派斗爭的一個縮影,而他們的結怨,則要從案發的十二年前說起。 元和三年(808年),又是一場考試。 這一年,“牛黨”的領袖李宗閔和牛僧孺還是兩名剛踏入仕途的小年輕。 唐憲宗為了選拔出德才兼優的士子,在正常制科考試外,特設“賢良方正科”,尤其青睞那些敢于直言進諫的良才。 ![]() 唐憲宗畫像 在眾多考生中,伊闕尉牛僧孺、前進士李宗閔以及陸渾尉皇甫湜等在對策中秉筆直書,“指切時政”,“無所回避”。他們的對策,很受考策官韋貫之的認可。經過評比,韋貫之將牛僧孺的對策定為本次“賢良方正科”的頭名,并呈交唐憲宗審核。 唐憲宗專門找來了翰林學士裴垍和王涯覆策,核實本次考試結果。在韋貫之、裴垍和王涯三人的復核下,唐憲宗已經認可了這三位才子的考試結果。 可這時,有傳聞稱宰相李吉甫暴跳如雷。 李吉甫跑到唐憲宗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著此次考試的不公,認為此次恩科存在貓膩。他的理由是,這三大才子的對策,通篇都在指斥當權者,宣泄不滿。而且,三人中,皇甫湜是翰林學士王涯的外甥,而王涯又參加了此次恩科的對策復核,指不定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由此,被稱作“元和制舉案”的科考“丑聞”浮出水面。 其實,要搞清楚牛僧孺等三人到底有沒有問題,關鍵還得看他們在對策里說了什么。但因為史料散佚和失傳,我們今天僅能看到皇甫湜和牛僧孺答卷上的部分內容,唯有據此進行辨析。 在對策中,皇甫湜答道:“陛下寤寐思理,宰相憂勤奉職。”還請求皇帝可以“日延宰相與論義理”。隨后,他指出,如今朝政最大的問題在于:“夫裔夷虧殘之微,褊險之徒,皂隸之職,豈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內膺腹心之寄,外當耳目之任乎?此壯夫義士所以寒心銷志,泣憤而不能已也。”換言之,皇甫湜不滿的是宦官當政,而非李吉甫本人。可為什么最后卻引起了李吉甫的極度不滿? 問題出在了牛僧孺身上。 牛僧孺言:“夫富于春秋,誡在黷武;果于英斷,誡在尚刑;深居無事,誡在好逸游;宇內清平,誡在侵邊鄙。戒之不倦,政之不違,乃至于陰陽交和,父不哭子,帝王之功,臻是而至矣。”很顯然,牛僧孺罵的正是唐憲宗用兵削除藩鎮的政策。 唐憲宗是中唐以來最想有作為的君主。自安史之亂以來形成的藩鎮割據問題,已尾大不掉,唐憲宗在位期間不僅想平定一般的藩鎮,還對收復河朔三鎮有著使命般的執著。 所謂“河朔三鎮”,即幽州、魏博、成德三軍,此乃當年安祿山造反時的大本營。安史之亂平定后,這三鎮的大小事務依然輪番由過去安祿山、史思明的部下掌控。鑒于大唐王朝盛極而衰、態勢疲軟,這些藩鎮在處理政務時,一概聽調不聽宣,財政、軍政大權始終獨立自主。因此,終憲宗一朝,所用的宰相李吉甫、武元衡、裴度等人都是削藩的強硬派。牛僧孺在對策中居然直言削藩不利于大唐內政發展,定然與這些持收復論的當權者背道而馳。 ![]() 裴度畫像 于是,李吉甫這場“哭鬧”,直接導致唐憲宗宣布對牛僧孺、李宗閔、皇甫湜等三人“永不敘用”。 然而,針對唐憲宗的最終判決,朝中許多大臣皆認為,這里邊帶有李吉甫的挾私報復。為平衡朝野關系,唐憲宗又下令將李吉甫貶為淮南節度使。 至此,以牛僧孺、李宗閔為首的“牛黨”,和以李吉甫為首的“李黨”,正式形成。 03李德裕正是李吉甫的兒子。自父親去世后,李德裕便憑著父蔭入朝漸得高位。而多年來被打壓的牛僧孺、李宗閔等人也隨著“仇人”的謝幕,重返朝堂,大展宏圖。 除了政見對立外,牛李兩黨主要成員的不同出身,也影響著他們的站位。 作為趙郡李氏贊皇房傳人,李德裕家族是中國歷史上典型的高門富戶,自北朝時代起,就是天下第一等士族。若是放在過去,他們家僅需保持名士之節,即可獲得朝廷高官厚祿,好生奉養。即便到了科舉制盛行的唐朝,李德裕出身的趙郡李氏依舊長盛不衰。李德裕除了有位做宰相的父親李吉甫外,其祖父李棲筠在唐代宗時期就是朝廷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所以,憑借祖上功勞,他無需參加科舉,即可入仕,并以真才實學獲得高位。 反觀之下,家境普通的牛僧孺、李宗閔等庶族士子,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他們在唐朝進入仕途的必經之路就是科舉考試。但因科舉選士不分貴庶,錄取率極低,“千人得第者百一二”,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鯉躍龍門。不少赴京應試的舉子,均選擇在開考前先到某大臣府上投稿,謂之“行卷”,以此換得這些高官的認可,增加日后中舉的概率。 牛僧孺在成名之前,就曾無奈地給時任監察御史的詩人劉禹錫遞過行卷。劉禹錫當時是宰相杜佑的親信,在朝中官運亨通。面對牛僧孺的到來,這位詩人的內心并沒有泛起多少波瀾。據說,牛僧孺去見劉禹錫那天,劉禹錫正在府中宴客,對牛僧孺恭恭敬敬遞上來的行卷,他看了兩眼,便丟到了一邊。 好在,當時宴會上還有另一位詩壇大佬韓愈。 ![]() 韓愈畫像 當韓愈看到牛僧孺卷首《說樂》的行文時,大喜過望,認為這人有大志向,才學不俗。之后他攜自己的學生皇甫湜,上門拜訪牛僧孺。牛僧孺自此聲名大噪,在之后的進士科考試中“大殺四方”,順利入朝。 牛僧孺的遭遇,在同時代的白居易身上也發生過。白居易成名后,曾寫過一首《奉和令公綠野堂種花》的詩,用于感謝當年宰相裴度的賞識與提拔。詩中有一句“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即是成語“桃李滿天下”的出處。裴度終其一生都沒有擔任過教職,卻憑著權勢與地位,給朝廷推薦了一大批可造之材。因此,白居易等一群人均以裴度為座主,自稱門生。 而牛僧孺經韓愈指路入仕后,與李宗閔、楊嗣復等“牛黨”骨干同拜唐憲宗朝宰相權德輿門下,互稱師兄弟。如此一來,座師與門生的集合,便形成了一個榮辱與共的政治同盟。正如他們的前輩柳宗元所言:“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 04盡管科舉制在唐朝初期確實起到了為寒門庶族開辟仕途的作用,但到了中、晚唐時期,隨著官位的飽和,再加上座師、門生、同年的政治同盟形成,實際上已經將底層士人的晉升空間徹底堵死。 正如史料所稱:“貢舉猥濫,勢門子弟,交相酬酢,寒門俊造,十棄六七。” 以座師、門生互稱的“牛黨”,無疑就是當時的“勢門”。這也就不難解釋在長慶復試案中,首次中榜的14名進士中,有李宗閔的女婿蘇巢。 據史料記載,在“牛李黨爭”斗得最激烈之時,科舉取士成了“牛黨”增加勝算的砝碼。在長慶復試案中幫弟弟拿高分的副主考楊汝士,還曾與兄弟楊虞卿、楊漢公把控科舉,士人如欲科舉中式,必須重金賄賂楊氏,否則就會被無情落榜。通過這種方式,楊虞卿前后替“牛黨”招募了四十多名新人。 面對這樣的公然索賄,李宗閔居然對楊氏兄弟深為器重,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時號黨魁”。 因此,與其說李德裕、元稹等人借長慶復試案彈劾李宗閔,罷黜“牛黨”,倒不如說是因為“牛黨”大肆利用科舉制的漏洞,鉆了結黨營私的空子,實乃咎由自取。 待唐穆宗、唐敬宗相繼駕崩,唐文宗即位后,時任禮部尚書的李德裕立即上書唐文宗,罷停“曲江宴”,并嚴禁考生在進入仕途后“報恩”座主,結黨營私。 唐朝的進士科考試內容以帖經、詩賦、試策為主。所謂“帖經”,類似于今天的古文聽寫,主考官從諸子經書中選取一行,然后把其中的三個字蓋住,讓考生讀出被貼的字是哪幾個。詩賦環節,則要求考生在規定時間內作出一詩一賦,考察士子們的寫作水平和文章構思能力。 可以說,除了最后一項“試策”外,進士科的考試內容更傾向于考察士子的文化水平。 為了防止朝廷最后遴選出來的備選官員,皆是一群只擅寫浮華辭藻之輩,李德裕提出“進士試議論,不試詩賦”的建議,請求唐文宗變換科舉進士科的考核方式,錄取務實人才。 但唐文宗并未采納李德裕的進言。 拋卻皇帝身份,唐文宗本身就是一個詩人,《全唐詩》中仍記錄了他留下的6首詩。王讜在《唐語林》中評價唐文宗說:“文宗好五言詩,品格與肅、代、憲宗同,而古調尤清峻。”故而,唐文宗認為才子們的“輕薄敦厚,色色有之”,問題并不一定出在科舉上,應該多從外界找找原因,不要緊盯著科舉做文章。 唐文宗的偏好和武斷,卻使李德裕錯失了一次改革科舉、挽救大唐的機會。 05與前面幾任皇帝類似,唐文宗也是在宦官集團的扶持下登基的。所以,皇權一直把持在宦官集團手中。對此,唐文宗心有不甘。他重用李訓、鄭注等帶有宦官集團背景的大臣,意圖從太監手中奪權。 對于這兩個平日里以取悅宦官為業的大臣,李德裕打從心底里瞧不起。他上書唐文宗,指斥李訓、鄭注為小人,反遭李訓、鄭注所惡,被貶出朝。 直到太和九年(835年),唐文宗意在誅殺太監奪權的“甘露之變”因事前準備不充分,政變曇花一現,鄭注、李訓人頭落地,李德裕才得以還朝為相。 鑒于唐文宗太能折騰,宦官集團重新掌權后,便將他永遠圈禁在后宮。 由于李德裕之前曾與唐文宗討論過削弱宦官勢力的策略,因此,他此次任相時間不長,便被“牛黨”骨干楊嗣復取代。 不久后,唐文宗在抑郁中駕崩。即位的唐武宗李炎是唐文宗的弟弟,此人雖喜吃丹藥,迷信道教,卻也知道“天地則瘡痍,朝廷多正臣”,因此,對于一向與宦官集團對著干、且富有改革精神的李德裕頗為賞識。從登基到駕崩,唐武宗從未想過裁撤李德裕的宰相權力。 有了唐武宗的支持,李德裕終于開始著手改革科舉考試內容華而不實之弊。 ![]() 李德裕。圖源:影視劇照 唐武宗遵照李德裕的意思,下令凡“修明經、進士業者,并隸名太學,每一季一度據名籍分番于國子監試帖。三度帖經全通者,即是經藝已熟,向后更不用帖經”。這樣一來,無論以何種方式參加科舉入仕,被選拔出來的才子們,都必須研讀經典,修習治國之策,極大抑制了當時經由進士科入仕的寒門庶士崇尚浮華、難以務實的淺薄風氣。 然而,這對于擁有龐大行政系統的大唐帝國而言,不過是改革的萬里長征第一步。在此基礎上,李德裕又奏請唐武宗同意,在進士初合格時,必須先到地方州府縣實習,待頂崗實操合格后,方可獲得正式官職。 同時,鑒于“牛黨”多年崇尚的行卷之風,李德裕也以身作則,建議剝奪宰相權臣主導科舉結果的權力,盡力保障寒門庶士的晉升空間。 在李德裕的改革下,從前大批為“牛黨”所擠壓的庶士們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釋放,大唐國政也在唐武宗和李德裕的配合下,迎來了“會昌中興”。 但這一切,都在會昌六年(846年)戛然而止。這一年,長期服食丹藥的唐武宗崩于長安大明宮,英年早逝。宦官首領馬元贄認為唐憲宗幼子李怡比較好控制,遂將其立為皇太叔,以繼承唐武宗的皇位,是為唐宣宗。 ![]() 唐宣宗。圖源:影視劇照 唐宣宗表面上裝瘋賣傻,實際上大智若愚。上位以后,立馬換了副面孔,決斷事務,分寸得當。但這位被后人稱為“小太宗”的皇帝,一向不滿于李德裕在武宗朝的專權,隨著唐宣宗把控實權,出身“牛黨”的白敏中便繼任了李德裕的相位,盡廢會昌時代唐武宗與李德裕的改革成果。 李德裕也在白敏中的誣陷下,一貶再貶,最終在大中三年十二月(850年1月)死于崖州(今海南)住所。 在唐宣宗的支持下,科舉放榜后,杏園宴集座師、門生成了國朝定制,有司不得禁絕。如此,曾圍繞黨爭而做出變革的科舉制度,又重回原樣。 沒有人會想到,這場科舉改革的功虧一簣,竟直接斷送了大唐王朝最后的氣運——因屢試不第,山東人黃巢走上了起義的道路,雖然最終沒能一舉推翻唐朝的統治,但他的小弟朱溫卻替大哥完成了心愿。 黃巢起義時,距離李德裕之死不過25年;朱溫滅唐時,距離李德裕之死也不過57年。歷史便是如此吊詭而殘忍。 參考文獻: [后唐]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2000 [宋]歐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09 王炎平:《牛李黨爭》,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 劉運承:《“牛李兩黨以科第分說”質疑》,《史林》,1989年第4期 栗美玲:《李德裕與“會昌之政”》,《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2期 胡如雷:《唐代牛李黨爭研究》,《歷史研究》,1979年第6期 王志東:《牛李朋黨科舉之爭的實質——牛李黨爭與唐代科舉的發展(一)》,《廣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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