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先,明山東章丘人,字伯華,號中麓。嘉靖八年進士,授戶部主事,官至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罷歸,治田產,蓄聲伎,家居近三十年。征歌度曲,為新聲小令,詩歌豪放,尤工詞曲,不循格律,詼諧調笑,信手放筆。自謂藏曲最富,有“詞山曲海”之目。曾刻元喬夢符、張小山小令。作傳奇《寶劍記》,又有《登壇記》,今佚。又有《詞謔》、《閑居集》。 《夜奔》 李開先〔明代〕 登高欲窮千里目,愁云低鎖衡陽路。 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愁賦。 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難渡。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秋深村況三首》 李開先〔明代〕 近交誰復是良朋,一半山人一半僧。 落葉滿階風自掃,危樓乘興月同登。 《村游晚歸感懷》 李開先〔明代〕 青山銜半日,別去莫淹留。 煙斂孤村晚,蘆殘兩岸秋。 僧歸山后寺,人倚夕陽樓。 籬菊寒猶艷,鄰牛夜不收。 傒奴為候吏,駑騎勝鳴騶。 世態如云變,年光逐水流。 塞翁非失馬,莊叟嘆犧牛。 橫笛吹新恨,寒砧搗舊愁。 食場駒皎皎,在野鹿呦呦。 謗以虛名起,官因愚直休。 心長馳北闕,衰不夢東周。 日損潘郎貌,霜凋季子裘。 詩慚何水部,狂學白江州。 鴻寶終須獻,明珠且莫投。 山精何處采,石髓杳難求。 無論朝中客,閑人亦白頭。 《秋深村況三首》 李開先〔明代〕 農休事簡人多醉,風靜秋深蟲獨喧。 城市自然閑客少,過時不見款柴門。 《贈致政司諫劉后峰二首》 李開先〔明代〕 人散燈殘睡正濃,驚回曉夢思重重。 攬衣欹枕從容聽,野店雞聲野寺鐘。 《贈致政司諫劉后峰二首》 李開先〔明代〕 客欲游山數日回,囊琴絡酒緊追陪。 道傍偶爾逢樵父,試問黃花開未開。 《雪霽夜寒》 李開先〔明代〕 氣結云凝雪不晴,雪晴觱栗朔風鳴。 縱教受盡三冬冷,贏得虛窗一夜明。 《田家樂二首》 李開先〔明代〕 四十歸田已是遲,田家樂處有誰知。 鶯花作主今朝事,雞黍邀賓隔歲期。 《田家樂二首》 李開先〔明代〕 田邊綠樹是吾居,行坐歌謳不著書。 莫笑老農滋味薄,釣來盈尺有溪魚。 《古意》 李開先〔明代〕 人生亦自有羈棲,不但城頭烏夜啼。 三匝飛鳴無定所,一枝何有上林期。 《秋深村況三首》 李開先〔明代〕 天氣秋高正泬寥,海風雖急不終朝。 幾畦叢菊如云爛,兩岸蘆花似雪飄。 《富村翁》 李開先〔明代〕 家世本山丘,事業惟田疇。 經年一到縣,半生不到州。 赴齋乘牝馬,宰社椎肥牛。 爟干一雨足,談笑復歌謳。 多收十斛麥,心輕萬戶侯。 黍谷歸倉廩,高聲便唱籌。 歷書不會看,何以辨春秋。 花開是春種,花落是秋收。 晦前月如盤,朔后月如鉤。 胸中無別慮,身外復何求。 吾惟曾作吏,浸淫有智謀。 若是終田舍,此老共為儔。 《歸休家居病起蒙諸友邀入詞社》 李開先〔明代〕 諸友俱能作,如吾何所知。 強推為會長,深愧不相宜。 《玉樹》多悲調,《竹枝》亦俗詞。 口占南北曲,即席付歌兒。 《范張二姬彈箏》 李開先〔明代〕 豢養小雙鬟,粆箏特入玄。 雁排金粟柱,鶴唳紫絲弦。 誤免周郎顧,音由秦女傳。 席前看指撥,纖手更堪憐。 《春夜》 李開先〔明代〕 寶鴨香初泛,銅龍點漸加。 睡輕聞雨竹,情重惜風花。 無語梁間燕,未啼城上鴉。 春宵太寂寞,欹枕待朝霞。 《春日雪宴》 李開先〔明代〕 雪宴聚名姬,旋教春雪詞。 歌喉雜鳥弄,舞態蕩蛛絲。 樂歇呵纖指,軒明映玉肌。 煙花聊寄興,良友莫相疑。 《秋千》 李開先〔明代〕 索垂畫板橫,女伴斗輕盈。 雙雙秦弄玉,個個許飛瓊。 俯視花梢下,高騰樹杪平。 出游偶見此,始記是清明。 《早春即事》 李開先〔明代〕 柳半青黃葉欲舒,雪殘又是雨晴初。 帶耕且讀陶潛傳,種樹頻翻郭橐書。 每撫雄心還自笑,羞將鶴發對人梳。 真如生計惟春日,罷吏為農十載余。 《元夕邀客賞燈兼聽箏笛二樂》 李開先〔明代〕 上元又是新年節,狂客高歌醉不休。 橘酒生春連百爵,蓮燈照夜足千篝。 風前鐵笛驚三弄,月底銀箏試一搊。 聽徹《落梅》兼《出塞》,居人自是不關愁。 《除夕有感》 李開先〔明代〕 少年不覺歲時遷,老景偏于除夜憐。 前此宵分為次日,今番坐久是新年。 雪中偏覺梅花艷,燈下頻將竹葉傳。 不荷湔除多罪譴,當朝侍從久歸田。 《戊辰元日》 李開先〔明代〕 六十余齡兩戊辰,今辰猶是未衰人。 青藜杖棄長行健,綠柳條新遠望真。 早起書云聊卜歲,不須曝日已知春。 林居朝闕同鄉老,尚憶當年拜紫宸。 《塞上曲一百首其三》 李開先〔明代〕 風急營中忽夜驚,誤將軍出獲胡兵。 黃龍戍卒歸無日,白馬將軍幸有名。 《塞上曲一百首其四》 李開先〔明代〕 能令明主坐銷憂,百戰功高獨不侯。 冬冷春和俱入寇,三軍豈但只防秋。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晝讀兵書夜枕戈,少年猛士出三河。 乘時欲取封侯印,可奈天驕力請和。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已過瓜期不放班,天寒路遠淚潸潸。 交河北望天連海,朔野南來雪滿山。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風急營中忽夜驚,誤將軍出獲胡兵。 黃龍戍卒歸無日,白馬將軍幸有名。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能令明主坐銷憂,百戰功高獨不侯。 冬冷春和俱入寇,三軍豈但只防秋。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堂上張燈酒正豪,帳前駿馬縮寒毛。 忽聞羽檄傳來急,上馬酕醄弄寶刀。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無虜到來傳炮火,有人行處斷炊煙。 虛驚自是尋常事,墩堡堪憐不似前。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探蹤偶爾近龍堆,黑霧黃云凍不開。 林外驚聞鳴鏑過,始知胡騎射雕回。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不經大挫不知懼,怪得胡兒犯順多。 復套既然蒙重戮,搗巢罪復合如何。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黃河萬里障邊隅,黠虜年來謀計殊。 不用輕帆與短棹,渾脫飛渡只須臾。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久廢屯田已可憂,鹽銀年例總虛浮。 兵疲難守黃河口,況敢長驅青海頭。 塞上曲一百首(錄一十四首) 李開先〔明代〕 虎旅紛紛列虎牙,龍庭漠漠走龍沙。 未交八月先飛雪,已盡三春不見花。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轅門士卒眾還雄,更羨車攻馬又同。 自是經營能竭力,新來節制免從中。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城壞鳩工早筑城,練兵不必請添兵。 細磨深刻燕然石,首列平胡大將名。 - 星期一詩社 - 《塞上曲一百首》 李開先〔明代〕 破虜山前今再經,曉行尚有兩三星。 日高始辨朱旗色,風起猶聞戰血腥。 明清的讀者從陸詩中看到了他們熟悉的生活。陸詩題材的廣泛,是歷代公認的,如前人有所謂“取材宏富”(清李調元)的評價。陸游作詩勤而多,“日有課,月有程”,前人每說《劍南詩稿》如同日記、年譜,生活所歷,色色盡在詩中,大到山程水驛、茅舍僧廬、張園海棠、西郊梅花,小到書房的貓奴、瓦縫里的野草、香爐的灰燼、漲水退卻后粘在門上的水草葉,正所謂“漁舟樵徑、茶椀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為詠歌,以寄其意”。放翁詩中有愛國憂君之誠、放臣遷客之悲,也有田居野處、涉水登山之樂,這兩方面,或為邊塞軍旅詩、或為山水田園詩,都是唐詩中發達的題材,遠非宋詩擅場。明清的紳士讀者既非朝廷公卿,又無敵國外患,生活在城鎮、市井之中,或終身不離鄉土,所以,這兩類詩與他們也都不大相干。明清的一般讀者都能欣賞的,正是“茶椀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富有情趣的生活小場面,“小鴨怯波時聚散”、“嫩日烘窗釋硯冰”,《紅樓夢》里香菱喜歡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曹雪芹將當日生活環境、文學修養如香菱的官宦家屬、閨閣婦人的趣味輕輕拈出,極具典型性。這一類作品在陸游詩中為數極多,其中多有清代選詩家鐘愛的篇什。陸游的詩作里大量涌現出源自文人生活的意象:香、花、茶、酒、墨、硯、盆景、屏風、假山、“癭樽”、“古鼎”、“銅瓶”……與這些讀者生活日用相關聯的,是他們熟悉的活動和情景:“瓶花力盡無風墮,爐火灰深到曉溫”、“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淺碧自傾家釀酒,小紅初試手栽花”、“鸚鵡螺深生酒興,蟾蜍滴古助詩情”……這樣淺近的意境被較有藝術修養的讀者批評為“才具無多,意境不遠,惟善寫眼前景物而音節瑯然可聽”。可是,對于生活在都會、城鎮里的紳士讀者來說,羈旅行役不是他們的生活,覽勝懷古也遠非人生的常態,唯有這些習見習聞的物態和意境,能引起享受這些事物、熟悉這種生活的讀者的豐富聯想。對放翁來說,家常日用、衣食住行、一粥一飯無不可入詩,“燈前薄飯陳鹽虀”、“土釜暖湯先濯足,豆秸吹火旋烘衣”、“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坐場”、“冰梨赪似頰,霜栗大如拳”……市井村場、說書唱戲、扶乩賣藥皆形于詩,無怪前人推為“廣大教化主”,連20世紀的讀者也贊嘆他咸菜稀飯也可以入詩。與這些生動活潑的題材、意境相比,兵書、寶刀、獵鷹、校場、“樓船夜雪”、“鐵馬冰河”、“綠沉金鎖”顯得那樣遙遠而陌生。陸游的詩作不僅有精致生活的攝影,也隨處閃現著爛漫的生活情趣。他對凡所經所見的事物,總有投入的欣賞,無論鄉儺、社酒、賞花、泛舟,還是埋盆作池、引溪灌園,都興致盎然,煥發著閑情雅趣。吉川幸次郎稱陸游為“行動型人物”,他“不喜歡將多角度的宏觀眼光歸納為冷靜的哲學。依賴感覺把握現實,這才與行動型的性格相稱”。行動型的性格使他可以以近乎純粹欣賞的態度擁抱他的世界,從而常常避免了宋詩常犯的枯澀、干癟、說教的毛病,他這一類欣賞生活的詩作也因此表達出一種不關風教、不寓勸懲的真實趣味。他的小詩《方池》:“莫笑方池小,清泉數斛寬。照花紅錦爛,洗硯黑蛟蟠。日取供茶鼎,時來擲釣竿。秋風過欄角,也解作微瀾。”(《劍南詩稿》卷二十七)一方僅容數斛的小池,卻可垂釣、可煮茶、可照花、可洗硯、可泛起賞心悅目的微瀾,從各個角度滿足著詩人對生活的審美和享受,這小小清池,映照出詩人無往而不樂的豐富內心。對此類取材廣泛、真趣盎然的詩作,后世的儒家讀者或善意地理解為仁人愛物,與老杜無異;或則苛刻地稱為“流連光景”,不作可也;而對明清大量普通讀者來說,這些作品無疑是富有魅力的。清乾嘉以還,詩歌創作以嘲風詠月為主,傳世的文人文集中尚且如此,民間的情形更可想而知。就時代原因論,這本是文網嚴密、士心畏怯的表現,是“莫談國事”的文學。但這種不關風教、不寓勸懲的趣味,也反映出一般讀書人對政治的漠視和疏離。有清一代詩壇宗主與名臣屢次想匡正這種趣味,紀昀對選家、讀者的無識深致不滿:“如全集皆'石研不容留宿墨,瓦瓶隨意插新花’句,則放翁不足重矣。何選放翁詩者,所取乃在彼也?”沈德潛本于“別裁偽體”的選詩主張,于萬首陸詩中取其“卓然有關系者”,僅得四十分之一。更能代表國家意志的《唐宋詩醇》則要“捐疵累,存英華。略纖巧可喜之詞,而發其宏深微妙之旨”(《唐宋詩醇·山陰陸游詩》序)。可是幾番努力的結果是沈德潛《宋金三家詩選》流傳甚少,“小幾研朱晨點易,重簾掃地晝焚香”之類的對聯時常出現在縉紳之家的廳堂、書室,“纖巧可喜之詞”總是充斥著流行的陸詩選本。這使我們不能不嘆服讀者興趣的頑強。讀者也在陸詩中發現了他們特別欣賞的技巧。“模寫事情俱透脫,品題花鳥亦清奇”、“筆端有舌”,這是明清以來的讀者對放翁的新評價。明以前的藝術鑒賞,重神輕形,傾向把握于作者風神,品鑒作品氣韻,也表彰其道德價值,具體對于陸游,則賞其俊逸、敷腴,贊美其慷慨激烈或愛君憂國。劉克莊謂“記問足以貫通,力量足以驅使,才思足以發越,氣魄足以陵暴”,這是陸詩的經典評價之一,主要涉及學力、氣質,概括了當時陸詩品評的主要側面。在明清以前,不論評詩評畫,“描摹逼真”都只是小道末技,若說運筆熟練則更近于匠人。陸游本人也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劍南詩稿》卷八十三《文章》)只有到明中期以后,走向近代之際,豐富的外在世界與覺醒的人相遇,感官從傳統的倫理美學、體悟式欣賞中解脫出來,寫實藝術才成為風氣,文藝才能脫離“載道”,技巧方能獲得獨立的意義而備受重視。陸游善于描摹景物,“白塔昏昏才半露,青山淡淡欲平沉”、“陂塘漫漫行秧馬,門巷陰陰掛艾人”,用疊字形容景物如在目前;多用比喻,每能窮形盡相,“嫩莎經雨如秧綠,小蝶穿花似繭黃”、“身世蠶眠將作繭,形容牛老已垂胡”。更善于描摹動態,“風遞鐘聲云外寺,水搖燈影酒家樓”于水的輕微動態,“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春”于事態的轉折,無不生動新鮮。凡此種種,選家謂“細入毫芒,幽窮影響”,評家謂“極眼前語,經其遣用,便覺異樣精采”。陸游逼真寫實的特色,因其所表達的日常經驗和興趣,尤其為普通讀者所喜聞樂見。“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表達的是一種純粹、細膩的觀察,一種日常經驗。抒情性是中國傳統詩歌的主色,不管“有我之境”還是“無我之境”都是精神溢出形象,都是作者胸襟氣質的流露,“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像是寫實的,但洋溢著沖淡平和的風度;“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像是寫實的,但透露著孤寂、幽深的禪意;“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像是寫實的,但展示著光風霽月的儒者襟懷,這些詩句中蘊含著情感、智力、人格精神經反思、錘煉而來的卓越成果。而明清讀者所喜愛的陸詩則不同,其中多有日常生活的直觀寫照。前者精神上的優越使為數眾多的普通讀者難于分享,而陸詩中細膩的日常經驗卻更為讀者所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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