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燈寺  懸崖螢光｜一個人的煙雨金燈

▲修建于懸崖上的金燈寺

▲馮開平近影

▲巍巍太行

▲沿蜿蜒的盤山公路才能到達金燈寺

1995年5月的一天，平順縣文化局局長、文博館館長李銀生忽然找到馮開平，開門見山說：“開平，今天找你來，是想請你去做金燈寺文管所文管員，我考慮了很多人選，覺得你合適。”

李銀生是馮開平在晉東南戲校讀書時的老師。馮開平從戲校畢業后，就在平順縣落子劇團工作。李銀生的話讓馮開平很意外。那天晚上，馮開平與妻子孟喜梅說起了去看守金燈寺的事。沒等他說完，孟喜梅便極力反對：“我不同意！你是有家室有孩子的人，好端端的去看守什么寺廟？”她順手把剛一歲的二兒子馮鑫塞到馮開平懷里：“你問問你兒子同意不？你走了，這個家怎么辦？”

一連幾天，馮開平郁郁寡歡，妻子最終妥協了……1995年5月20日，李銀生把馮開平送到了金燈寺。那年，馮開平37歲。

▲金燈寺外塔林有塔46座

那是馮開平第一次到金燈寺，當時的他對這份工作的認識還是零。讓馮開平做夢也沒想到的是，金燈寺距離縣城那么遠。而且，過了玉峽關，可以抵達金燈寺的只有一條崎嶇難行的山路。馮開平這才明白，大名鼎鼎的金燈寺原來是一個遠離人煙、幾乎“與世隔絕”的寺院。金燈寺距離寺院最近的村莊平順縣杏城鎮背泉村，也有4公里山路。

既來之，則安之。馮開平在文化局聘請的臨時文管員、背泉村村民張江福的引領下，從東到西轉了一遍寺院，默默記住了寺院的“家當”。

當時的金燈寺沒電、沒電視信號，甚至連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沒有。比如豆腐，直到今天，馮開平一年也難得吃到。想買豆腐需到20多公里外的玉峽關。看守寺院的22年，馮開平的主要食物是香客們帶來的敬神的供品，比如饅頭、餅干之類，蔬菜幾乎沒有，水從寺內水陸殿取。

金燈寺遠離村莊，自然也沒班車。馮開平回一趟家需先步行到玉峽關，才能坐上到縣里的班車。班車下午3點發車，第二天才能從縣里返回玉峽關，也就是說，往返一趟縣里，路上就得兩天。所以，回家，對于馮開平來說，是奢望。

冬天來臨時，大雪一落，大山之內人跡罕至，奇寒籠罩金燈寺。金燈寺的水源——水陸殿的水結成了冰坨，想要取水只能砸開冰層。從那年開始，一到冬天，馮開平的手腳便會凍出一串串黑紫的疙瘩。

▲金燈寺內

相對生活的清苦，讓馮開平真正感到恐懼的，是盜賊對金燈寺的覬覦。1996年到1997年兩年時間，馮開平和文管員張江福先后經歷了4次猖狂盜掠。

1997年8月19日那次盜竊，今天提起來，仍讓馮開平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馮開平剛蒙蒙眬眬睡著，便聽到了撬門聲。他趕緊叫醒兩個老漢，攀著山崖躲在了寺院南邊萬丈懸崖邊上。像這樣公然行竊，定然是一個盜竊團伙。果然，負責巡邏的盜賊左手打著手電，右手提著鐵棍在寺院轉來轉去，沒找到人，便搬起院里的石頭、屋內的椅子往懸崖邊胡亂投擲。馮開平3人只能像蜘蛛一樣貼緊崖壁。一旦被砸中，便會葬身懸崖之下。

竊賊開始在寺院挑選佛像。拿不走的，便用斧頭錘子將佛頭敲下……盜賊走后，馮開平清點了一下損失，共丟了14尊佛像。馮開平心急如焚，冒著雨，打著手電，跌跌撞撞趕往20公里之外的玉峽關派出所報案。凌晨3點，他才趕到了玉峽關派出所。

那是金燈寺被盜佛像最多的一次。好在半年后，幾個盜賊在河北落網，文物被追回。

▲這個石窟已經被盜得零落，頭像幾乎都為新塑

▲寺內很多佛像的佛頭已經丟失

馮開平看著被盜后一片狼藉的寺院，心如刀絞。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決定把可以移動的佛像轉移到一個隱秘的地方。

慢慢地，馮開平學會了辨識香客、游客與盜賊。1997年10月的一天，馮開平發現了一個異樣的“游客”。為防意外，便一直尾隨著他。那人見馮開平寸步不離跟著他，忽然兇相畢露，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馮開平想與之搏斗，讓他沒想到的是，歹徒的同伙忽然沖進來，一把匕首冰冷地抵在了他的腰間。匕首在用力，掐他脖子的盜賊也在用力，馮開平的身子癱軟了下去……兩個盜賊把昏厥的馮開平用一條繩子從背后捆好，扔到了廚房。接著，把張江福也捆在了他房間的床上。

清醒過來的馮開平滾到門口，從門縫向外看去。兩個竊賊并沒動手，只是離去時用錘子狠狠敲掉了一尊摩崖石像凸出的部分。

馮開平聽著腳步聲遠去，用張江福放在廚房的鋸子鋸斷了手和腳上的繩索。當馮開平用備用鑰匙打開張江福的門時，張江福的手腕已經黑紫。張江福揉著手腕說：“呀，我可不敢繼續在這里看了，掙不上幾十塊錢，還把這把老骨頭丟在這里哩！”

第二天，張江福離開了寺院。金燈寺就剩馮開平一個人了。

▲金燈寺內

馮開平獨自在金燈寺看守了3個月。沒電、沒娛樂、沒親人，長夜漫漫，寂寞難捱。有一段時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失語”了。與他相伴的只有一尊尊默默的佛像。

而在馮開平與盜賊斗智斗勇那幾年，獨自帶著3個孩子的孟喜梅也經受著生活的磨難。為了生活，孟喜梅開過煙酒鋪、賣過衣服、炸過油條、賣過飯。她每天背著兒子馮鑫進貨、裝貨、卸貨、收攤，其艱難不言而喻。1996年秋，兒子忽然哭鬧不已，一檢查，才知兒子得了疝氣。兒子進了手術室，她一個人守著外面淚流滿面。

1999年正月，孟喜梅膽囊炎發作，住進了長治某醫院。手術后20多天，馮開平才得以下山，看護了妻子一段時間。然而，那次手術并不成功，手術后孟喜梅的膽囊部位還是疼痛不已。而馮開平為了護寺院，不得不把妻子托付給岳母和妻妹再度上山。半年過去，孟喜梅瘦得皮包骨頭，抱著“死也要死個明白”的心思，去了山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8月，孟喜梅第二次手術。手術前，馮開平趕到了太原。這一次，手術成功了。

那是馮開平平生第二次去太原。第一次是1983年，晉東南戲校到太原匯演。之后，馮開平再沒有去過太原。

▲金燈寺院內

1999年，金燈寺第一道大門被擴建修繕。2000年，平順縣文化局給在外看守寺院的文管員各配備了一部“摩托羅拉”。雖然有了手機，但金燈寺沒信號，也打不出去。想打出去電話需要到“南天門”，那里有一些信號。即便如此，馮開平還是不敢輕易打電話——金燈寺沒有電，手機的電一旦用完，還得到背泉村百姓家里充電。

2005年臘月廿八，知道丈夫過年回不了家，孟喜梅決定買點肉給丈夫送到山上去。而且，快過年了，女兒的新衣服也沒來得及買。那天，娘倆一塊到了長治，采購完東西，高高興興坐上了公交車。娘倆都沒想到，一場災難即將到來。

那天的車禍據說是因看守鐵路道口的工人忙于做飯忘記了放下鐵道口的欄桿，而公交車也有搶過之心，不幸突然發生了——滿載煤炭呼嘯而來的火車一頭撞上了公交車，推出去了好遠……

孟喜梅與女兒馮佳以及許多傷者一起被送到了醫院。女兒手臂骨折，而孟喜梅的臉部被縫了47針，唇部掉下了一塊兒，勉強縫了上去，慘不忍睹。孟喜梅的弟弟趕到醫院，看著姐姐千瘡百孔的臉，含淚執意要給馮開平打電話：“這么大的事，怎么說都得通知我姐夫！”孟喜梅含淚搖頭：“寺廟里那些'老爺’，都是國家的寶貝，比你姐的頭值錢，比你姐夫的頭也值錢，沒人接他的班，他不能離開啊！”

▲金燈寺水陸殿內景

2007年春天，金燈寺終于告別千年黑暗，迎來了光明。沒電盼電，有電怕電。金燈寺位于萬仞絕壁邊緣，一遇雷雨天氣，房間的電線便小蛇一般四處碰撞出藍色的火焰。所以，一到下雨天，馮開平就只能睡在沒有通電的漆黑的佛殿里。

2008年，馮開平自收自支的工作手續被理順，他擔任了金燈寺文管所所長，差額編制，每月有了1300多元工資。

2010年，平順縣旅游局為金燈寺安裝了監控，寺院比以前安全了。只是，直到今天，金燈寺還是沒有電視信號和手機信號，電視只能收一個臺，而手機幾乎打不出去，馮開平的生活依舊清苦。

2013年2月，那是馮開平最后一次下山的時間。4年多，家人想他了，便輾轉到山上來看看他。妻子在他頭上學會了理發，每隔幾個月，來為丈夫理一次頭發。

近年，隨著兒女們相繼長大外出打工，2014年春節，孟喜梅上山與丈夫團聚在了一起。自此，她開始與丈夫一起看守寺院。

而讓馮開平最為欣慰的是，平順縣委、縣政府對于金燈寺的修繕和保護非常重視，經過多方努力，2015年，金燈寺終于迎來了國家大規模的修繕和加固。

歷經千年風雨滄桑，這座千年古寺終于重新煥發生機，這讓馮開平22年守“金燈”有了更深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