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96年底或者1697年初,石濤遷入新居大滌堂。 與此同時,“大滌子”的署名也開始出現在石濤的畫中。 ![]() 某一年的歲末,石濤坐于大滌堂中聆聽風雪打門,回想這將要過去的一年,百無聊賴中,一眼瞥見桌上裝好未落筆的空白畫冊,忽然起了遏不住的興致,起身開始涂抹,畫完,石濤寫道:
此即是《東坡時序詩意圖冊》。圖冊共有十二開,分別繪元日、立春、上元、上巳、端午、立秋、中秋、重陽、冬至以及送春和別歲時——當然是蘇軾在不同年份、不同地點經歷的,每一開上面都錄有蘇軾在上面這些日子寫的詩,下半則布滿了石濤風格的,跳動的、不安分的顏色和墨點。 翻開這一套圖冊,東坡先生的一年撲面而來。 ![]() 宋哲宗元佑三年(1088)的正月初一,蘇軾與蘇轍久別重逢,卻不能在一起守歲,只得寫了三首詩給弟弟蘇轍,其中一首道: 江湖流落豈關天,禁省相望亦偶然。 等是新年未相見,此身應坐不歸田。 這一年蘇軾53歲,和蘇轍同在京城,但蘇轍歲末卻須在尚書省加班,蘇轍遂給哥哥寫詩道“七度江南自作年,去年初喜奉椒盤。冬來誤入文昌省,連日齋居未許還”,吐槽說自己與哥哥七年都不能一起守歲,去年好容易才在一起過年,給老哥奉椒盤,今年又不成了——但是沒有辦法,做哥哥的也只能寫詩安慰安慰弟弟,再安慰安慰自己: 白發蒼顏五十三,家人強遣試春衫。 朝回兩袖天香滿,頭上銀幡笑阿咸。 當年踏月走東風,坐看春闈鎖醉翁。 白發門生幾人在,卻將新句調兒童。 ——蘇軾《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齋三首》 ![]() 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正月初一,蘇軾在風雪中趕路。 這年蘇軾42歲,年底,蘇軾奉詔從密州移知河中府,遂帶著一家人頂風冒雪,從密州趕去河中府上任。才行了七十里,便在濰州遇大雪,又逢除夕,蘇軾一家便在濰州稍歇,第二天是元日,雪停了,蘇軾一大早便催鞭上馬,中途卻又遇雪: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 東風吹宿酒,瘦馬兀殘夢。 蔥昽曉光開,旋轉余花弄。 下馬成野酌,佳哉誰與共。 須臾晚云合,亂灑無缺空。 鵝毛垂馬駿,自怪騎白鳳。 三年東方旱,逃戶連欹棟。 老農釋耒嘆,淚入饑腸痛。 春雪雖云晚,春麥猶可種。 敢怨行役勞,助爾歌飯甕。 ——蘇軾《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復作》 他倒不怪這雪阻他的行程,倒是很高興春雪雖晚,對春麥還是很有利的——瑞雪兆豐年啊。 ![]()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3),立春、除夕、正月初一聯翩而至,蘇軾、秦觀同在京城過年。秦觀在京城秘書省上班,寫詩道“天為兩宮同號令,不教春歲各開端”,蘇軾58歲,在京城任端明殿學士、左朝奉郎、禮部尚書,也說“老天也嫌麻煩嘛,省得立春和正月初一來兩回了”: 省事天公厭兩回,新年春日并相催。 殷勤更下山陰雪,要與梅花作伴來。 己卯嘉辰壽阿同,愿渠無過亦無功。 明年春日江湖上,回首觚棱一夢中。 詞鋒雖作楚騷寒,德意還同漢詔寬, 好遣秦郎供貼子,盡驅春色入毫端。 ——蘇軾《次韻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三首》 這是蘇軾和秦觀一生中少有的歡然相聚、平安喜樂的日子,可惜這樣歡樂的日子未能長久,不久之后。秦觀、蘇軾連續被貶,直到1100年,秦觀與蘇軾才再度見面,而秦觀死于1100年,蘇軾死于1101年。 讀完前三圖,你或許有點小疑惑,石濤為何在圖冊的開頭,選擇了三個正月初一呢?這確實有一點小小的費解,或許石濤并未在意,也或許石濤是真的太喜歡這三首詩了,好在,一點小小的費解,也并不影響我們往后翻看。 過了正月初一,便是上元,也即是正月十五,元宵節。 ![]()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的上元,蘇軾56歲,將從杭州調任回京。他在杭州數年,與兩浙兵馬都監劉季孫(字景文)關系很好,那句著名的“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便是寫給劉季孫的。 此次蘇軾被召回京,想來心里并不情愿,無奈,朝廷召回他的原因,是打算重用蘇轍,兄弟倆必須有所牽制,他不得不離開杭州,是年底就知道的了,故而,上元燈夕,他的心里,并不很歡暢。 華燈閟艱歲,冷月掛空府。 三吳重時節,九陌自歌舞。 云從月幾望,遂至一百五。 嘉辰可屈指,樂事相繼武。 今宵掃云陣,極目凈天宇。 嬉游各忘歸,闐咽頃未睹。 飛球互明滅,激水相吞吐。 老去反兒童,歸來尚鐃鼓。 新年消暗雪,舊歲添絲縷。 何時九江城,相對兩漁父。 ——蘇軾《次韻劉景文路分上元》 石濤以清淡的筆觸,繪滿堂“冷月掛空府”的張燈結彩,其間的蕭然,似戚戚有感。 ![]() 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的上巳,蘇軾在昌化,苦中作樂。 他帶酒去訪住在城南的符老秀才,符家人都出去上墳了,只留老符看家,他便和老符一起喝酒聊天,寫了首詩: 老鴉銜肉紙飛灰,萬里家山安在哉。 蒼耳林中太白過,鹿門山下德公回。 管寧投老終歸去,王式當年本不來。 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 ——蘇軾《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攜一瓢酒尋諸生皆出矣獨老符秀才在因與飲至醉符蓋儋人之安貧守靜者也》 這是蘇軾被貶在海南昌化的第二年,那年他63歲。 昌化是什么地方呢?昌化在北宋疆土極南處,古稱儋耳城,是一個“非人所居”的地方,《儋縣志》里說“地極火熱,而海風甚寒,山中多雨多霧”,又說“風之寒者,侵入肌竅;氣之濁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幾希矣”。 蘇軾在昌化,住得既不好,吃得也不好,語言不通,也沒熟人,也吃不上肉,甚至沒有人和他一起喝酒,只是慢慢地,認識了幾個人,住在城南的老秀才符林,便是其中的一個。 ![]() 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的春末,蘇軾40歲,在密州。 前一年,蘇轍在齊州任掌書記時,曾作《次韻劉敏殿丞送春》,蘇軾想起他這個弟弟來,便在這時寫了一首送春詩。 夢里青春可得追?欲將詩句絆余暉。 酒闌病客惟思睡,蜜熟黃蜂亦懶飛。 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榻兩忘機。 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 ——蘇軾《送春示友人》 送春,大概是到芒種了。民間花朝節迎花神,芒種,是要送花神歸位的。因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 ![]()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的端午,蘇軾49歲,在高安和蘇轍一家相聚。這次相聚前,蘇軾十分開心,日夜都掰著手指頭算日子。 這也是蘇軾貶黃州五年后迎來的轉機,他的厄運,似乎到了終結的時候。因為神宗的一念憐惜,蘇軾終于可以離開偏遠的貶謫地黃州,前往稍近京城的汝州任團練副使。而他與蘇轍,也已經七個端午沒有相聚了。 蘇轍那時候在高安鹽酒稅任職,天天早上從江南家里出發,跨江到江北市場里上班,即使端午節也不能休息,蘇軾只能自己帶了三個侄子蘇遲、蘇適、蘇遠去大愚山的真如寺玩了一趟,回來很心疼弟弟:“這哪里是個官啊,又苦又累的……” 一與子由別,卻數七端午。 身隨彩絲系,心與昌歜苦。 今年匹馬來,佳節日夜數。 兒童喜我至,典衣具雞黍。 水餅既懷鄉,飯筒仍愍楚。 謂言必一醉,快作西川語。 寧知是官身,糟曲困熏煮。 獨攜三子出,古剎訪禪祖。 高談付梁羅,詩律到阿虎。 歸來一調笑,慰此長齟齬。 ——蘇軾《端午游真如遲適遠從子由在酒局》 ![]()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年的立秋,蘇軾38歲,在杭州當通判,為盡父母官的責任,為民求雨。 古諺,“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黃金”,但立秋日若是有旱情,那就大事不妙,預示著下半年可能顆粒無收,官府的做法是:求雨。熙寧六年的立秋,杭州高溫大旱,杭州通判蘇軾便奉知府陳襄之命,與錢塘縣令周邠、仁和縣令徐疇一起,于上天竺寺禱雨,夜宿靈隱寺: 百重堆案掣身閑,一葉秋聲對榻眠。 床下雪霜侵戶月,枕中琴筑落階泉。 崎嶇世味嘗應遍,寂寞山棲老漸便。 惟有憫農心尚在,起瞻云漢更茫然。 ——蘇軾《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 這是熙寧六年,北宋歷史中微妙的一年——這是王安石主導熙寧變法的第五年。 這年的立秋夜,蘇軾睡得并不安穩,起瞻云漢,輾轉難眠。而他的求雨,也沒有成功。 ![]() 《東坡時序詩意圖冊》中秋 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的中秋,蘇軾43歲,在徐州做知州,獨自過中秋。 其實這一年的喜事還真不少:八月十一,黃樓落成,同時蘇轍嫁女與文同次子,十二日,長孫簞出生,蘇軾給他取名叫楚老。 客中逢中秋,蘇軾想起這六年間,只有去年與蘇轍共度中秋,而往時一起賞花吃酒的,除了蘇轍,余人也都散去,蘇軾想到這里,“卷簾推戶寂無人,窗下咿啞惟楚老”,不免有些感傷。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盡銀闕涌,亂云脫壞如崩濤。 誰為天公洗眸子,應費明河千斛水。 遂令冷看世間人,照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彈丸,角尾奕奕蒼龍蟠。 今宵注眼看不見,更許螢火爭清寒。 何人艤舟臨古汴,千燈夜作魚龍變。 曲折無心逐浪花,低昂赴節隨歌板。 青熒滅沒轉前山,浪飐風回豈復堅。 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螀鳴露草。 卷簾推戶寂無人,窗下咿啞惟楚老。 南都從事莫羞貧,對月題詩有幾人。 明朝人事隨日出,恍然一夢瑤臺客。 ——蘇軾《中秋見月和子由》 ![]() 雖然中秋節過得傷感,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的重陽節,蘇軾卻是過得十分盡興。 這年重陽節,王鞏來訪蘇軾。王鞏就是王定國,是真宗朝名相王旦的孫子,他的父親和岳父都和蘇軾有非凡的交情,他自己為人仗義,性情疏闊,蘇軾曾夸他“是家豪逸生有種,千金一擲頗黎盆”,后來烏臺詩案里他被蘇軾連累流放廣南,卻沒有任何怨言,而他的妾,就是自愿隨他遠流廣南、對蘇軾說“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柔奴。 這年重陽,徐州知州蘇軾在新落成的黃樓上給王鞏接風,勸他不必急著歸去: 我醉欲眠君罷休,已教從事到青州。 鬢霜饒我三千丈,詩律輸君一百籌。 聞道郎君閉東閣,且容老子上南樓。 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 ——蘇軾《九日次韻王鞏》 可惜,蘇軾留客雖殷勤,他自己卻沒多少時間陪客,只難得地陪王鞏去登了一次城東的黃茅岡,同去的還有顏復和道士張天驥,一行人醉中登山,拍手大笑兼長嘯,可以說是玩瘋了……其它的日子里,都是顏復在陪著王鞏往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只是夜晚有空暇時,蘇軾會在黃樓置酒,自己身著羽衣,遙遙望著他們從江上棹舟歸來。 重陽節后,便轉入深秋、寒冬。 很快便會到冬至。 ![]()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的冬至,蘇軾64歲,與兒子蘇過二人,同在海南貶居。 蘇軾在海南的日子,過得很苦。 在海南,環山而居的黎人分生黎和熟黎,生黎住得尤其偏僻,常住在人所罕至的高山深洞之中。蘇軾不比生黎好多少——章惇派人到海南將蘇軾逐出官舍,不許他住,蘇軾和蘇過,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在城南南污池側,恍榔林里,買了塊空地自己造屋,朋友張中、黎子云和符林幾家人都來幫忙,造好了五間平屋,蘇軾就洋洋然命名為恍榔庵,又在周邊開出一個菜園,種些韭菜、黃菘——雖然殺機四伏,真是什么也困不住、難不到東坡先生,到了冬至,蘇軾叫了這些困厄中結交的友人來一起喝酒,仍然興致勃勃地作了詩: 小酒生黎法,乾糟瓦盎中。 芳辛知有毒,滴瀝取無窮。 凍醴寒初泫,春醅暖更饛。 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 里闬峨山北,田園震澤東。 歸期那敢說,安訊不曾通。 鶴鬢驚全白,犀圍尚半紅。 愁顏解符老,壽耳斗吳翁。 得谷鵝初飽,亡貓鼠益豐。 黃姜收土芋,蒼耳斫霜叢。 兒瘦緣儲藥,奴肥為種菘。 頻頻非竊食,數數尚乘風。 河伯方夸若,靈媧自舞馮。 歸途陷泥淖,炬火燎茅蓬。 膝上王文度,家傳張長公。 和詩仍醉墨,戲海亂群鴻。 ——蘇軾《冬至與諸生飲》 ![]() 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的歲末,蘇軾寫了一首標題很長的詩——《歲晚相與饋問,為“饋歲”,酒食相邀,呼為“別歲”,至除夜,達旦不眠,為“守歲”,蜀之風俗如是,余官于岐下,歲暮思歸而不可得,故為此三詩以寄子由》。原詩有三首,石濤此圖冊時,只取了其中一首: 故人適千里,臨別尚遲遲。 人行猶可復,歲行那可追! 問歲安所之?遠在天一涯。 已逐東流水,赴海歸無時。 東鄰酒初熟,西舍豕亦肥。 且為一日歡,慰此窮年悲。 勿嗟舊歲別,行與新歲辭。 去去勿回顧,還君老與衰。 ——蘇軾《別歲》 石濤把這首詩放在圖冊的最末,并畫了一個似在頂風前行的老人——他雙臂垂落,身體微向前傾,仿佛無可奈何,但卻無停下來的意思,仍在不屈不撓地前行。 但其實這一年的蘇軾,只有27歲。 這年的蘇軾非常年輕。前一年,蘇軾通過制科考試,前往鳳翔府任判官,蘇轍則因為制科考試結果未定,又因為要留在京城陪伴孤獨的老父,故而,父子三人兩地分居。歲末時,蘇軾想念汴京的父親和弟弟,又想起從前一家人熱熱鬧鬧過年的舊俗,便寫了三首詩寄給弟弟。《別歲》是其一,另兩首是《饋歲》和《守歲》。 打動石濤的,也許是《別歲》里的這句: 且為一日歡,慰此窮年悲。 石濤一生傾慕蘇軾。 這套冊頁的初衷也許是像其它幾冊為陶潛、杜甫、祝允明以及唐人詩、宋人詞一樣,是客戶的訂制冊,不過無論如何,當我們一頁頁翻過,從元日讀到別歲,便仿佛和石濤一樣,帶著不同的記憶走過了一年。這些記憶里,有哀,有樂,有歡喜,有惆悵,各種滋味,紛至沓來。 不管多么難忘,或者多么難捱,日子,總會一頁頁地翻過去。每個人,都像那個頂風前行的老人,不管前面是什么,都只有“去去勿回顧”,往前走,往前走。 這是蘇軾,也是石濤,也是任何一個正在承受生命磨礪的人。 作者:任淡如 本文為菊齋原創首發。公號轉載請聯系我們開白授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