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先生認為:“芹書全部結構包含了三次重要的元宵節與三次重要的中秋節。是為全書的六大關目。”作為一部世情小說,《紅樓夢》中道不盡的世態炎涼、悲歡離合,總是通過描寫日常瑣事來體現。諸如生日祭日、歲時節令,元宵節、中秋節、芒種節等,均是《紅樓夢》網狀結構中的重要事件線索。 元宵節、中秋節演繹了家族的興衰起伏,而芒種節則參與婚戀悲劇的建構。曹雪芹將寶玉的生日設置在芒種當天,又以芒種節這一傳統節日為平臺,展現出小說的四個經典情節: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云醉酒和妙玉傳帖。讓我們以《紅樓夢》中的典型事件和典型物件為切入點,來感受紅樓結構的網狀之美。 婚戀悲劇是構成綱領的三條主線之一,既有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也有寶玉與寶釵的婚姻。圍繞芒種節,作者串連起“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兩條線索,又令婚戀悲劇的主線(釵黛)和副線(湘妙)都得以呈現。 在設置寶玉的婚戀故事時,作者常對釵黛加以統籌考慮。如俞平伯先生所言:“釵黛每每并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第二十七回的回目為“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東觀閣本直接為“滴翠亭寶釵戲彩蝶,埋香塚黛玉泣殘紅”,將兩位女主角的經典場景安排在同一回中,釵黛并舉,呈對峙之勢。借助芒種節,同時書寫了寶釵和黛玉的婚姻與愛情悲劇。
以寶玉為中心,作者又分別為“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安排了副線,借湘云烘托金玉良緣,以妙玉補充木石前盟。借怡紅壽辰,曹雪芹敘寫出“湘云醉酒”與“妙玉傳帖”的故事,補敘和強化了寶黛釵的婚戀悲劇。 史湘云的形象是對金玉良緣的皴染,妙玉的形象則是對知己戀情的補充。副線的增設給寶玉造成十面埋伏的局面,又令黛玉有四面楚歌之感,并使小說情節波瀾起伏、人物關系錯綜復雜,為寶玉的婚戀故事平添一抹靚麗色彩。寶釵、黛玉、湘云和妙玉這四位女子在婚戀主線的構筑過程中,各自承擔不同的角色,在理念上也分別帶有儒、道、玄、佛的色彩。湘云、妙玉的間色作用或許可以解釋一個疑惑,即何以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之中,兩位外姓女子能身居迎春、惜春、王熙鳳等賈府裙釵之上。庚辰本第四十六回的雙行夾批寫道:“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湘云、妙玉二人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源自作者對寶玉婚戀故事的藝術構思。 曹雪芹曾不吝筆墨,描寫閨閣于芒種節祭餞花神的“尚古風俗”。他對餞花習俗的描述,在繼承傳統之余,又融入獨特的藝術考量,以服務于小說的情節、主旨。書中,作者細致描摹了芒種節的餞花活動。在第二十七回記述的“祭餞花神”、花上系“綾錦紗羅”、撲蝶等事,皆是花朝節的傳統活動。但值得注意的是,二月十二乃黛玉的生日,將芒種節與花朝節嫁接起來,把花朝節這天的風俗拿到寶玉生日芒種節去寫,既為寶玉的生日增添一抹傷春之意,又寄寓了對“花落水流紅”“綠樹成蔭子滿枝”的無奈與嘆惋。
網狀結構之典型物件:以通靈寶玉為例 從金、玉到木、石,從金鎖到麒麟,從汗巾到荷包,《紅樓夢》中許多生動的情節都是借助典型物件逐步展開的。而對物件線索的安排,又明顯受到前代敘事文學結構方式的影響。《紅樓夢》中的物件線索眾多,通靈寶玉就是其中之一,起到了開宗明義、統攝全書并貫穿情節的重要作用。 在《紅樓夢》第一回,作者便借通靈寶玉開篇明義。清代《紅樓夢》點評家王希廉指出:“第一回為一段,說作書之緣起,如制藝之起講,傳奇之楔子。”饒有意味的是,《紅樓夢》將傳統的女媧神話移位至小說文本之中。通靈寶玉的前身即是女媧補天時遺留下的一塊五色石,靜極思動、打動凡心,由僧道攜入塵世,體驗人間富貴繁華、悲歡離合。而整部書由石頭“半世親歷親聞”,記錄于頑石之上,為閨閣昭傳。在小說第一回,作者通過通靈寶玉交代了《石頭記》的來歷及創作《石頭記》的基本用意。 通觀全書,《紅樓夢》的網狀結構也由通靈寶玉加以統領,全書以頑石起,以頑石終。寧稼雨先生指出:“僧人所攜頑石下凡為通靈寶玉是引領全書的主線所在。”《紅樓夢》的前五回是全書的總綱,當具體情節于第六回正式展開時,寶玉大約13歲左右,到結尾中舉出家時19歲。六年間,他歷經了賈府的由盛轉衰、大觀園的悲歡聚散、親人間的生離死別,塵緣了卻,又重回青埂峰下。王希廉曾說:“攜入紅塵是全部書中事,引登彼岸是卷末悟后出家也。”通靈寶玉從入世到出世的歷程構成一個回環敘事結構,又基本上與寶玉從沉溺于溫柔富貴鄉到看破紅塵的心境轉變相契合。誠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指出:“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這種“打破”,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對大團圓結局的突破。從《西廂記》到《牡丹亭》,男女主人公大多飽經離合、跨越生死,但最終都步入了婚姻殿堂。但在《紅樓夢》中,寶黛之間的戀愛故事卻沒能以美滿婚姻作為結局。此外,在傳統才子佳人的愛情模式中,男女主人公“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但曹雪芹卻沒有為寶黛二人安排傳情達意、成就姻緣的信物。這或許是一種以無勝有的藝術構思——寶黛相互是知己,雖無金玉,卻最終在心靈上勝過金玉良緣。 后四十回中,以通靈寶玉為線索,失玉、尋玉、送玉等情節此起彼伏,通靈寶玉仍起到點題、統攝及串聯的作用。第九十四回通靈寶玉丟失,是賈府敗落的預兆。通靈寶玉的失蹤,使賈寶玉陷入瘋癲狀態,更是成為促使賈母擇定寶釵、鳳姐施調包計,金玉合而木石離的直接誘因。“木石前盟”以悲劇收尾,而伴隨著寶玉悟道,“金玉良緣”也逐漸走向終局。 “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清代文人趙之謙語)。 作為具有深厚思想積淀、高超藝術價值和廣泛影響力的古典小說巔峰之作,“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的《紅樓夢》幾乎“家弦戶誦,婦豎皆知”。曹雪芹以如椽大筆建構了大觀園和寧榮二府,以一家寫萬家,折射出現實生活的世情百態。盡管以虛構為主,卻呈現出較強的藝術真實性和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服飾、飲食、園林、醫藥等無所不包,生動描繪出當時社會的生活長卷,堪稱中國古代社會的百科全書。同時,《紅樓夢》文備眾體,詩詞曲賦貫穿全書,充分汲取歷朝歷代韻文的精華,打破傳統文人視小說為“稗官野史”的偏見,將古典小說最精湛最精彩的一面展示給大眾,對后世文學與文人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清代《竹枝詞》)。 作為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瑰寶,“傳神文筆足千秋”的《紅樓夢》既承襲前代漢文化基因,又充溢著濃郁的滿族文化特色,是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的結晶。目前,《紅樓夢》已知有滿、蒙古、藏、維吾爾、哈薩克、朝鮮、彝、錫伯等8種少數民族文字譯本。這些譯本的產生,也從一個側面見證了各民族對中華文化的高度認同。作為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紅樓夢》被西方視為“中國古典名著中最華美、最動人的巨著”,具有世界性的影響。早在嘉慶年間,其刊刻本便流布到歐洲、東南亞等地。自19世紀中葉至今,《紅樓夢》已有英、俄、法、德、西班牙、日、保加利亞等30多種語言的150余種不同篇幅的譯本,其中全譯本達36種。隨著海外譯介的普及,越來越多的外國讀者接觸到這部巨著,進而更加深入地了解、愛上中華文化。而作者曹雪芹,也與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世界文學巨匠比肩齊名。 總之,《紅樓夢》兼收并蓄、別開生面的藝術追求,正是中國古代文學經典永恒價值之所在,也是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記憶、寶貴的精神財富。(作者為中央民族大學教授。本文刊發在《中國民族》雜志2022年第4期。) 審核|牛志男 統籌|劉佳 胡俊 康坤全 作者|曹立波 編輯|江凌 張昀竹 王孺杰 王怡凡 劉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