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讀詩費腦子｜大眾讀者看靜詩（八）

Eric，長于山西，求學于武漢，曾工作于北京。識字以來，手不釋卷。雅好文史哲，以與有趣的偉大靈魂交流為畢生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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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州懷東坡

寫詩的靜公子

揀盡寒枝失定蹤，幽人孤影去如鴻。
羅浮南海侵尋遍，夜夢朝云取次空。
竹杖踽涼驚欲老，蘭溪縈轉復流東。
沙洲無月休回首，不見梅花濃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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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典故的好處是，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調動讀者的知識儲備，對作品進行補充。比如在《大話西游》中，當孫悟空三個字出現時，讀者已經建立起了主角自由不屈的形象。但這同時也帶來一個問題，當典故被重復使用之后，如何在以往的基礎上別出心裁，使之具有新意。且看在這首《黃州懷東坡》中詩人會怎么做。

|揀盡寒枝失定蹤，幽人孤影去如鴻。
第一句“揀盡寒枝”化用“揀盡寒枝不肯棲”，
第二句化用”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卻由原來的孤鴻“不肯棲”和幽人“獨往來”，創造性的遷移到了孤鴻“失定蹤”和幽人“去如鴻”。
那此人又去了哪里呢？

|羅浮南海侵尋遍，夜夢朝云取次空。
第三句承接第二句，蘇東坡被貶惠州時，曾寫下“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桔楊梅次第新”。被貶儋州時，寫下了“海南萬里真吾鄉”。他被貶八州，足跡踏遍神州。
第四句指一生功業如夜夢如朝云，件件依次成空。這里的朝云也是蘇軾侍妾的名字，她毅然伴隨蘇東坡貶謫惠州，后在嶺南去世。

|竹杖踽涼驚欲老，蘭溪縈轉復流東。
第五句化用“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而本句從盛年時無所畏懼的豪情驟轉為驚覺老之將至的愁情，踽（ju三聲）涼指孤獨寡合。其實可驚之事，樁樁件件，又豈止欲老。
第六句化用“沙溪深，霜溪冷，月溪明”，但從原來的描述奇瑰經歷，轉變為百川縈繞，畢竟東流入海。從積極的方面理解是雖然歷經坎坷，終將抵達終點。從消極的方面理解是無論個人如何努力，最終也無濟于事。

|沙洲無月休回首，不見梅花濃霧中。
第七八句化用“寂寞沙洲冷”，但詩人在此基礎上，再出新意。沙洲無月，濃霧密布，不見梅花，不必回首，也不堪回首。這里的梅花也指朝云，蘇軾為她寫下了悼亡詞《西江月·梅花》。
蘇軾擁有一份真摯感人的愛情，卻是曾經擁有。這種得到時的狂喜與失去后的悲痛，究竟是一種祝福還是一種詛咒？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會為了避免失去的痛苦而不敢獲取，還是選擇在失去后的余生里不斷追憶斷腸，我們不得而知。
通觀全詩，他揀盡寒枝，無處棲身，形單影只，顛沛流離，功業成空，不忍回首，可謂不幸。但反過來想，他堅持自己的信念，飽覽了祖國江山，得遇知己愛人，終將名垂青史，是為大幸。
當我讀完這首詩，耳邊似乎傳來了飄渺的歌聲：

塵緣如夢　幾番起伏總不平　到如今都成煙云
情也成空　宛如揮手袖底風　幽幽一縷香  飄在深深舊夢中
繁花落盡　一身憔悴在風里　回頭時無晴也無雨
明月小樓　孤獨無人訴情衷　人間有我殘夢未醒

超然臺懷東坡

寫詩的靜公子

煙樹如披野似裁，千年誰復一登臺。
當時云向江頭遠，萬世風從袖底來。
客里遲疑新火換，山東遙望蜀川開。
詩方吟罷酒方熟，共掃春陰坐綠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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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樹如披野似裁，

第一句。煙樹如披，曠野似裁。
 
|千年誰復一登臺。
第二句有三層意思。第一個是蘇東坡千年前曾登上超然臺。第二個是千年以來，又有誰再次登上過此臺？由此可見蘇軾的孤獨寂寥。第三個是作者如今登上超然臺，聯想到千年后不知又會有誰再次登臨這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感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 當時云向江頭遠，萬世風從袖底來。
第三四句。本詩的題目是懷東坡，那詩人和東坡的交集在哪里呢？以往詩詞作品中常用的途徑是月亮，如“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或者“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利用月亮來聯系今人和古人。這里詩人別出心裁，使用了風與云。眼前云即是當時云，今日風便是萬世風。一瞬間，詩人與東坡在不同時空的超然臺上重合起來。詩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東坡曾經體驗的云向江頭去，越飄越遠，風從袖底來，無窮無盡的感覺。云向江頭體現空間之廣闊，由近及遠，萬世風來體現時間之久遠，由遠及近。倏忽來去，時空交匯，令人神往。
 
|客里遲疑新火換，
第五句。蘇軾被貶密州，淹留異鄉，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很久，又逢寒食，再換新火。客里指異鄉為客。遲疑指停留。新火：民間習俗，寒食節在清明節之前兩天，寒食期間，為了紀念介子推禁火三天，之后重新生火，稱為新火。參見“且將新火試新茶”。
 
|山東遙望蜀川開。
第六句。密州地處山東諸城，蘇軾故鄉在四川眉州。新火換后，清明時節，本應回鄉掃墓，蘇軾卻有家而不得歸。只好登上超然臺，從山東遙望蜀川的故鄉。故鄉遙遠，即使更上層樓，目窮千里，依然不可得見，只能依憑想象。本想慰藉思鄉之苦，誰知卻望眼欲穿，再添新愁。參見“休對故人思故國”。
 
|詩方吟罷酒方熟，共掃春陰坐綠苔。
第七八句。詩方吟罷，醇酒已備。有春陰可以遮蔽蔭涼，有綠苔可以席地而坐。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又恰到好處。“詩酒趁年華”，當下，即是最好的年華，不可辜負。人生已多煩惱，何妨“此心安處是吾鄉“。如此境界，可謂“超然”。
 
本詩有登臺之美景，思古之幽情。有遙望故鄉之愴然，又有詩酒年華之超然。
 
附錄
望江南·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附錄
赤壁賦
蘇軾 〔宋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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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共適 一作：共食)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