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

南鄉一剪梅·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

賀世戰

橫影泣伶仃。欲效鶼鶼恨不憑。淚盡魂歸離恨界，生亦前盟，死亦前盟。

隨去雪中僧。舍卻紅塵足未停。所謂良緣終個是，從也非情，別也非情。

南鄉一剪梅·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

王志霞

魂夢幾曾經，石畔桃蹊或可憑。可嘆紅塵常反復，心也飄零，淚也飄零。

何必自多情，折損青春過此生。未待千山風雨過，人力難爭，天命難爭。

喝火令·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

丁玉林

石嶺千峰秀，觀園萬物萌。絳珠還淚惠神瑛。書寫世間佳話，榮府識前盟。   

黛玉天機盡，金釵夢兆興。族長媒妁計相爭。筆畫孤芳，筆畫寺鐘鳴。筆畫竹林瀟館，巨著撰三生。

滿庭芳·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新韻）

翟海潮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三生石畔情緣。冷香麝串，園內起波瀾。垂淚葬花試探，情極處，砸玉參禪。絳蕓兆，西廂佳句，釵黛契金蘭。

縱然情相悅，終究難抵，禮法糾纏。了前緣，絳珠淚盡成仙。焚稿化灰凄慘，寒風里，靈玉歸山。蘅蕪苑，芳齡難繼，金玉夢成煙。

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是《紅樓夢》最重要的一條主線，它伴隨著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之爭而展開，最后金玉良緣勝過了木石前盟，導致黛玉淚盡而亡、寶玉出家、寶釵守寡的悲慘結局。

開卷第1回，講了一個“絳珠還淚”的神話故事，絳珠仙草為酬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隨其下世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這神瑛侍者便是賈寶玉的前身，而林黛玉則是絳珠仙子的轉世。他倆的這段姻緣，便是 “木石前盟”。

第3回，寶黛初會，兩人一見如故。黛玉見到寶玉大吃一驚：“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寶玉見到黛玉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黛玉進賈府之時還是個孩子，黛玉大約7歲，寶玉大約8歲，他們一起玩、一桌吃、一床睡，可謂青梅竹馬。

第4回，寶釵進賈府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年，寶玉、黛玉已經十一二歲，有了兩性意識。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而不及”。寶玉時?！耙娏私憬憔屯嗣妹谩?/span>，惹得黛玉時常落淚。

第8回，寶玉去探望寶釵，寶釵要看寶玉的通靈玉，看到上面的字，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毖诀啁L兒在一旁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庇谑菍氂褚獊斫疰i看，念到：“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辈⑿枺骸敖憬氵@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多嘴，說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這便是“金玉良緣”的發端。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之爭，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由此展開。

木石前盟：前世情定→少小無猜→互相試探→情投意合→淚盡夭亡→懸崖撒手。

金玉良緣：金玉相見→雙敲扇機→絳蕓夢兆→互剖金蘭→寶釵出閨→寶玉出家。

寶黛的愛情是一種天國之戀，是超脫世俗的心有靈犀；而寶釵的情愛故事，則是地上之戀、世俗之戀。寶釵勸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而林、薛之別，恰恰從這里劃分出界限。

如果把程高本《紅樓夢》120回看成一個整體來分析，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可分為三個階段：第8回“黛玉含酸”到第36回“黛玉題帕”、“絳蕓夢兆”為第一階段；第37回到第78回晴雯之死、寶玉寫《芙蓉女兒誄》為第二階段；第79回到第120回“黛死釵嫁”、“寶玉出家”為第三階段。

（1）第一階段：第8~36回。從第8回“黛玉含酸”情竇初開到 “共讀西廂”是寶黛愛情的萌生。在這一階段，寶黛二人共有10來次爭吵哭鬧，比如第17回，因黛玉送寶玉的荷包被小廝搶走，黛玉誤會，“誤剪香囊”。第20回，寶玉去看寶釵，黛玉因猜疑又與寶玉吵嘴而哭，寶玉跟黛玉“論親疏”。第22回，賈母給寶釵過15歲生日，大家看戲，心直口快的湘云說出黛玉像戲子，寶黛爭吵，使“寶玉悟禪”。

第26、27回，寶玉因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惹得黛玉生氣落淚。晚上，寶釵到怡紅院看寶玉，隨后黛玉也來叩門。不料晴雯和碧痕吵嘴，正沒好氣，索性賭氣不開門，引起黛玉誤會。第二天“黛玉葬花”，寶玉哭倒，二人爭吵后誤會消除。第29回，因張道士提親，引起二人爭吵，“寶玉砸玉”，還驚動了賈母，氣得賈母說出“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其中，也有寶釵與寶玉、黛玉的爭吵。第30回，寶玉諷刺寶釵像楊貴妃，寶釵生氣借丫頭找扇子的時機，明是訓斥丫頭，實是諷刺寶玉，接著又用“負荊請罪”來諷刺寶黛，所謂“借扇雙敲”。這是“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薛寶釵少有的一次發怒。

第32回，黛玉因金麒麟事件而猜疑，引發“寶黛訴腑”，二人交心。有學者認為，“金麒麟事件”是另一處“金玉良緣”，寶玉從清虛觀張道士那里得到的金麒麟和史湘云的金麒麟是一對，寓示史湘云最后嫁給了賈寶玉。脂批曰：“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span>”大抵，這是從畫家的筆法中轉化來的，在作品中畫上一種雜色，正是為了強調正色。寫金麒麟，是為了烘托氣氛，史湘云其實是嫁給了衛若蘭。

寶黛之間相互試探，在沖撞、糾葛和執著中體驗著人生的初戀。這些爭吵哭鬧，其實都是探測對方心理的不能言說的方式。第34回，“寶玉挨打”之后，寶玉送舊手帕給黛玉，“黛玉題帕”，標志著寶黛“定情”，此后他倆再也沒有過爭吵哭鬧或是明譏暗諷。

第36回“絳蕓夢兆”，寶釵坐在襲人的位子代做鴛鴦戲蓮花兜肚，寶玉于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釵非常尷尬，此時木石前盟壓過金玉良緣。

（2）第二階段：第37~78回。在經歷了“寶玉訴腑”、“黛玉題帕”之后，寶、黛愛情進入了默契和成熟的階段，她和寶玉之前的彼此試探已不復存在，兩個人都已明了對方的心意，達到了兩情相悅的境界。在有了這份自信之后，黛玉的心境也好轉了，也能坦然地面對寶釵，還向寶釵敞開了心扉。

第45回“互剖金蘭”，黛玉身子愈發不好，寶釵來探望。寶釵不僅體貼地為黛玉分析病理，還給黛玉送來燕窩，這著實讓處境孤單的黛玉大為感動。之前黛玉在行酒令時不自覺用了《牡丹亭》和《西廂記》中的唱詞，寶釵借此勸解黛玉要少看這些書，這也讓黛玉覺得寶釵是很寬厚待人的（第42回）。

寶釵做的這兩件事，使得黛玉對寶釵的猜疑、妒忌大大的釋然，兩個人最終和解。第49回，湘云又開黛玉的玩笑，黛玉也不惱。寶玉對黛玉與寶釵的和好大惑不解，黛玉對寶玉說：“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之爭也隨之淡化了。轉而黛玉最大的憂愁就是無人為她和寶玉的婚姻做主，這種憂思流露在后來所作的詩詞里。

第57回“紫鵑試玉”，寶黛發展到了熱戀階段，寶黛愛情走向了成熟和平靜。但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之爭仍在繼續，因為兒女的婚姻畢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時的黛玉孤獨無援，處境顯得更加凄涼，但寶黛仍懷著一絲希望在等待。

第70回，黛玉重建桃花社，眾姊妹以柳絮為題作詞，黛玉的《唐多令》象征她一生的際遇。“嘆今生誰舍誰收?”自己雖然與寶玉有情有愛，但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而定，黛玉無父無母，只能是像柳絮一樣“憑爾去，忍淹留”。而此時的寶釵卻成竹在胸，她作的《臨江仙》，很樂觀地寄予了對未來美好的向往，“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第74回抄檢大觀園以后，晴雯被攆出大觀園，黛玉的身體愈發不好。晴雯死后，第78回寶玉作《芙蓉女兒誄》，透露出寶黛婚姻的無望，此時金玉良緣已經壓過了木石前盟?！盾饺嘏畠赫C》雖是寫給晴雯的，其實也是寫給黛玉的。

（3）第三階段：第79~120回。接踵而來的是“寶玉始提親”、 “鳳姐設奇謀”、“定婚瞞消息”、“傻大姐泄密”，一步一步把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層層地推向了高潮。

第82回“瀟湘驚夢”，第89回“黛玉絕粒”，第97回“黛玉焚稿”、第98回“絳珠歸天”是以木石前盟為標志的寶黛愛情的結束，黛玉死的時候才17歲；而第94回“寶玉失玉”、第97回“寶釵大婚”也是以金玉良緣為標志的寶玉和寶釵婚姻悲劇的開始，寶玉終究沒有放下木石前盟的情感重負，第119回，俗緣已畢，“寶玉出家”，寶釵守寡。此時，寶玉19歲，寶釵21歲；第120回“石頭回歸”，歸結紅樓夢。

一部《紅樓夢》以黛玉淚盡而亡、寶玉出家、寶釵守寡得悲慘結局而告終，當然還有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敗落以及眾“女兒”的悲慘命運。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之爭，充分顯示了“情”與“禮”、“法”之間的沖突，“禮”和“法”最終勝過了“情”。脂硯齋說，《紅樓夢》是“讓天下人共來哭這個'情’字”，把《紅樓夢》的悲劇性和“情”字聯系在一起，是非常深刻的。

封建時代，兒女的婚姻由父母做主。賈政不問家事，寶玉的婚姻自然由王夫人做主。就做“寶玉媳婦”的客觀條件來講，寶釵的優勢顯然要比黛玉多：薛家家底殷實，寶釵穩重，招人喜歡，并且家中有替她婚姻大事做主的母親。黛玉與之相比，孤獨無助，她只有寶玉的愛情和心中的詩。還有，黛玉性格多疑，而且大病在身。

第28回，元宵節后，元妃從宮中賜了一些禮物給寶玉和眾姊妹。寶玉和寶釵的是一樣的，有紅麝香珠二串，而黛玉只是和探春、迎春、惜春眾姐妹相同，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這次賜賞是公開表明元妃對釵、黛的態度。元妃僅在省親時見過黛玉、寶釵一面，不可能對寶釵、黛玉有太多的了解，這自然是作為母親的王夫人每次進宮跟女兒述說的結果，元妃對寶釵的偏愛，其實是王夫人的偏愛。

“晴為黛影，襲為釵副”，作為寶玉第一大丫鬟的襲人，她和寶釵一樣，時常勸寶玉考取功名，襲人喜歡寶釵不喜歡黛玉。寶玉挨打后，襲人的進諫對王夫人影響很大，也正好暗合了王夫人的心意。第36回，王夫人給了襲人“準姨娘”的待遇，是對襲人的充分信任。

王夫人內心不喜歡黛玉而喜歡寶釵，只不過礙著賈母的面子，不好公開說什么罷了。第32回，金釧跳井后，王夫人深感內疚，情緒非常低落，寶釵對王夫人的開解和撫慰，讓王夫人對寶釵倍增好感。第55回，因鳳姐小產病倒，王夫人讓寶釵協助探春和李紈理家，這是對寶釵作為“未來兒媳婦”的肯定。

有人解讀說，“薛姨媽慰顰兒”、認黛玉為干女兒是虛情假意（第57回），金玉良緣是王夫人和薛姨媽這對老姐妹聯袂唱的一出好戲，是一場陰謀。我倒覺得未必，《紅樓夢》的行文風格是敘述事件，但從不加善惡評論，給讀者留下空間，讓讀者去想象。不同的解讀正是《紅樓夢》的魅力所在，薛姨媽肯定支持金玉良緣，但未必是她的陰謀。曹雪芹設計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之爭，其意圖明顯是為了增加藝術效果。

賈母始終以“兩個玉兒”稱呼寶玉和黛玉，在眾人面前傳遞她對寶、黛的萬般疼愛，這在賈府中盡人皆知。賈母開始支持“木石前盟”，最后也不得不在現實中接受了“金玉良緣”，這從鳳姐態度的轉變上也可以看出。

第25回，善于看老太太眼色行事的鳳姐，當眾開玩笑說，要黛玉給“我們家作媳婦”。整天圍著老太太的鳳姐，若不是從賈母那來的信息，她哪里敢在眾人面前隨便開這樣的玩笑?

第29回，張道士與賈母說話間給寶玉提親，賈母當眾人給回絕了，有專家解讀這是在否定金玉良緣，因為 “金鎖是個和尚給的”，賈母是用“道士”的話否定“和尚”的話。而在第49回，賈母一見薛寶琴便喜歡的不得了，賈母有意要將寶琴說給寶玉，后來聽說早已許配給梅翰林之子只好作罷。有專家解讀，這時賈母對寶玉婚姻的態度已經有所轉變。

第74回之后，隨著抄撿大觀園，王夫人轟走晴雯等人，并進宮爭得元妃的支持，終于改變了“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對峙局面。王夫人作為寶玉婚姻的主宰者，她把晴雯視為黛玉的影子，將晴雯趕出了大觀園，這是對寶黛愛情的最后的表態，也是將賈母的軍。而賈母面對王夫人也無可奈何。賈母心里明白，王夫人、薛姨媽、元妃都支持“金玉良緣”，賈母的態度也不得不改變。

第84回，王熙鳳首次大膽地明確地在賈母面前提出了“寶玉”和“金鎖”的姻緣，鳳姐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賈母笑問道：“在那里?”鳳姐道：“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么忘了?”賈母笑了一笑，因說：“昨日你姑媽在這里，你為什么不提?”看來鳳姐也看透了賈母的心思，賈母也從“木石前盟”轉向了“金玉良緣”。

第90回，賈母的態度明朗了，她和王、邢夫人再一次提到寶、黛的事時，賈母顯明地表達了自己對釵黛的取舍。賈母說“林丫頭乖僻”，“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這兩點讓賈母最終覺得“只有寶丫頭最妥”。并且這些主事的人定好，將此事瞞起來，為“掉包計”的出臺做了鋪墊。鳳姐設計的“掉包計”最終把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推向了深淵。

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是人們日常生活常見的，這種悲劇并不是惡人造成的，而恰恰是一些愛他們的人，也包括愛他們的賈母。當然也有不同的解讀，有人考證80回之后，賈母在“元妃薨逝”不久就死了，也不存在什么“調包計”，“黛死釵嫁”另有原因，不同的解讀增加了《紅樓夢》的魅力。

總之，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是環境造成的，是病態的“集體無意識”使然，這種悲劇才是“悲劇中的悲劇”，有著普遍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