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十六回,賈府傳來宮中喜訊,大小姐賈元春被加封為賢德妃。舉家聞之,莫不歡欣。就此大興土木,于寧榮二府之間新造一處浩繁別致的園子,特為元春省親之用。 正月十五元妃歸省,游幸新園。但見火樹銀花之中,省親別院恰似珠寶乾坤,風光無限。 賈政在園子新建始成之際曾試才賈寶玉,命他將園中各亭臺軒館題名對聯。寶玉取的名字倒是別雅風趣,如“蓼汀花溆”、“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等。元妃聽說心中甚愛。皆登閣遠望,撫石依泉,一一游過。心下雖覺奢華,到底格局新穎,點景新奇,猶是喜歡。 當下執筆親題匾額,選最喜歡幾處賜名: “有鳳來儀”曰“瀟湘館”; “紅香綠玉”為“怡紅快綠”; “蘅芷清芬”為“蘅蕪院”; “杏簾在望”為“浣葛山莊”; 東面飛樓曰“綴錦閣”; 西面斜樓曰“含芳閣”; 以及“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四字如“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 又親賜園名為“大觀園”,題詩一首: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園。 元春回宮后,思慮大觀園閑置未免寥落可惜,便命寶玉及姐妹們搬進園子去住。自此“薛寶釵住了蘅蕪院,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往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 從此大觀園熱鬧非凡,變成了寶玉與眾姐妹無憂無慮,與世隔絕的“青春王國”(蔣勛語)。 【林黛玉之瀟湘館】 當日未分配居所時,寶玉曾問黛玉喜歡哪里,黛玉說:“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 瀟湘館“數楹精舍,千百竿翠竹遮映”,還種著梨花,芭蕉。蒼苔盈布,卵石鋪路,墻下又有泉水繞階,盤旋而過。難怪賈政說:“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 黛玉居于瀟湘館,起詩社時雅號亦作“瀟湘妃子”,自有隱喻。數千年前,舜帝南巡蒼梧而逝,湘夫人娥皇、女英抱竹痛哭,淚水灑在九嶷山的青竹之上,竹上生斑,二夫人淚盡而亡。這竹便被稱為“瀟湘竹”或“湘妃竹”。林妹妹是個愛哭的淚人,斑竹點點,“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舍其而誰居? 十七回中寶玉說“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圣方可,”于是題其為“有鳳來儀”。脂硯齋說四字妙在“雙關暗合”。其雙關,一則鳳乃百鳥之王,元妃尊貴,故而詠之。二則莊子《南華經·秋水篇》言,鳳凰“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是說鳳鳥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放眼大觀園,只此一處有竹,鳳凰將居此飲食生活。而黛玉才冠群芳,第一女主,可算百鳥之王,暗合“有鳳來儀”。雖如此說,可總覺得顰丫頭被喻為鳳有點怪怪的。 寶玉有聯題于此間:“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脂硯齋原玉評曰:“'尚’字妙極。不必說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猶’字妙。'尚綠’、'猶涼’四字,便如軒身于森森萬竿之中。” 黛玉高雅,竹君清逸,實堪媲美。 【薛寶釵之蘅蕪院】 寶玉隨父游覽大觀園,各處景色俱佳。行至一處卻是“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賈政不免言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及至步入門時,忽然迎面一高大山石,將內中房屋盡皆遮掩,此間不植花木,卻種了許多異草仙藤......順游廊走時,又見清廈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終覺清雅倍至。這才盛贊:“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 此處便是寶玉題匾“蘅芷清芬”的“蘅蕪院”。元春游罷大觀園,讓寶玉等做詩吟景。寶玉吟“蘅芷清芬”五律首句即為:“衡蕪滿凈苑,蘿薜肋芬芳。”滿園草色異香盡入詩中。 對聯則曰:“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前一句贊寶釵有詩才,“艷”字亦極適合寶釵。寶釵,牡丹花也,艷極。后一句花開酴醾百事盡,隱喻一切終是場美夢而已。 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賈母曾攜眾人在園中各人房間走了一圈。寶姑娘房間陳設簡單,只有兩部書,幾只茶碗,如“雪洞一般”。連同床鋪、簾帳也十分樸素。賈母便覺過于素凈,說總要擺上些物件才好。有人說寶釵“雪洞”般的房間,正映襯了她的冷。譬如她吃“冷香丸”,又有“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解花語。 但孔子曾言:“奢則不遜,簡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寶姑娘原非鋪陳奢靡之人,她不愛戴珠寶首飾,不愛抹花兒粉兒,園子里只一片草翠,平常也穿“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的衣服。她曾說過薛家不比從前,當省則省的話。寶釵生而富貴,卻從時守分,懂得持家之道。這份樸素節儉實在難能可貴。 【寶玉之怡紅院】 寶玉雖是男兒,但從小與姐妹們一處玩笑長大。元春甚愛弟弟,愿他歡喜,也愿使賈母、王夫人心里暢快。于是令寶玉也住進大觀園。 怡紅院是曹公所著筆墨最多的院子,十七回大篇幅詳寫垣牖房亭,游廊草木,薔薇香馥,青溪橫斜。偌大一棵西府海棠勢若蓋傘,妙美無雙。恰為后文海棠枯萎,賈府衰敗作了鋪筆。 院內幾間房更是與眾不同,紫檀板槅皆名手雕鏤,花式迥異:“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有安置筆硯處,或有供花設瓶、安處盆景處......” 滿墻鑲嵌的琴劍瓶爐,五彩銷金,精致絕倫。西洋衣鏡新鮮,紗廚錦槅時尚。連地踏的磚,也是碧綠鑿花,金彩珠光。難怪劉姥姥醉酒大觀園,誤入怡紅院時嘆說:這樣精致的房間,就像到了天宮一般!怡紅院是大觀園里最搜神巧奪,雍容華貴的院子。 寶玉有詩題“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 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里,主人應解憐。 第二十六回賈蕓到怡紅院來拜寶玉,但見山石芭蕉,仙禽異鳥,松鶴林立,文章閃爍。抬頭望見匾額“怡紅快綠”,因想:“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恁樣四個字。” 【李紈之稻香村】 元春游園后嘗言最愛“瀟湘館”、“蘅蕪苑”,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這“浣葛山莊”便是元春根據寶玉所作詩“杏簾在望”,而改的稻香村。 寶玉原詩: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詩里寫盡院內田舍園風。遠望黃泥矮墻有稻莖掩映,百株杏花耀如蒸霞。里面茅屋數楹,外面桑榆槿柘。青籬土井旁,佳蔬菜花,漫然無垠。連同苑堂里亦僅只紙窗木榻,毫無富貴之氣。寶玉就此引古人詩曰:“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 李紈年輕守寡,少時讀了些《女四書》《列女傳》,雖居膏梁錦繡中,卻行同槁木死灰。在府里謹守禮節,行止恭敬,平日只侍親養子,教小姑子們學做針黹已矣。 她不配艷飾,不著濃妝,不穿彩麗服裝。第四十九回群芳踏雪時,眾妯娌姐妹都身著華麗的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的斗篷,“獨李宮裁穿一件青哆啰呢對襟褂子”,顏色質地內斂樸素。脂硯齋評“昭其質也”。 李紈居于此間不與人爭,但她畢竟青春年華,也有一顆年輕的心,有對美的欣賞與感悟。幸而院中有杏如霞,使她孤寂的心能得到熱烈奔發的釋放。 但天性崇尚自然的寶玉卻批此院落“人力穿鑿扭捏而成”。李紈到底是壓抑的,舊社會的倫理道德,使她不得不成為人們要求的寡婦樣子。 【迎春之綴錦樓】 迎春原是大老爺賈赦庶出,從小住在嬸母院里,與姐妹們一處玩耍。但二小姐迎春老實懦弱,素有“二木頭”之稱。兼之平庸而無詩才,在賈府眾小姐中,像個可有可無人物似的。 綴錦樓是“紫菱洲”院落里的一個廳房。所以起詩社時,迎春的雅號即為“菱洲”。書中對迎春所居著墨不多,只知它臨水背山。賈母宴大觀園時曾說樂于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借著水音聽曲子。停筆思及,樂聲穿花度水,于錦閣繡樓間隱隱飄出,何等清幽雅致。 “綴錦”僅從字面來看,無非裝飾美好之意,想來廳房必是點珠綴寶,金玉堂皇。但遙對判詞“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想及他日迎春凄慘而去,不勝唏噓。 【探春之秋爽齋】 賈府的三小姐探春為人豁達大方,精明能干,闊朗豪爽,不讓須眉。而秋爽齋便占了一個“大”字。 還是四十回賈母兩宴大觀園中,有一段探春房間的描寫: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上壘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名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松林一般。那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一大幅的襄陽《煙雨圖》......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 探春性情之闊達于此亦可觀一二了。 “齋”意為書房。探春素日平和恬淡,好讀書臨帖,房內筆墨陳設頗雜,連身邊大丫頭名字也作“侍書”。 昔時元春題匾“桐剪秋風”,蓋因探春院中梧桐、芭蕉盡有,秋風起,梧桐蕉葉搖曳,煞是美觀。 秋爽齋,集探春所居之景,性情之爽朗而成,實書房至雅之號也。 探春吟詩 【惜春之蓼風軒】 蓼風軒在藕香榭的建筑群里,惜春的臥室卻叫暖香塢。秋爽齋結詩社時,寶釵說:“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是了。”因此,惜春住處說哪個名字都可以,只不過“蓼風軒”是當時姐妹們分下居所時書中所稱,便以此為正解吧。 惜春在眾姐妹中年齡最小,原是寧國府里賈敬的小女兒,也隨大家在榮國府賈母處長大。賈母說我這最小的孫女作畫卻是最好的,于是印象里惜春便整日間繪制那幅巨大的大觀園美圖。《紅樓夢》這一幅大畫里,便有“惜春作畫”這一幀至美的小畫。 紅蓼花深,清波風寒。曲廊相抱的蓼風軒,正適宜焚香烹茶,擁爐作畫。 惜春年紀雖小,卻心冷主意正,在大觀園里,她與帶發修行清冷孤傲的妙玉很說得來,平日也愛與小尼姑智能兒玩耍。最后終于堪破三春,遠離紅塵,“獨臥青燈古佛旁”。 “蓼風軒”終是冷風中寂寥無主。 惜春作畫 【妙玉之櫳翠庵】 妙玉是十二釵中最特別的一個,她本是官宦人家女兒,后帶發修行為尼,被王夫人下帖請來居于大觀園。 元春省親游玩時,“忽見山環佛寺,忙另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并題匾云“苦海慈航”。后至四十一回中方有“櫳翠庵”之名。 櫳翠庵花木繁盛,尤以紅梅著稱。當日白雪琉璃世界,寶玉訪妙玉乞紅梅,曾作詩句“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櫳翠庵毗鄰藕香榭,庵中常客莫過于契合的惜春和幼年相識的邢岫煙。賈母攜劉姥姥與眾人游大觀園時,曾至櫳翠庵品茶歇息。眾人走后,寶玉派人打水清洗櫳翠庵,妙玉笑說:“這正好了。” 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凡世化身,櫳翠庵則是孤傲妙玉的清潔之所。只可惜“欲潔何曾潔”,世事孰能料,終究是風塵骯臟,無瑕白玉陷泥淖。嘆,嘆,嘆! 至此,十二釵閨房已錄七人,余者不在大觀園。 元春居于皇宮內院,書中雖無表,但自是風光無限。 王熙鳳攜女兒巧姐居于賈母后院的一所小院——“南邊是倒座三間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也有文字記述鳳姐居室:“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 房室雖小,也不豪華,卻是榮國府CEO璉二奶奶生殺決斷,籌謀遠慮的中心所在。 史湘云住在史家,偶爾來大觀園走親戚,或與寶釵或與黛玉同住。 秦可卿系寧國府長房長孫媳,居東府。臥室陳設極其浮華香艷,本文主述大觀園,不及累言(下方鏈接“寶玉學堂讀書”一文有涉及,或可一窺)。 按脂硯齋甲本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所以,秦可卿本居天香樓。如此判詞中“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亦可圓其說矣。但作者終是悲切,心存不忍,刪去天香樓之筆,秦可卿也改為病死。從而留給后世讀者不盡遐思。 感謝閱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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