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新刻金瓶梅詞話》于1931年冬,由北平琉璃廠某書商以“很低的價格”,從山西介休收購來京,轉手給文友堂,徐森玉、胡適等人以950元從文友堂購得此書,并出資預約影印104部,原本贈送北平圖書館收藏。鄭振鐸等沒有參與其事;參與人中徐森玉、馬廉等出力最多,胡適起到了重要作用。 關鍵詞:《新刻金瓶梅詞話》;文友堂;影印;胡適;北平圖書館;版本 百年來古代小說版本的發現,《新刻金瓶梅詞話》當推為最重要者之一。 此版本的發現、購藏與影印,當時就有人記載,后來也不時有學者述及。但由于各種原因,至今有些重要細節的說法,已經很不一致,其中肯定有不合于史實的成分,難免將來更加以訛傳訛了,所以有必要提出來,存疑或加以辨正。 我所見到有關記載或考述的資料如下: 鄭振鐸《談金瓶梅詞話》(此文署名“郭源新”,發表于1933年7月生活書店《文學》創刊號,以下或簡稱“鄭文”)一文中說: “半年以前,在北平忽又發見了一部《金瓶梅詞話》,那部書當是最接近于原本的面目的。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的諸君,嘗集資影印了百部,并不發售。我很有幸的,也得到了一部。”[1] 238 又,鄭振鐸《記一九三三年間的古籍發現》一文中說: “小說的發現,沒有戲曲那么多,重要者尤少。去年冬,北平圖書館所獲的《金瓶梅詞話》二十冊,當為近年來最大的一個收獲。”[2] 451 朱星《〈金瓶梅〉的版本問題》(以下或簡稱“朱文”)中說: “今傳世最早的一部萬歷丁巳年本《金瓶梅詞話》,我曾請問吳曉鈴先生是怎樣發見的,他告訴我此事可問舊琉璃廠古書鋪文友堂的孔里千同志。 他現在是今琉璃廠古書裝訂部的老工人,快六十歲了。他記憶力很好,告訴我說: '文友堂在山西太原有分號,收購山西各縣所藏舊書。在民國二十年(1931)左右,在介休縣收購到這本木刻大本的《金瓶梅詞話》。無圖,當時出價很低,但到了北京,就定價八百元。鄭振鐸、趙萬里、孫楷第等先生都來看過。最后給北平圖書館買去了。’ 到民國二十二年,孔德學校圖書館主任馬廉(隅卿)先生(曾在北大兼課)集資,用古佚小說刊行會名義把這部書影印一百部……”[3] 294 黃霖主編《金瓶梅大辭典》(以下或簡稱《辭典》)“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本”條云: “《新刻金瓶梅詞話》影印本之一。一九三一年山西發現的《新刻金瓶梅詞話》由北平圖書館入藏后,于一九三三年二月,由北大教授、孔德學校圖書館主任馬廉集資影印(縮印)了一百零四部。”[4]1009 黃霖主編《金瓶梅大辭典》“北平圖書館藏詞話本”條云: “《新刻金瓶梅詞話》藏本之一。此本于一九三一年冬,北平琉璃廠古書鋪文友堂的太原分號,在山西介休縣購得。以二千銀元賣給北平圖書館。” [4]1009 梅節《全校本〈金瓶梅詞話〉前言》曰: “一九三三年馬廉以古佚小說刊行會名義,醵資將中土本影印一百二十套。”[5]3 ![]() 山西介休本(1931) 王汝梅先生著《王汝梅解讀〈金瓶梅〉》(以下簡稱《解讀》)一書中說: “1931年冬,北平文友堂(琉璃廠的一家古舊書鋪)的太原分號,在介休縣收購到一部木刻大本的《新刻金瓶梅詞話》,十卷、無插圖、無評語。 當時只把它視為一般古籍,未認識到他的重要價值。在北京,經過專家鄭振鐸、趙萬里、孫楷第等鑒定,才確認它是《金瓶梅》的最早刻本。后由北京圖書館出價二千銀元收購入藏。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孔德學校圖書館主任馬廉(隅卿)先生采用集資登記的辦法,以古佚小說刊行會名義影印了一百零肆部。”[6] 231 胡頌平編著《胡適先生晚年談話錄》(以下簡稱《談話錄》)“1961年6月12日星期一”載: 胡適說:“這部古本《金瓶梅詞話》,你們是不知道的。日本圖書館在重裱中國古書時,發現古書內的襯紙有《金瓶梅》的書頁,共有8頁。 日本人不知道這8頁是什么本子的《金瓶梅》,于是照大小照相下來寄到中國來,問問徐鴻寶(森玉)、馬廉(隅卿,中國小說專家)和我幾個人。 我們幾個人都不知道是個什么版本,都不曾看過。恰巧在這個時候,北平書商向山西收購的大批小說運到北平,其中有一部大字本的古本《金瓶梅詞話》,全部二十冊,就是日本發現作襯紙用的《金瓶梅》。 這部《金瓶梅詞話》當初只賣五六塊銀元,一轉手就賣300塊,再轉手到了琉璃廠索古堂書店,就要一千元了。 當時徐森玉一班人怕這書會被日本買去,決定要北平圖書館收買下來。大概是在九·一八之后抗戰之前的幾年內。 那一天夜里,已經九點了,他們要我同到索古堂去買。索古堂老板看見我去了,削價50元,就以950元買來了。那時北平圖書館用950元收買一部大淫書無法報銷的。 于是我們——好象是20個人——出資預約,影印104部,照編號分給預約的人。我記不起預約5部或10部,只記得陶孟和向我要,我送他一部。 我們將預約多下來的錢給北平圖書館收買這書。也就在這時候,這書被人盜印,流行出去了。這書里有一百幅的圖,其中有些完全是春宮,是一部大淫書。 志明不知道,為了發財就亂印出來了,怕他會出大亂子,便中你去告訴他,要他審慎。”[7] 174-175 ![]() 《胡適先生晚年談話錄》 以上資料涉及《新刻金瓶梅詞話》的發現、收藏、影印等情況比較一致的方面: 一是此書由北平(今北京)書商在山西介休發現并收購; 二是此書后來由北平圖書館收藏; 三是這部書當時曾集資影印。
一是此書被發現的時間。 這一點朱文記孔里千“在民國二十年(1931)左右”語焉不詳,《談話》未具體涉及,可以不論。《辭典》、《解讀》等都說是1931年。 鄭文沒有明確說,但該文以筆名“郭源新”在生活書店《文學》創刊號刊出時間為1933年7月,文中稱“半年以前,在北平忽又發見了一部《金瓶梅詞話》”,應該是指1932年的冬天。這就與1931年說有了矛盾,未知孰是。 但從鄭文稱“忽又發現”來看,他對此書的發現過程似不甚了了。所以,筆者傾向多家1931年冬在山西介休被發現的記載,較為可靠。 二是北平收購《新刻金瓶梅詞話》的書店是琉璃廠的文友堂,還是索古堂。 對此,諸家都說是文友堂,唯《談話錄》記胡適說是“索古堂”。對胡適的說法,黃永年先生《讀書求疵錄》已經指出:“彼時琉璃廠并無名'索古堂’的舊書店,不知是哪個舊書店被錯聽成'索古堂’?”[8] 黃先生的“求疵”是對的。補充一點說,他沒有深考的那個“被錯聽成'索古堂’”的舊書店,應該就是諸家所稱北平琉璃廠的“文友堂”。 三是書到北平后,是否曾經“轉手”。 按諸家之說是書到北平后,直接由文友堂賣給了北平圖書館,但《談話錄》記胡適說“這部《金瓶梅詞話》當初只賣五六塊銀元,一轉手就賣300塊,再轉手到了琉璃廠索古堂書店,就要一千元了”。 這里,雖然《談話錄》稱“索古堂”應是聽錯記錯了,但“一轉手”、“再轉手”與“轉手”的過程,卻不大可能是聽錯記錯的,更不會是編造出來。 所以當時一定是胡適這么說,胡頌平又這么記下來的。而胡適是當事人之一,嗜好古本,他在30年后的回憶,縱然不一定百分之百的正確,卻比較1980年“年近六十歲”,即1931年可能還不到10歲的孔里千的話,應該要可靠得多,北平琉璃廠古書鋪文友堂的太原分號,在山西介休縣購得的說法并不可靠。 而盡管胡適講得不很明確,但《新刻金瓶梅詞話》到北京后,曾經被“轉手”應該是事實,但轉手后的所有者是文友堂也是事實。 ![]() 《新刻金瓶梅詞話》 四是此書收購、“轉手”與最后入藏北平圖書館的價格。 朱文記孔里千說介休原主“當時出價很低,但到了北京,就定價八百元”;《辭典》等稱“以二千銀元賣給北平圖書館”;《談話錄》記胡適說“這部《金瓶梅詞話》當初只賣五六塊銀元,一轉手就賣300塊,再轉手到了琉璃廠索古堂書店,就要一千元了”,所謂索古堂書店老板因為看他的面子,“削價50元,就以950元買來了”。 三說的是非,孔里千說“當時出價很低”,與胡適說“當初只賣五六塊銀元”相合,應該屬實。 雖未知“定價八百元”與“出價兩千銀元”兩說的根據是什么,但我們以為,盡管胡適晚年記憶與記錄者都有不準確的可能,但同樣因為胡適是當事人,又這種面子上的事不容易忘卻,所以他的說法應該更可信一些。 又,因為“那時北平圖書館用950元收買一部大淫書無法報銷的”,所以胡適等“好象是二十人”以預約發售的方式集資影印,“將預約多下來的錢給北平圖書館收買這書”,也應該是不錯的。 這就說,《新刻金瓶梅詞話》最后的收購價很可能不是孔里千說的“八百元”,也不是當今學者所述的“兩千銀元”,而是950銀元。 這錢是胡適等人出的,也就是說書不是北平圖書館出資收購,而是胡適等人集資收購后贈送給北平圖書館入藏的。 五是“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此書的時間與部數。 朱文、《辭典》、《解讀》等都說是民國二十二年即1933年,鄭文發表于1933年7月,已稱“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的諸君,嘗集資影印了百部”,作追憶口吻,似此書不當影印于當年;稱“鄭振鐸說是“百部”,朱文說是“一百部”;《辭典》、《解讀》、《談話》都稱104部,梅節先生稱為“一百二十套”。 看來稱“百部”的是約數,梅節說“一百二十套”肯定是錯誤的,可信是胡適與后來多家所認可的104部。 六是參與鑒定、集資影印和收購的人。 文友堂的老板為第一人是不必說了,我們也缺乏有關的資料。 此書到北平后,其他最早見到并鑒定此書的學者,朱文記孔里千說“鄭振鐸、趙萬里、孫楷第等先生都來看過”,《解讀》說“在北京,經過專家鄭振鐸、趙萬里、孫楷第等鑒定,才確認它是《金瓶梅》的最早刻本”。 但從鄭振鐸《談金瓶梅詞話》一文中說“半年以前,在北平忽又發見了一部《金瓶梅詞話》,那部書當是最接近于原本的面目的。 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的諸君,嘗集資影印了百部”的語氣,我們感覺他不象是最早親見過此書的人,不然他就不會稱“集資影印”者為“諸君”和以得影印本為“有幸”了。 今人以此書一開始就經過了鄭振鐸等人鑒定的說法,似當存疑。按《談話錄》提到參與鑒定、集資影印和收購的人,除胡適本人外,還有“徐鴻寶(森玉)、馬廉(隅卿)”,應該是可信的。 三人中徐森玉是發起人,他們“一班人怕這書會被日本買去”,而集資收購此書,是文化人愛國的義舉,應予褒揚。 其中胡適當時地位名望最高,是玉成此事的主要人物,他也出資較多。但親自主事也出力最多的,當推馬廉(隅卿)先生。 所以,諸家記此書收購影印多只提馬廉先生,雖然不夠盡情,但也說得過去了。但若細說此事,徐森玉、胡適的功勞,也實在不該忘記,而值得一提。 綜合以上所述論,《新刻金瓶梅詞話》被發現、收購與影印入藏的細節雖然還有不甚明晰處,但基本的事實已經可以確定下來。即是書于1931年冬,由北平琉璃廠某書商以大約“五六塊銀元”的“很低的價格”,從山西介休收購來京,“一轉手就賣300元”給了文友堂,文友堂再轉手就把價格抬到了一千元。 徐森玉等人唯恐被日本人買去,決定要北平圖書館買下來,夜九時造訪胡適,邀胡同去買書。文友堂老板以950元轉手給了徐森玉等。 但是,由于“那時北平圖書館用950元收買一部大淫書無法報銷的”,徐森玉等20個人“出資預約,影印104部,照編號分給預約的人”,用“預約多下來的錢給北平圖書館收買這書”。 《新刻金瓶梅詞話》是先影印再歸北平圖書館收藏的,馬廉等為影印此書出力甚多;它不是北平圖書館收購的,而是徐森玉、胡適等人為避免被日本人買去流出國內,出資收購送給北平圖書館的。 因此,這是《金瓶梅》流傳史上的一則佳話,除徐森玉、馬廉之外,胡適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這使人想到胡適后來收藏《紅樓夢》甲戌本的故事,雖具體情景有所不同,但與此可以并稱他對中國古代小說版本流傳的兩大貢獻。以后有關的記載,都應該考慮統一到這些基本的事實上來。 ![]() 本文作者 杜 斌 副研究員 注 釋: [1]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3]吳晗、鄭振鐸等著,胡文彬、張慶善編:論金瓶梅[C].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 [4]黃霖主編:金瓶梅大辭典[N].巴蜀書社.1991. [4]黃霖主編:金瓶梅大辭典[N].巴蜀書社.1991. [5]梅節:全校本《金瓶梅詞話》前言[J]. 重校本《金瓶梅詞話》[M].香港:夢梅館.1993. [6]王汝梅:王汝梅解讀《金瓶梅》[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7. [7]胡頌平編著:胡適先生晚年談話錄[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8]黃永年:讀書求疵錄[J].中國典籍與文化.1999.(4). 文章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 本文獲授權發表,原文刊于《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轉發請注明出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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