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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界和大眾說紅樓說了兩百多年，卻是永遠說不盡的。 曹雪芹是怎樣做人物設定的？曹雪芹借寶黛釵等人物，道出了哪些“人間真實”？今天的宮斗劇、霸總爽文大行于世，如果曹雪芹復生，會怎樣評價它們？我們不妨站在今天，重新品一品《紅樓夢》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澎湃問吧邀請北大中文系教師張一南，一起聊聊《紅樓夢》里的“人設”。 點擊圖片即可提問 今人眼光看《紅樓夢》 @Susan：晴雯出生就是賈府的丫鬟，但心比天高，牙尖嘴利，對“上級”大丫鬟襲人不夠尊重，對低一層的小丫鬟們動輒罵罵咧咧。作者立這個低情商人物，想突出什么觀點？ 張一南：襲人和晴雯是平級。非要論的話，晴雯的出身好些，所以她不急著跟賈寶玉上床。打墜兒是因為她敗了怡紅院的路人緣。 在今天，情商低的首要表現是無故把“情商低”這個詞說出口。作者寫這個人物，是為了用她的簪子戳墜兒們的手。今天仍然有很多墜兒被戳痛。但還有尊重哈巴狗的哈巴狗，大概也是曹雪芹始料未及的。 @白羊座的呆：曹雪芹不是寫完美的女性，而是寫個性鮮明、各不相同的女性，但是命運卻是如此相似。晴雯有值得愛的一面，也有任性不懂事的一面，這才是十幾歲的天真女孩，而不是所謂的完人。 @澎湃網友BfUnAr：晴雯除了脾氣略火爆一點沒有別的缺點，集合真善美于一身，是老太太安排給寶玉的姨太太首選，真不知這位提問者是怎么看的書。 @Aloahejiahe：曹公知道你們如此議論會氣得出來找你們，經典不容褻瀆。用詞不當只會惹人笑話。 @初見不然：晴雯不輕易和賈寶玉上床，是因為其特有的性格使然，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的出身好些？老師總是以身份強調個人，是否過于偏執？ @大愛無言520：賈寶玉這樣的人物如果活在今天這個社會，會是什么樣的？ 張一南：小時候吊兒郎當不好好上學，但是知識面很寬，在班上成績十名左右。高考突然考了北大，然后跟別的北大學生也不太一樣，在拒絕某些高薪工作的時候會自稱家里有北京房子的那種人。但是遠看還是一個名校出身、有體面工作的“別人家孩子”。我的意思是，一心追求功利但是念不好書也做不好事的人，不要來碰瓷。 @tmos：賈寶玉這樣的家世，在今天根本就不用好好學習，一樣可以上名校混文憑，畢業后很多國企搶著要，還可以上外企去做高管，每天吃喝玩樂、不愁未來前途。 @無心插柳：賈寶玉在今天，還是紅樓夢中人，錦衣玉食，百事不能，一旦樓塌，只有出家。 @白羊座的呆：賈寶玉在今天一定淪落成曹雪芹。 @熱血書生：賈寶玉好歹品行端正，顏值高，學問也不小吧，說像王思聰的也太抬舉他了。  @昨日的世界：如何看待ChatGPT續寫《紅樓夢》？ 張一南：人與人的差距，比人與AI的差距更大。紅樓夢無法續寫，主要問題在人與人的差距。AI目前還遠遠沒到比人更像人的程度，高鶚做不到的，AI更做不到。也許將來可以吧。 @過客：做夢呢吧，真要寫出來了，那不是得冒出來一堆、李白、魯迅、牛頓、愛因斯坦、等大家了。 @反思2：我認為它沒有心，它只聰明但是沒有智慧。 @藥師傅：曹雪芹如果復生，會怎樣評價今天的宮斗劇、霸總爽文？ 張一南：他會覺得，太幼稚了。“你們都沒見過，讓我來。” 主要人物解讀 @劉貓貓亮晶晶：寶釵是被封建束縛的女性，還是超塵脫俗、思想前衛的女性？ 張一南：寶釵是還沒有遇到心上人的女性。在還沒有遇到心上人的時候，《紅樓夢》中的這一流女性，會選擇為周圍人著想，這不等于受到“封建束縛”。 每個人都不可能完全脫離自己早年所受教育的束縛，比如你會用“封建束縛”和“思想前衛”這一組二元對立來思考問題，也是某種時代烙印。 如果寶釵處在林黛玉的位置：遇到了喜歡的人，周圍沒有那么多值得牽掛的人，又受到親姥姥的支持，她就會表現得像林黛玉一樣。人沒有性格，只有身份。 @賈瑞賈環：你喜歡賈瑞這個人物嗎？曹公想通過這個人物告訴我們什么？ 張一南：不喜歡，我個人無條件支持王熙鳳的做法。 曹雪芹寫這個人物，是為了告訴男性，不要自作多情，不要不自量力。整部風月寶鑒，賈瑞是唯一照了風月寶鑒的人，也幾乎是唯一被譴責的人。 賈瑞象征著男性內心的陰暗面，曹雪芹對他的憎恨，就像沈巍拿著刀劈沈面一樣。 @默博博：曹雪芹對寶黛釵的人物刻畫，想反映出當時什么樣的社會現象？ 張一南：沒有作者（或者說好的作者）在下筆之前想著“我要反映社會現象”的。他想的是，世界上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我要寫出來給你們看看。 當時的才子佳人小說太可笑了，所以曹雪芹親自下場，說我給你們看看，真正的才子佳人是什么樣的。寶黛釵就是真正的才子佳人。 其實紅樓夢里只有一個人，寶玉就是這個人托生為富貴公子的樣子，黛玉就是遇到了所愛的樣子，寶釵就是還沒有遇到所愛的樣子。如果這個人落到了更差的境地，就是紅樓夢里的其他人。 @LINDAAA：賈寶玉是“霸總”人設的鼻祖嗎？我覺得張國榮飾演賈寶玉會很好看！ 張一南：寶玉比霸總好多了。寶玉會說，物不過是盡人所用，只要讓人開心，一把扇子能值幾何；而霸總只會說：“我有一箱扇子，女人，跟我走吧”。 我很贊成郭德綱說的“一想之美”。你覺得好男人什么樣，賈寶玉就什么樣。如果你很喜歡張國榮，那賈寶玉就是張國榮那樣，沒有問題。我也很喜歡張國榮，能理解為什么會覺得張國榮是賈寶玉，不過張國榮畢竟是更成熟的人。 我一直感覺到一個現象，跟紅樓人物同齡的演員，很難演出紅樓人物的感覺，反而是三十歲以上的演員可以。《宰相劉羅鍋》里的鄧婕，就比《紅樓夢》里的鄧婕更像王熙鳳。有很多三十多歲的女演員，也會讓人驚鴻一瞥：“她演林黛玉其實合適（可惜年齡大了）。”甚至我前段時間看《司藤》，還有朋友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喜歡，因為男女主非常寶黛。”當然不是了，但想想也不妨說有點影子。張國榮身上也有賈寶玉的影子，是可以看到的。  關鍵情節剖析 @沏柒菠蘿：賈母為什么沒有能阻止賈家的衰敗？為何林黛玉會被送往賈家？ 張一南：賈家是被皇帝抄家的，非常突然，而且即使能夠預知，也毫無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像秦可卿給鳳姐托夢說的，在祖墳旁邊置點田地。 我個人覺得，“蘭桂齊芳”還是有的，就是寶玉和賈蘭同時中進士，但這是在抄家之前。也就是說，抄家的時候剛剛“蘭桂齊芳”，很難想到馬上就要迎來滅頂之災。 林黛玉去賈府的時候，賈府正是時旺運盛，完全看不出要抄家的跡象，而且比林家當時的境況要好多了。到賈家去尋求姥姥的庇護，是當時林黛玉最好的選擇。 @申某人：賈母為什么要跟著小兒子賈政住，不跟長子賈赦一起住？ 張一南：偏心啊，人都是會偏心的。而且賈政的人品比賈赦好太多了，在這兩個兒子中間，明智的父母都會偏心賈政吧。不然還去跟賈赦的小老婆們一起住嗎？ @zzZ多喝白開水：賈母到底是如何看待劉姥姥的？為了借錢不惜裝瘋賣傻，劉姥姥的生存智慧值得推崇嗎？ 張一南：賈母和劉姥姥是一個階級的。賈母是地主階級的頂層，劉姥姥是地主階級的底層，她們的差距很大，但她們其實是可以坐在一起喝茶的。在賈母的價值體系中，劉姥姥算人，妙玉不算人。另外，劉姥姥是王家的親戚，賈母招待劉姥姥，也是在給王家面子。當然，劉姥姥是鄉下來的，而且畢竟是王家的親戚，賈母也會拿她開心。 人家借給你錢，好好款待你，人家的文化地位又比你高那么多，你好好地應承人家，不要跟人家甩臉子，也是一種人情，不必想得那么嚴重。人在黛玉、晴雯那個年紀，要面子是正常的，長到賈母、劉姥姥那個歲數，都沒那么愛美了，打個趣很正常。 @—SH—：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攆，寶玉疑襲人告狀，這是真的嗎？全書有很多類似的引人猜測的地方，曹公為什么要這樣模糊處理呢？ 張一南：紅樓夢是很曖昧的，因為很多話說穿了就沒意思了，更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曖昧的。 具體到你說的這個地方，你是不忍心承認襲人投靠王夫人了吧，襲人就是投靠王夫人了。只不過，連襲人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否投靠王夫人，對晴雯的結局都沒有太大的影響。 @白羊座的呆：襲人是最容易被曲解誤讀的人物，她從來沒有投靠誰，因為她的眼里只有寶玉。 @cc12l2：賈母是否從始至終一直支持寶黛CP？為什么她后來又想把寶琴配給寶玉？ 張一南：一直支持。說可以把寶琴配給寶玉就是客氣一下，不是真的。類似“吃了嗎您吶”不代表真要請人吃飯。之所以要客氣一下，是因為寶琴是客人，各方面離寶玉還遠得很，沒有真嫁給寶玉的危險。老太太對一個身份較低的孩子說這么一句，是表示對她的尊重。而正因為寶琴身份較低、關系較遠，所以才需要這樣客氣一下。 薛寶琴、邢岫煙這幫人的到來，其實有點突兀，我一直覺得這幾個人沒有很好地融入大觀園。有人喜歡對這幾個人多方猜測，其實也是根源于與我相似的感覺。 我的理解是，曹雪芹不是神，這一塊他沒有處理好。他是聽了朋友的建議，突然瘋狂往里加人物的。曹雪芹的寫法，本來是太極推手。這種寫法，以人物豐滿、細節生動見長，但不以推動故事情節見長。到寶琴她們出來之前，我們明顯感覺到，故事情節開始有點推不動了。在曹雪芹動筆時的構思里，可能還沒構思到這一步（大結局他是構思了的，但從開頭到大結局之間，怎么發展過去，不可能一開始都想好）。但是朋友們還是想看下去，因為賈寶玉、林黛玉的人設都立住了，讀者會關心他們的命運，想知道寶玉黛玉后來怎么了。所以就有人建議：“你這里人物太少了，得往里加人物。”曹雪芹對人物的關注度比較高，寫一個人就是一個人，沒有《封神演義》那么林林總總的人物。大概他自己也以為是這樣的問題，所以就試著往里加人物，但是效果并不好。 曹雪芹加入這些人物，最初是想表現，天下有很多有才色的女子，不止是賈府內外的十二釵。薛寶琴也是一個才色女子的形象。但是寫著寫著，我覺得曹雪芹又刻薄起來了。薛寶琴還是露出一些寒相，比如不敢吃鹿肉之類。曹雪芹還是寫這種地方比較得心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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