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好久要不要做這個選題,因為可能發(fā)布出來,會被罵“低俗”“擦邊”,但反過來想,我們社會對女性情欲本能的道德指摘,本身就是值得寫的大題目。 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姑授云雨”,現(xiàn)代地說,是賈寶玉的生理課。 但你可能沒注意到:這堂生理課,是臨時加的。原本警幻仙姑去賈府、并不是去找寶玉的,只是碰上了寧榮二公、被請托以情幻、警寶玉,這才有了警幻仙姑授云雨。 那么警幻仙姑最初去賈府是做什么呢? 原著里有提到——
這個濁物指的就是寶玉。 也就是說,警幻仙姑原本是去接絳珠妹子的生魂——也就是林黛玉。 如果不是寶玉“插隊”,那這一回應(yīng)該是“林黛玉神游太虛境”,那么會不會有警幻仙姑為黛玉“授云雨”呢? ![]() 我知道,你會條件反射地覺得,這個設(shè)想也太“污”了吧,警幻接黛玉來玩兒、又哪里一定是“授云雨”? 我必須說明,尤其是對看到這篇文章的女生說明,我們的羞恥感,底下是對女性情欲的道德棒殺,可是,要讀懂紅樓夢的情欲,就得拋下“奸近殺”的道德訓(xùn)誡,女性的情欲是正常的、健康的,既然太虛幻境是寫情欲,那情欲又哪里只男性有呢? 咱們接著神游太虛幻境,順到第六回那個有名的公案——寶玉和襲人初試云雨。 作者有這么一筆:
現(xiàn)代地說,這相當(dāng)于是,寶玉給襲人轉(zhuǎn)發(fā)了“警幻”生理課課件,兩人是 “同領(lǐng)警幻所訓(xùn)云雨之事”。 歷來對寶玉初試云雨情一節(jié),都是從寶玉視角看的,可云雨,又哪里只是男人的事兒呢? 如果我們站在另一方——襲人的視角,會看到怎樣的“初試云雨”?或者也可以這樣問:在女性視角下,紅樓夢的情欲書寫,是怎樣的? 這是我今天要說的紅樓夢的隱筆——女性情欲的三重書寫。 第一重書寫:被道德吃掉的女性情欲。女性視角的情欲書寫,在傳統(tǒng)中國是避諱的,但曹雪芹卻“不寫之寫”,以男性情欲,反寫女性情欲,比如,以寶玉寫襲人——我們后面會細(xì)說。 但前八十回也有一個例外,他把女性作為主體、直寫情欲,這便是司棋和潘又安。 司棋是誰呢?司棋是迎春的丫鬟。 紅樓夢里,“頂流”的丫鬟,是襲人、晴雯和香菱,在金陵十二釵副冊,也只有這三位有判詞。司棋大概連“腰部”丫鬟也算不上,連十二釵副冊,也沒列上她,戲份呢,還比不上“芥豆之微”的劉姥姥。 司棋這條線,以欲起,以情結(jié),直截了當(dāng),把情欲攤在紙面。 ![]() 原著73回,賈府專做粗活兒的丫頭傻大姐,去假山掏促織時,撿到了一個香囊,上面繡著春宮,這便是“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不想傻大姐撞上了邢夫人,邢夫人見這繡春囊,便大興刑典,由鳳姐在大觀園里抄檢,查出了司棋箱子里的男人衣物和一封信。
由書中前情可知,傻大姐撿的繡春囊,就是司棋送給潘又安的香袋,他倆私定終身、在大觀園內(nèi)私會,顛鸞倒鳳時,被鴛鴦撞上,整衣理褲間、把香袋掉在了假山。 原著前80回沒有寫到司棋的結(jié)局,但87劇版紅樓夢卻細(xì)細(xì)補寫了,且補寫得極動人—— 司棋因為繡春囊,被賈府?dāng)f回了家,她一面被母親數(shù)落不檢點,一面又遭潘又安始亂終棄,最終,像《甄嬛傳》里的年世蘭一樣,以頭撞墻,殉了這段錯付的情。 ![]() 然而,既然這香袋這么“不潔”,那為什么司棋要送給潘又安、又為什么潘又安還隨身帶著?這個問題我一度很疑惑,直到看了紅樓夢另一副“春宮”,也就是薛大傻子的“庚黃”春宮圖。 薛蟠搞生日趴,喊了寶玉耍,寶玉說要“寫一張字,畫一張畫”,當(dāng)生日禮物送他 薛蟠一聽畫兒、來了興兒,說:
這一筆有兩妙:一個是“庚黃”,其實是“唐寅”的訛認(rèn),文盲薛大傻子的“諧形梗”; 另一個曹雪芹用這筆,巧妙避了“寅”字的諱,他爺爺就叫曹寅嘛。 “庚黃”(也就是唐伯虎)是春宮畫圣手,名家里,畫春宮的不少,仇英也畫了不少春宮,他倆的春宮圖,還是江南地區(qū)最搶手的嫁妝。 你是不是很好奇,為啥嫁妝里有春宮呢? 在“奸近殺”的道德訓(xùn)誡下,性是不可說的,但婚姻關(guān)系,又少不了這個,因此,春宮圖就成了家長與女兒心照不宣的性教材。 一個女子,嫁人前,“購物車”里,也總要掛上兩張春宮圖。 再者,春宮是嫁妝,私下送春宮,也就有了私定終身的意思。 所以啊,司棋為什么送潘又安繡春囊?其實就是和潘又安私定終身; 而潘又安又為啥帶著?依樣行云雨,屬于隨身的生理課小抄了。 當(dāng)它是私人物品時、人們都對這心照不宣,可一旦這私人物品曝光到公眾層面、就成了道德敗壞的明證了。 這便是紅樓夢女性情欲的第一重書寫: 被道德吃掉的女性情欲。 而襲人的故事,則是—— 第二重書寫:被道德馴化的女性情欲。![]() 我在初一的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它對我的震撼不亞于李安的《色戒》。這部電影叫《游園驚夢》,它震撼在于,它把女性的情欲拋到眼前,把男性作為性的審美對象,可一點兒不臟,反而美得不得了(元片段)吳彥祖直男掰彎、彎女拉直,真是性感得不像話—— 說起來,既然性感的褒獎、不是女性專屬,那么女性情欲又有什么不道德呢? 寶玉喜襲人,襲人對寶玉也有情欲。 紅樓夢第八回就寫過,寶玉從梨香院吃酒回來,看襲人和衣睡著,但其實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本的紅樓夢,對“慪”字做了注釋:撩撥、挑弄、廝纏、磨人等意思。 你看,這“慪”字里頭,有情、有欲。 而當(dāng)我們站在襲人視角看初試云雨一節(jié),就能看到寥寥幾筆里、滿布的道德與情欲的拉扯—— 寶玉強襲人同領(lǐng)云雨,面對寶玉的“強”,襲人的心理反應(yīng)是:
短短一句話,襲人找了道德出口:賈母將自己與了寶玉,所以不為越禮; 可是又是“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堵死了道德入口。 ![]() ——心里的情欲襲人,可又不敢正視,只得強行把情欲納入道德里,合理化它,建起雙重道德防護墻。 然而,這其實只是情欲掩飾,后頭晴雯兩句話,就拆了襲人的道德防護墻。
這前一句,捅開了襲人初試云雨的道德入口“幸得無人看見”,晴雯知道了;
這后一句,戳破了道德出口:“賈母將襲人與了寶玉”,可明明襲人連通房也不是。 道德圍墻沒了,襲人與自己的情欲直面,又只覺羞恥、只哭。 ![]() 反觀晴雯呢,盡管她是塊爆碳,但對自己的情欲,也是畏縮的。 寶玉要吃她胭脂、她每次都拒絕,寶玉喊她和自己洗澡,她也拒絕,但在晴雯病死前,作者又橫來奇筆——晴雯將貼身的紅菱襖,換給寶玉穿上——換襖,是她對寶玉的情欲,但只在生命最后,她才忠于了自己的情欲。 晴雯,美而桀驁,心比天高,對強權(quán)不屑一顧,但對“自己的情欲”也是畏之如虎。 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情欲,視為罪、視為恥、視為不潔,給女性加了心牢,襲人、晴雯都自囚其中。 可又有第三重書寫:作為道德工具的女性情欲。在原著七十二回,唯一對賈環(huán)真心的彩霞,要被父母擇人,因?qū)Z環(huán)有情,她想留下。 可當(dāng)趙姨娘調(diào)唆賈環(huán)去討彩霞時,賈環(huán)怎么說呢?原著這么寫道:
再后來,趙姨娘自己去找了賈政,賈政則說:
多詭異!趙姨娘在撮合賈環(huán)和彩霞,為何賈政卻說“自己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 因為在假正經(jīng)看來,賈環(huán)要丫頭,不過是要性生活罷了,在他眼中:丫頭就是兼這個功能的工具。 原著里,興兒就說過:賈府爺們兒,都是有丫鬟教練房事的。 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嫁,都有陪嫁丫鬟,陪嫁丫鬟呢,除了伺候小姐,也兼替小姐試云雨、看丈夫身體是否健康。 比如說賈鏈,平兒就說過: 王熙鳳剛嫁給鏈二爺時 “……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后來,平兒幫尤二姐,也因為她是蹚著鳳姐的悍妒,過來的,和尤二姐尤有共情。 封建社會賞賜丫鬟,實際上是以女性物化,滿足男性欲望,維持虛偽的道德秩序,女孩的尊嚴(yán)被階層踩碎,丫鬟的身體成了一種道德祭品,她們的情欲也成了道德自洽的工具。 悖論是,一旦丫鬟主動爭取與少爺在一起,哪怕是請求掌權(quán)者賞賜,又被視為破壞道德秩序。 彩霞是一例,還有一例是金釧兒。 ![]() 原本是寶玉要金釧兒,說:
金釧兒并沒有私與,只是玩笑說:
但王夫人聽到、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金釧兒投井自盡,“金簪子掉在井里頭”的玩笑話,一語成讖。 丫鬟“被與”是道德,想“自與”卻是“下作”,錯不在她悖離道德,錯在她篡了上層的權(quán)力。 而王夫人打罵金釧的時候,寶玉呢?原著寫:寶玉早一溜煙去了。 我們可以看到,禮教道德對女性的情欲,是精神分裂的: 他們一面強迫女孩作為性教材,另一面又將女性接受性教育視為骯臟。 他們一面默許公子爺們兒物化女性,一面又斥責(zé)丫頭們勾引爺們兒。 他們一面教訓(xùn)爺們們別貪戀女色,一面又將侵犯女性的道德責(zé)任推到女孩身上。 他們的道德,隨時具備“雙標(biāo)”的彈性,因為他們的道德,本來就是利己的統(tǒng)治工具。 ![]() 文學(xué)和歷史是有互文的,紅樓夢里有司棋,現(xiàn)實里也有“司棋”——你或許讀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在書中,房思琪被老師侵犯,她的父母卻不是聲討老師,而是覺得房思琪“臟了”; 在書外,作者林奕含是受害者,但卻承受蕩婦羞辱; 男讀者們樂得去圍觀作者林奕含的痛苦,卻不愿正視內(nèi)心的李國華,即便在林奕含自殺后。 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情欲的污名化,說到底,畏懼的不是女性情欲,而是男女平等。 情欲,是不專屬于某個性別的,情欲,也不受道德的暴政,道德對情欲是盲的,因為情欲先于道德而生。 希望女孩們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待情欲,不因之羞恥,不因之掙扎,不因之罪惡,不自抑、不自鄙、不被過度的道德綁架,這也是我本篇文章的發(fā)心。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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