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季節(jié)的啟示

杏壇歸客 2023-05-23 發(fā)布于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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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1936-2014），加拿大作家，在加拿大文壇享有“作家的作家”之美稱。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無關(guān)緊要》，短篇小說集《失去了血緣的贈禮》、《飛鳥帶來太陽》等。

季節(jié)的啟示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

早年的一個溫暖的回憶，那種可以伴隨故事的講述者一生的回憶，其中有許多細(xì)節(jié)，諸如氣味、冷暖、顏色等等，使得那回憶越久遠(yuǎn)越清晰醇厚。

我現(xiàn)在要說的故事發(fā)生在我十一歲時，當(dāng)時我們家住在布萊頓角西岸的一個小農(nóng)場。我們家族定居在那里已經(jīng)有很多很多年了，我覺得自己也在那里住得相當(dāng)久了。現(xiàn)在看來一切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當(dāng)我在今天——1977年圣誕節(jié)提及往事時，我不能確定我的語氣中有多少是當(dāng)年的成分，又有多少是我在那之后的許多年里成長之后的成分。我也不能確定現(xiàn)在我對當(dāng)年那個小男孩的回憶中摻入了多少自由發(fā)揮，因為圣誕節(jié)實在是臨界于過去與現(xiàn)在，并且往往將過去與現(xiàn)在不很完善地?fù)诫s在一起的節(jié)日。當(dāng)我們跨入今天時，常常不免回首過去。

我們好像已經(jīng)等了一輩子，尤其是萬圣節(jié)除夕①落下第一場雪后，等待就變得更迫不及待。那晚我們一個個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套上各式鬼怪行頭，走上漆黑的鄉(xiāng)村小路。第一場雪的寬大雪片輕柔、友好地飄落在仍舊溫暖、尚未封凍的大地上，靜靜地落在水洼和海面上。它們在相互接觸的那一瞬間，便消融得無影無蹤了。落在我們暖和得泛紅的脖子和手上以及那些沒戴面具的孩子們臉上的雪片也一樣輕快地消融了。我們拎著枕套敲著一家家的門，從各家廚房窗戶里灑出的燈光使我們看上去像一個個剪影（白色的枕套由白衣人白慘滲地伸出去）；從打開來的門中泄出來的燈光把飄落在我們與門之間的雪片照得柔和且晶瑩閃爍。在我們轉(zhuǎn)身離去后，雪片又落在我們的腳印上。夜?jié)u漸沉下去，雪緩緩覆蓋了我們奔波的足跡。當(dāng)清晨又來臨時，一切都那么柔和、安寧。11月開始了。

弟弟肯尼斯當(dāng)時只有兩歲半，他已不記得上個圣誕節(jié)了。在他的印象里，只有萬圣節(jié)除夕的印象深切，因為在那神秘的落著雪的黑夜里他破例可以比平時晚些上床。“圣誕節(jié)里你打算裝扮成什么？”他問，“我想我要扮個雪人。”我們都笑他，告訴他只要他乖，圣誕老人是會來找他的；他大可不必扮成什么人。就這樣，我們一邊做著各自的事情，一邊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我自己對圣誕老人的存在已有些疑慮，但我盡可能讓自己不去懷疑。的確，在這個年齡，我實在已不可能真正相信他的存在，但我仍舊盡全力希望他存在。我想這恐怕有點兒像一個在漆黑的大海里落水的人拼命對路過的船只的燈光招手一樣，若沒有了圣誕老人，就像是那人沒有了那條船，我們脆弱的生命會顯得無望了許多。

母親對我的圣誕老人永存的希冀還算寬容，或許因為她已見過先例吧。有一次我偶爾聽到她對一位鄰居說起姐姐安妮。“我以為安妮會永遠(yuǎn)相信呢！”她說，“我不得不告訴她。”我一直希望沒有聽到過她的這段話，因為在我為內(nèi)心的希冀拼命尋求庇護(hù)和依據(jù)時，我其實知道我不敢過于相信。

但是肯尼斯卻是一心一意地相信圣誕老人的存在，六歲的雙胞胎弟弟布魯斯和貝瑞也一樣相信。除我之外，家里還有十三歲的安妮和十五歲的瑪麗，她倆正在飛快地走出少兒時代。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們她在十七歲時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才比瑪麗現(xiàn)在大兩歲而已。這事對我來說也有些傷腦筋，或許某些人的童年比別人的要短些吧。當(dāng)我們在晚上做完了各自的家務(wù)，把晚餐的碗盤全部清洗干凈，放進(jìn)碗櫥，每個人都坐下來做家庭作業(yè)時，我有時會考慮一下這些問題。我不時望望母親的側(cè)影，她總是不是在縫縫補補，就是織毛線活兒。我也時常望望父親，他多半是坐在火爐邊上，用手帕掩著嘴靜靜地咳著。他身體不好已經(jīng)有兩年了，稍稍走動快一點兒，就會感覺呼吸困難。對我內(nèi)心的希冀，他是非常理解的。他總說我們在一生中要盡可能讓美好的事情停留得長久些。當(dāng)我側(cè)著眼看著他時，覺得這樣的時光對他已經(jīng)實在不多了：四十二歲的父親在我們看來已經(jīng)老了。

但是圣誕節(jié)，不管我的年齡大小，不管是否相信圣誕老人的存在，都實在是一個快樂的節(jié)日。現(xiàn)在已過了12月中旬，我們更是翹首以待。日子一天天冷起來，這又讓我的心定了許多。沿著海岸線的海面顯得平靜而安寧，小海灣里浮起了冰塊。我們房子外面的小溪幾乎完全凍住了，只有中間一股很小的水流還在暢流著，每次我們?nèi)ワ嬇r，都得用斧頭在溪邊敲出洞來，這樣它們可以不必冒險走到冰上就能喝著水。

羊從挨著谷倉的斜頂羊圈里進(jìn)進(jìn)出出，要么急躁地跺著腳，要么水泄不通地擠作一團(tuán)，互相以身上的原毛取暖。母雞高高在上躲在窩里，蜷縮在自己的羽毛下，覺得根本不值得下到地面來啄那幾顆谷粒。那頭沒有幾天就要被宰掉的豬在寒冷中不快地哼哼著，用大鼻子把自己的木食槽頂飛起來。英武的小馬在它的廄廊里踢著蹄子，用嘴啃著木欄桿。

我們在廚房門外用云杉枝堆了一堵防風(fēng)墻，又用大葉藻和云杉枝圍著屋子堆了一圈，但我們留在門廊上水桶里的水仍會在早上凍住，非得用斧頭才能鑿開。母親掛在晾衣繩上的衣服差不多是一搭出去就凍起來了，衣服吊在衣夾下吱嘎作響地?fù)u擺著，好像是一組拆卸開的機器人：兩只褲腳直僵僵的長褲，襯衫和套頭衫上的衣袖直挺挺地伸著。每天早晨我們都飛快地從樓上冷颼颼的臥室沖到廚房里，在爐邊穿上衣服。

我們希望把這份寒冷送到幾十里外的安大略湖上，這樣就能讓大哥尼爾快快回家來過圣誕了。大哥尼爾十九歲，在安大略湖上運輸谷物和鐵礦砂的大運輸輪上工作。冬季的活兒通常在每年的12月10日后結(jié)束，具體日期完全取決于大湖的冰凍情形。我們盼望今年的安大略湖很冷很冷，這樣他就能早點兒回家來。他的一些紙箱子已經(jīng)陸續(xù)寄到家了，它們分別寄自不同的城市：坷博格、多倫多、圣凱瑟琳、威蘭德溫莎、沙尼亞、蘇圣瑪麗。除了父親，我們都沒去過這些地方。我們興奮地用手指在地圖上找這些地名。所有紙箱上都貼著加拿大輪船公司的標(biāo)簽，用復(fù)雜的水手結(jié)很結(jié)實地捆扎著。母親說里面裝的是他的“衣服”，不許我們打開。

我們根本無法確定他會在什么時候，乘什么樣的交通工具回家來。如果大湖封凍早，他會乘火車回來，這樣比較便宜；而如果大湖一直到12月20日還未封凍，他則不得不乘飛機回來，因為這時他的時間比錢更寶貴。從火車站或機場到家里的這最后六十英里或一百英里，他則不得不搭便車。從我們這方面來說，我們除了豎起耳朵聽收音機里的冰雪預(yù)報之外，什么忙也幫不上。他的回家取決于那么多完全在我們控制之外的因素。

日子在焦慮中一天天慢慢流逝，終于，在23日早晨，一輛陌生的車子開進(jìn)我們的院子，母親用手掩住嘴唇，輕聲道“感謝上帝”；父親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窗外望去。他們?nèi)账家瓜氲拈L子，我們了不起的大哥終于回家了。他一頭泛紅的頭發(fā)，臉上也是紅胡子拉碴的。我們聽得到他開懷的大笑，因為我們大家，他會快樂、堅強、充滿信心。

和他一起來的三個年輕人同他差不多年紀(jì)，他們是一道下船的，要趕著回紐芬蘭的家。他們還得開一百英里才能趕到北悉尼乘輪渡。那輛車看起來很破舊，是他們在索羅德花兩百塊錢買的。因為他們趕到那兒時已經(jīng)太晚了，根本訂不上機票，所以他們一路上人歇車不歇地輪流開車，到了新布朗斯威克北部時，車的雨刷壞了，但他們決定不停下修車，于是就把一根電線拴在雨刷臂上，把線穿過前窗的通風(fēng)口引進(jìn)車?yán)铮瑥拇瞬还茱L(fēng)雪有多大，他們中總得有一個人不停地來回拉這根線，保證雨刷持續(xù)工作。這些事一點點從他們疲倦但興奮的嘴里說出來，我們則一句不漏地記在心里。父親給他們倒朗姆酒，母親把她做的肉餡餅和精心貯藏的圣誕果糕拿出來給他們吃，我們靠在家里一角和不顯眼的過道邊上看著他們，雖然很想去擁抱大哥，但在外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在暖洋洋的廚房里，年輕人開始打瞌睡，腦袋會猛地耷拉到胸前，而旁邊的一個則會用腳踢醒他。他們不能停下來休息太久，既已趕了那么遙遠(yuǎn)的路，而明天就是圣誕除夕了，在他們和家人之間還隔著重重的水路、山路，所以他們很快便又上路了。他們一走，我們就跳到大哥身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歡笑著，嚷嚷著把我們舉過他的頭頂，用他那肌肉發(fā)達(dá)的胳膊悠著我們。盡管他充滿了快樂，但他看起來對父親的表情很吃驚。他從三月起就沒再見過他，而此刻父親對他卻幾乎是一臉嚴(yán)肅，母親則在一旁咬著嘴唇。

終于等到了大哥，現(xiàn)在我們忙乎著做一切事情，因為我們是一直在等大哥回來一起去做的。我興奮地帶他去看小坡上那株我已經(jīng)看中了好幾個月的樅樹，驚訝地看著大哥輕而易舉地伐倒它，然后拖回家來，接著我們大家擠作一團(tuán)，歡快地裝飾好了圣誕樹。

大哥答應(yīng)圣誕除夕夜帶我們乘馬拉雪橇去教堂，那匹漂亮的馬我們一直都沒用過，只有大哥能駕馭它。圣誕除夕下午，他給馬上掌，先把每只馬蹄都抬起來一一銼平整，在鐵砧上把燒得通紅的馬掌錘打出來，然后把它們放進(jìn)水里淬火。父親坐在他旁邊一只翻倒過來的桶上，指導(dǎo)大哥如何做，我們不時同父親爭論幾句，但大哥嚴(yán)格按父親所說的一字一句去做。

這天晚上，擠在干草堆和厚大衣里，腳下捂著暖腳石，我們上路了。父親、母親和小弟肯尼斯留在家里，其余的人全部出發(fā)。在出門前，我們飽飽地喂了牛羊，甚至包括那頭豬，讓它們過一個滿意的圣誕除夕。父母同我們在門廊上揮手道別。我們的雪橇要走四英里山路，這是一條林中的伐木小徑，所以我們不會遇到任何機動車輛。起初因為馬過于興奮而又沒有經(jīng)驗，所以大哥得站在雪橇前排，身體微微后仰著拉緊了韁繩。慢慢地馬平靜了下來，輕松地小跑著，隨著山坡漸陡，小跑又換作了走步。一路上我們唱著我們會唱的全部圣誕歌，不時看得到野兔和狐貍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上形象鮮明地飛奔而逝，耳朵里則不時傳來石雞撲騰翅膀的有節(jié)奏的振動，絲毫不覺寒冷。

抵達(dá)村子里的教堂后，我們把馬拴在樹林里，在那里它不至于被那么多的汽車驚嚇著。我們把毯子蓋在它身上，又喂了它一頓燕麥。在教堂門前，鄰居們同大哥握手。“喂，尼爾，”他們說，“你父親好些了嗎？”

“哦，”他說，只是說，“哦”。

夜晚的教堂很美，燭光通明，圣誕彩飾布滿了廊柱，唱詩班一角傳來歡快悠揚的歌聲。在整個彌撒中，我們個個都像被攝了魂似的沉浸在這華美之中。

回家的路上，盡管暖腳石已完全涼了，但我們依舊一路歡快得暖洋洋的。聆聽著皮制馬套具的嘎吱聲，雪橇和雪地摩擦的嘶嘶聲，我們開始想到了圣誕禮物。離家大約還有一英里時，馬意識到目的地已不遠(yuǎn)，先是一路小跑，隨后又大步跑起來，大哥松了韁繩隨了它去。雪橇帶我們穿過寧靜的雪野，我們仿佛是從圣誕卡上走下來的，馬蹄踢起的雪花飄落在我們頭上。

到家把馬拴進(jìn)馬廄后，我們和父母一邊說話，一邊吃母親為我們準(zhǔn)備的夜宵，我覺得困意漸漸濃起來，這是年幼的孩子們上床的時間，但是父親今晚對我說：“我們想讓你一起多待一會兒。”

等樓上靜下來之后，尼爾把裝了他的“衣服”的紙箱拿了進(jìn)來。他很快地打開水手結(jié)，那些錯綜復(fù)雜的結(jié)頭在他靈巧的手指下一一松散開來。紙箱里裝滿了精心包好的禮物，上面都有名簽，給我的小弟弟們的上面寫的是“圣誕老人贈”，但是我的已不屬這一列了，顯然永遠(yuǎn)也不會再屬這一列了。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我并不為自己在加入到成人世界時內(nèi)心所感到的痛楚而感到特別的驚訝。仿佛是突然走進(jìn)了另一間屋子，聽到身后的門咔噠一聲關(guān)閉了，我內(nèi)心被自己小小的傷口戳痛著。

這時我望著眼前的親人們：父母依偎在圣誕樹前，母親的手?jǐn)n在父親的肩上，他手里依舊拿著從不釋手的手帕；我又看看姐姐們：她們在我之前已經(jīng)跨過了這道門檻，現(xiàn)在每一天她們都在遠(yuǎn)離她們的孩提時代；再看看神奇的大哥，他跨過了大半個大陸趕回家來過圣誕，把他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都帶回來給我們，此刻大家都沉浸在自己內(nèi)心的關(guān)愛與歡愉之中。

“每個人都在往前走。”父親平靜地說。我想他是指圣誕老人。“但是沒必要傷感，他總把美好的東西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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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萬圣節(jié)除夕，在每年的10月31日，這晚孩子們打扮成各式鬼怪神靈，拎一只大布袋挨家挨戶敲門，開門者必須施予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