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聞一 ![]() 我常常仰望深邃的夜空。只見浩瀚無垠、鋼藍色的天幕上,綴滿了金色的繁星。正好看間,有剛才還在華光閃爍的明星,已然倏地掠過橫無際涯的天際,在天幕的那一邊隕落,讓人扼腕嘆息、惋惜。 ――題記 ![]() ![]() ![]() 成都冬天晚上的寒霧游動、飄忽、濕潤,就像是一層霧紗,給華燈初上時分的蓉城平添了一分詩意、一分迷離、一分想象和回憶。喜歡在這個時分散步的我,這天晚上不知不覺來到了久違的林蔭街。 或許是冥冥中的某一種觸動。到了這里,我不禁停下步來。放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熟悉而又稍顯陌生的綠窗燈光——那是退休經年卻是退而不休、筆耕不輟、成果豐碩、具有全國影響的著名評論家陳朝紅家那盞經常亮得最早、熄得最晚的燈。在這樣靜謐溫馨的晚上,他是在含飴弄孫,還是在同一些慕名而去拜訪他的人,結合四川文學現狀傾心交流交談?依他的性情,大都是后者。他退休后,我最近一次去看他是5年前。是他那本極有分量的書《真善美的探索——聚焦四川作群》(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出版后去的。全書分為三個版塊。第一個版塊《踏遍青山人未老》,針對頗有成就的中老作家,如馬識途、高纓、王火、周克芹、克非、丁隆炎、榴紅、周鋼等人的作品進行評論;第二個版塊《那一片燦爛的星空》,對一些有代表性的四川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進行評析,其中談到了我;最后一個板塊,是他對文學極有見地的前瞻。 情不自禁,我的思緒集中到朝紅老師身上:他是重慶人,1937年生,1954年考入云南大學,入學比同齡人早、成名更早。因為這個原因,大學畢業就成為了職業編輯,先在重慶市作協工作,后轉到四川省作協,從事文學工作40年,1997年退休。算來于今也是86歲了,2020年以來,新冠肺炎疫情流行,好些人中招成“陽”甚至丟命,他還好吧?我拿出手機,在百度搜索“陳朝紅”這個名字,馬上呈現出這樣的字樣―― “陳朝紅同志逝世 “四川省作家協會《當代文壇》原副主編(正處級),四川省作協理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四川省文藝理論研究會理事,著名文學評論家陳朝紅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2022年2月17日上午7時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逝世,享年85歲。” 咚的一聲,我的心直往下沉;這在我意料之中,更在意料之外。抬起頭來,發現云層壓得很低的冬日晚間天幕上,有或明或暗的星星閃爍;間或有一顆兩顆流星,拖著一條亮尾,從天際那頭倏地滑來,最終在天幕的另一邊墜落,很是悲愴。 有人把有才華的文人比喻為文曲星。這方面,在文風很盛、文人很多的四川更是,代不乏人;而四川近年隕落的文曲星很多,大都80多歲。粗略數來,有高纓、克非、周綱、崔樺、譚興國等,喜的是有一批老作家至今仍然華光灼灼,老而彌堅,有109歲的馬識途、100歲的王火,還有李致等;更為可喜的是,有更多的新星升起,前赴后繼。 情思恍惚間,一幅長長的、已逝而永志不忘的畫面,在我眼前漫卷開來,擴展開去。 ![]() ![]() ![]() 20世紀70年代。在震天動地的鑼鼓歡送中,作為知識青年,本該去“上山下鄉”的我,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來在華鎣山下、渠江之畔的一個相當軍事化、準師級的軍工廠“學軍”。 人們對于這種“開后門”的現象相當反感,但報上又有說法、帶有反駁意味:“走前門的也有壞人,走后門的也有好人……”具有相當的辯證意味;辯證法了不起。 “學會、學好車(工)鉗(工)鉚(工)電(工)焊(工),走遍天下都不怕。”取代了原先的“學好數(學)理(物理)化(學),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是整個價值觀的顛覆和改變。我慶幸自己不僅去“學軍”,而且分配到機修連,當了一名電工。 部隊單位不搞“四大”(大字報、大辯論、大鳴、大放)。當時,全國八億人只有八個樣報戲可看;可看的書也只有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還有《虹南作戰史》寥寥幾本。全國人民對文化的需求,如饑似渴,如同跋涉在一片文化沙漠中,渴望前面出現水草和綠洲。而恰恰我們這個廠兩三千人,總體上屬于知識分子、小知識分子范疇。排以上的干部是現役軍人,這是少量;大多的工人是鐵道兵轉業戰士;還有就是我這樣的,從全國各地大城市“開后門”來的“知青”。轉業軍人有個綽號“老轉”:一指他們是轉業軍人;二是他們都到了結婚的年齡,也有結婚的資格,無奈單位上女的少,是“稀罕品”,為了找到愛人,他們在周圍團轉的鄉野山村轉來轉去,尋尋覓覓。這個“轉”與上面那個“轉”雖是同一個字,卻是兩個讀法、兩層意思,很有趣。 如此一來,全廠五個連定期出的墻報,簡直就是出現在沙漠上的綠洲和水草。機修連的墻報是公認辦得最好的,我是機修連墻報組組長;每期墻報一出,圖文并茂、花色品種繁多,短小說、詩歌、散文應有盡有。一時間,觀者如云,很受好評,有時連政委、政治部主任都來看了。從鐵道兵報社臨時調到我們廠掛職的資深編輯、新都人劉貞格說,我們墻報上的好些作品,都有在正式報刊上公開發表的水平。 緊張在建的襄渝鐵路,在努力向前伸展、延伸;一路上開山劈嶺,有打不完的隧道,建不完的橋梁,這就需要足夠的水泥保證。于是,一座燒水泥的立窯在我們廠應運而生,它像一條盤起身來的巨龍,安放在我們廠由一座小山削平的工地上。聳入云天的立窯頂端,那根高高的煙囪,每天24小時濃煙滾滾,保證了源源不斷的水泥送往前方。 那天中午時分,立窯突然不動了,癱了,出故障了,不出水泥了。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前方急需水泥,時間耽擱不起!搶時如搶寶!廠部在現場臨時成立了一個“三結合搶修小組”。節骨眼上,站出一個轉業軍人,名叫伍戰,金堂縣人,20多歲,黑紅臉膛,很敬業,很精干,是個優秀共產黨員、技術能手,鉗工技術尤其好。熟悉立窯構造的他主動提出,由他鉆進立窯心臟,把立窯開起來,他有把握在立窯的高速旋轉中判明故障。有人指出,立窯高速旋轉,在里間判斷故障的人很可能缺氧,昏倒在里間怎么辦?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有人補充,用一根電線把里外連接起來;屆時,伍戰只要在里面把電鈕一按,外間的電鈴就會響起,外面的人立刻把立窯停下來…… 結果還真是,鉆進立窯心臟的伍戰,在判明故障的同時,因為里間缺氧幾近昏厥之時,他按了里間的電鈕。高速旋轉的立窯慢慢停了下來,外面的同志們蜂擁而上,把他送去了廠醫院。很快,立窯恢復了生產。 在現場目睹了這一壯舉的我,激動萬分,情不自禁、文不加點地寫了一篇生動的現場通訊。不過,標題、副標題用的都是當時很革命的時髦語:《鎣山下戰旗飄——烈火紅心保立窯》。 興之所至,根本沒有奢望這篇通訊能發表。 當時報紙很少,我們能看到的只有一大一小兩張報:大的是《四川日報》,小的是《鐵道兵報》,而且大都是過了期的。報紙很金貴、很神圣。當時,發表只字片紙,都要經單位政治部審查、批準、蓋章,而且,即使有幸發表,也只能署“單位報道組”名,不能署個人名字——當時正在批判修正主義的個人名利思想。 沿襲當時的投稿規定,我把寫好的文章,裝進一只標有我們這個軍工單位的牛皮紙信封,在信封右上角用剪刀剪了一個三角,不用貼郵票,投進綠色郵箱了事。 半個月后,午飯時分,嘹亮的軍號聲響起來――單位每天早中晚三頓飯都要響軍號。然后,廠里那位女播音員,從沈陽來的女知青王樂娣,用她那口幾乎能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女播音員媲美的普通話,按例播送――先是播送中央“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上的要文;之后,播送廠里的通知或什么要事。 在我身邊排隊買飯的北京來的知青小劉,笑扯扯地對我說,今天要播送你發表在《四川日報》二版上的好長一篇通訊……我以為他在諷刺我,因為,一是我把向《四川日報》投稿事完全忘記了;二是最近一期墻報發表前,小劉給過我一篇他寫的稿,我沒有用,我知道他很生我的氣。正說著,廠里的高音喇叭里,傳出王樂娣的聲音:“下面播送一篇《四川日報》刊登的我廠的文章《鎣山下戰旗飄——烈火紅心保立窯》。我一聽,驚喜萬分,也驚詫莫名!這不是我寫的那篇稿嗎?細細聽完,果然是,而且文章署的是我的真名。這是怎么回事?讓我很吃驚。 這一下,單位發現了人才!震動很大,我一下出了名。在我們單位政治部掛職的《鐵道兵報》資深編輯劉貞格,為此專門召集全廠報道員分析、研判我這篇文章為何很例外地、堂而皇之地在《四川日報》發表,而且報上還用了我的真名?他認為,一是寫得生動具體形象,吸引人,吸引征服了編輯;二是因為用了軍隊單位的公用信封、信箋,值得人家信任、相信。至于為何破例署我個人的名字?他笑笑,“或許是這個編輯有先見之明,從作者的名字、文筆、捕捉事物的能力上,認定作者以后是吃這碗飯的人,來個先扶上馬,再送一程吧。” ![]() ![]() 我去單位那間權且作為郵局的小屋更勤了,只要有一點時間就去。我盼望那個熟悉的郵遞員,坐船從二里路外、三江匯合處,有小重慶之稱的三匯鎮來。船靠岸,穿一身草綠色郵服、體態瘦削的他,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只沉重的郵袋,沿著蜿蜒的山道而來;這是消息閉塞的我們,獲知外界的重要渠道。 除了盼家信,還盼《四川日報》。因為我不時在《四川文學》發表作品,最多的是文學評論,而每期的《四川文學》出來前,都要先在《四川日報》登要目。也因此,我的名字隨時出現在四川省的黨報、發行量最少幾十萬份、覆蓋全省當時近50萬平方公里、多個城鄉的《四川日報》上。我當時20來歲,有種年少成名的感覺。而且,最讓我私心竊喜的是,有時《四川文學》就同一篇文章、同一個命題的多篇評論放在一個欄目里,可能為了節約版面和費用吧,只打我一個人的名字,在我的名字后加一個“等”字,風頭都讓我出盡了,讓我相當的滿足、暗暗得意。也因此,我特別關注《四川文學》評論組的編輯們,我對他們充滿了感謝。雖然《四川文學》編輯部里一個人我都不認識,我打聽到,評論組組長是譚興國,他的哥哥譚洛非,省社科院副院長,他們兄弟倆都是深孚眾望的文學評論家、文學理論家。編輯中,有名字早就熟了的陳朝紅、還有何同心,甚至還有更早的洪鐘——他們都是學養深厚、很有聲望的評論家。 ![]() ![]() 坐落于成都新巷子19號的《四川文學》編輯部,是我心目中的圣地。這是一座建筑風格帶有明清韻味的兩進的幽靜大公館,青磚黛瓦,庭院深深。那天我去,進門屏風左邊的值班室里,有個個子高大的老人,戴一副鏡片厚如瓶底的老花眼鏡,正埋頭分發報紙信件;后來才知他叫老徐。老徐抬起頭,在眼鏡邊上覷起眼睛看了看我,很和氣地問我找哪個?我說找評論組的老師們,他把手朝里間一指,說最后那間屋就是。又說,就只有陳朝紅編輯在。 我謝了他,朝里走去。小小的庭院里,有幾株秀竹,幾樹飄香的臘梅。正對庭院,一字排開的中式辦公室的門楣上,分別掛著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的牌子;地板房里,大都是上了些年級的編輯們在埋頭看稿,凝神屏息,顯出一種神圣;他們辦公桌上的稿件,堆得小山似的。 到了最后一間,是評論編室。 只見偌大的辦公室里,只有一個穿中山裝、戴鴨舌帽的中年編輯在專心致志地看稿。不用說,他就是陳朝紅。也許在門前佇立的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頭,注意看了看我。我們照面了。電光石火般,我將印象中的陳朝紅同眼前的他作了對比。他沒有戴眼鏡,這在這個年紀的職業編輯中是很少見的;他皮膚白皙,眉清目秀,臉部輪廓方正,眼神清澈,臉上帶著微微的真誠的笑意;而這種笑,最容易搭建起編者和作者之間相互無拘無束溝通、信任的橋梁;他看起來平易近人,又很樸實,但那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質,是怎么也掩飾不住的。 溫潤如玉的他,笑著輕聲問我:“這位同志,你找――? 我報了姓名。 “啊,你就是田聞一。”他笑著站了起來,要我進去坐,還指了指他前面那把竹椅子。我注意到陳老師站起來沒有坐下好看,上下身嚴重不協調,不成比例,腰部有些佝僂。不用說,這是青春期那一場猝不及防的病給他的打擊、摧殘,是那場怪病給他帶來的殘疾。 我們聊了起來,很投機。他關切地問了我的工作和業余寫作情況。也許是腰部的佝僂帶來的影響,他說話的口齒雖然清亮,但氣息不夠,有點微弱,思維簡潔富有邏輯,這是受過語言嚴格訓練的特征。看得出來,他心很細,是個有心人。不要說我在《四川文學》上發表過什么他如數家珍,縱然更早一些,我在《四川日報》上神奇地發表過那篇通訊《烈火紅心保立窯》他也知道。我真是服了。 整個談話時間不長。我怕耽誤他的時間,提出告辭,他也不挽留。他站起來,拿起桌上的“發稿登記簿”翻開告訴我,“八期上要用你這篇稿子。你來得正好,就不另外通知了。”當時,《四川文學》每用作者一篇稿子,都是要事前通知的。他鄭重地看看我說,最近《四川文學》受省上委托,要辦一個所謂的四川文學的“黃埔第一期”;把省上有發展前途、可堪造就的文學人才,分門別類集中起來進行短期學習、培訓。他要我做好來接受培訓的準備,這讓我喜之不禁。 (未完待續) 特別提示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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