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腸 鏡》 那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腸子——不,應該說是 那么清晰地從腸子里,看到自己—— 我多么吃驚 像新娘打量自己的乳房,像母親打量自己的嬰孩 我打量自己的腸子,并通過腸道打量自己 忽然有些失重,有些茫然——如此赤裸裸地,自己 把自己洞穿 那些吃進去的時光,都是從這里溜走的? 那些咽不下的仇恨,都是從這里消逝的? 提上褲子,我給自己下診斷:這個男人,腸子是直的 沒有那么多 彎彎繞;除了愛,也沒有其它 病灶 《在這個深夜,我想給你寫詩》 在這個深夜,我想給你寫詩 具體寫什么呢?直到寫下標題 我還沒有想好 就像還沒想好怎么愛,就愛了 就像還沒想好怎么散,就散了 黃葉在秋風里顫抖,一個人站在異鄉的路口 想想沒有一條路能再通向你,通向幸福 我的絕望只有風知道 風告訴黃葉,黃葉就 顫抖著飄零 這個深夜,我在一個微信公號里聽李宗盛 一首一首聽,有許多 我們一起聽過,甚至一起唱過 多年以后才知道,我們所有的甜 他都嘗過了,我們所有的苦 他都吃過了 我們太傻了,我們太笨了 跟李宗盛一樣 世界是個圓,萬物在其間輪回 我們太忙了,我們太趕了,都不給淚水生成 和積蓄的時間 我們太傻了,我們太笨了,都不給愛 喘息的時間 我們忙什么呢?我們趕什么呢?樹葉一樣,急著 飄零? 《供 詞》 人生至此,無需你詢問,我已習慣了反芻人生之重 保持個人的警醒。 ——引子 六歲前我身體孱弱,頭上長膿包 父母憂心破碎,淚眼迷蒙,母親像個老中醫 找草藥,挑膿包。深晚在小油燈下煮野菜飯給我們五兄妹 那些年的陽光和多年以后一樣廉價,照著窮人的屋頂 頭頂被草藥敷過的顏色長成一生的胎記 八歲那一年,十萬油菜花天兵天將,桃花開得像流出的血 天空美極了。我與伙伴們放牛,偷黃瓜 恐慌中掉進水溝,差點淹死,母親帶著田野里的汗水 跑來,跪在河邊祈禱著什么 十歲時偷過母親的錢,用餐票兌換游戲幣 逃學,一掌把母親推倒在地。母親的手 揚得高高的卻沒有落下來,突然抱著我哭了 十三歲時暗戀門簾一樣齊留海的班花,無數次在她的語文書中 夾過這樣的紙條:“小樹林,我會一直等你” 也嘲笑過一個喜歡我的女孩,因為她長得丑 十五歲時把父親打過來的扁擔扔進河里,互為頑疾 父親丟給我最狠的話,“就讓他死在外面”。母親做著兩面派 十六歲時書包里藏滿金庸小說,憧憬著打馬江湖 俠義恩仇的人生。日子像埋在火盆中的豌豆,噼啪作響 十八歲時血管已捆不住心臟,小宇宙跳來跳去 對身邊事物的興趣甚至超過 嘗試理解所處的年代。水汁豐沛的青春,交付給了星辰 十九歲時路見不平一聲吼,躺在醫院半個月 無人問津,從此我學會著了在人群中沉默 二十三歲時外出打工,在別人的城市被販運,面色憔悴 飄搖,有時是一艘失去舵的船,有時是一只遍體鱗傷的魚 至今也沒有把握自己命運的能力 二十四歲時以廉價的虛榮,錯失晉升的際遇 昂貴的換得領悟掩耳盜鈴的真諦,被生活狠扇耳光 二十五歲時送被機器咬掉手指的下屬去醫院的車上 他像一攤爛泥,我捧著他兩根連皮帶肉的斷手指 人生第一次把一個男人摟緊在懷里 二十八歲時第一次失業,那年佛山工業區的氣溫很高 而比氣溫更高的是我的高燒不退 帶病的疲憊和饑餓,找工的渴望 就像路邊一只廢棄的易拉罐 期待有人彎腰拾起,或者狠狠一腳 三十歲時父親動手術,背父親去醫院 父親枯瘦的肋骨把我的心抵痛,我才開始學著寫詩 匍行在一堆無用的文字里救贖,哭出對不起 時光多像一串淚珠。轉眼間就到了嗟嘆流年的 不惑之年,一個男人前半生的潦草和瑣碎 浩瀚而無言,兩手空空就蒼老了 生活的懲罰驗證了父親所有的嚴厲 如今像雪球利滾利回到我的面前 好在我已掌握了錙銖必較的生活法則 體內的江湖,逐漸平息了風浪 結滿籽粒的心彎垂著沉沉的金色 好在我已學會遇事三省而為之 不再輕易修改任何事物的流向 不再去介意太陽照耀好人也照耀壞人 相比較于高大的事物,我更愿意低下頭來 低于塵埃和生活,看護我腳下忙碌的螞蟻,和春風中正翻書的少年 好在到了這把年紀,父母依然健在,我還是一個來路 清楚的人,那透支的索取和舐犢之情 我將一分一厘的積攢,償還 好在我還有理想的庠和點石成金的夢 天天向上。那些顛沛的行程,那些突如其來的苦楚 我都放在迎風的兜里,什么都別想把我吹滅 好在妻子原諒了我遲疑與愚鈍的天性 安然地認領了命運,不再對我嘆息,掉眼淚 我們已懂得怎樣將一鍋米粥慢慢熬香 好在我還可以低眉順眼地寫著溫暖的文字 寫下故鄉,親人,渴望和我 齒輪一般咬合在一起奔跑,竭力地舉起生活 好在我還會開懷的笑,還會淚流滿面的哭 還會難過,即使無人理會 我還會說我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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