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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這是東漢時期留下的“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在這些詩被收集起來的年代，寫詩者的姓名就已經湮沒了，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曾住在哪里，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然而從詩的詞句中，從它出現的那個時代背景中，依然可以了解到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曾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2000年過去了，當我們從他的敘述中去體會他的心情，依然可以聽到自己心里同樣的心碎。 這是一個赴京城打工的外省青年，駕著他家里湊錢買的瘦馬破車，一路向洛陽而去，期待能博取富貴，改變命運。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這樣一走，可能就是一生，因此離家的路上，他不由得生出了對人生的感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即便只是破車瘦馬，但在他自己所處的那個階層里，已經算是值得炫耀的東西。在剛離家的那段日子里，以他有限的對社會的見識，一定以為自己正在過著揮金如土窮奢極欲的日子，每天與新認識的朋友們喝酒娛樂，自以為在游戲人生。 這種陶醉在他到達洛陽的一刻被擊得粉碎。他所見到的，是進洛陽之前路過的富人墓地上的森森翠柏，是洛陽街道上的郁郁高樹，是衣著華貴的人們頭上的高冠與裙上的長帶，是寬闊的大街連接著安靜的小巷，是樓閣重重的王侯宅第，是闕高百尺望不到頭的宮苑……自己的車馬在這里寒磣到想藏起來，自己攜帶的那點財富不值一提。 如果說是貧富的比較讓他生出自卑，不如說是終于知道自己的世界有多渺小讓他體會到絕望。自己集合了全族的努力，甚至沒有挨到人家生在這里的起點，那種心理上巨大的落差，兩千年來，不知道多少人在一遍遍經歷。 在這首詩的末尾，這個打工人自我安慰要用及時行樂填補空虛，不去想生活的壓力——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在古詩十九首中不斷表達的同一主題中，小鎮青年們用“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述說著同樣的失落之后的自我麻醉，他們還用“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來表達著這個世界帶給他們的無力感，用“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來表達他們拼搏受挫后的無奈與失望，最后都會“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發出不如歸去的感嘆。 彌漫在整個古詩十九首中，是生命無常，是世事難料，是努力的無用。那些小鎮青年從心底呼喚過的，我在今天的殺馬特們、在不久前相約著躍入深淵的年輕人們的表達里，也一樣看到。兩千年來這些湮滅了名字的人們，一代一代輪回著，在宏大敘事之外，在轟轟烈烈之外，像野草一樣出生，像野草一樣消亡，不被關心。 生命要被關注才重要，奮斗要有希望才值得。在小鎮青年們寫古詩十九首的那個時代，世家大族控制了所有的上升渠道，遠大前程都是生出來的；而社會之動蕩又讓人無所適從，太多人事朝生暮死，榮華富貴都如同紙上云煙。人生是如此的無意義與不確定，所以躺平吧，及時行樂吧，“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掃除那些不開心的想法吧，干嘛要把自己約束得那么緊呢？） 古詩十九首，首首都在訴說著類似的情愫， 2000年過去，在時間的縫隙中，小鎮青年們微弱的歌聲，在各個時代回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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