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接吻的中國史》是胡文輝今年6月出的新書。他是我的微信好友，之前在朋友圈發出本書的出版消息，我就第一時間問他要了簽名本，當時他的回復是要等一段時間，沒想到很快（并沒有等到版權頁標明的出版日期6月）就給我寄了來。 我關注胡文輝已經超過十年，從《現代學林點將錄》、《擬管錐編》、《廣風月談》、《欲采蘋花》到《拜金集》、《洛城論學集》等等，一路讀下來，對他的學識和對現實的關注深為佩服。因此加了微信后也互動不少。 如果說胡文輝此前的著作都是札記型的，《接吻的中國史》就是一部專著了——一部以接吻為專題的著作。札記型的著作，是作者平日的心得體會的匯集，鉆研愈深，也便有了一個專題吧。所以有經典專著的學者，也有傳世的札記，比如顧炎武有《天下郡國利病書》、《音學五書》這樣的歷史地理、語言學專著，也有《日知錄》這樣的札記型巨著。乾嘉學者錢大昕有史學巨著《廿二史考異》，也有《十駕齋養新錄》這樣的札記。這部《接吻的中國史》依舊體現了胡文輝此前多種文史札記展示的深厚的文史學問功底。 單從書名上看，這是一部歷史著作，通覽全書，這應該視為另一種歷史，或曰另一種歷史敘事。“接吻”，這個很私人的行為，毫無疑問當然不會進入主流歷史敘事，所以胡文輝這本書無疑是歷史書寫的一種突破——把敘述視角轉向了“私領域”，轉入了閨房，這個取徑無疑是大膽的。從讀者的角度看，從現存的歷史著作來看，都從沒有如本書書名這樣的構詞法——貫以中國史三字的書名，通常都是“中國**史”這樣的結構，比如中國文化史、中國哲學史、中國史學史、中國文學史、中國科技史、中國美術史這樣的專業歷史，而幾乎不會把“中國史”三字放在一個偏正結構中作為主體。至于舉世聞名的《劍橋中國史》，中國史前面是出版者的名字，也并非像本書這樣，把敘述的專題作為一個定語性質的詞放在前頭。另一方面，前述各個專業歷史，是敘述中國歷史中該專業的來龍去脈，而本書卻并非講述中國歷史中的“接吻”這個行為——所以光從書名上看，本書就獨樹一幟，在眾多中國歷史著作中別具一格。 本書篇幅不長，分正編和外編兩部分。正編以歷史順序為脈絡，敘述中國歷代文獻中的“接吻”詞匯，外編則講述和接吻相關的口氣（口臭）問題，在中國歷史中的記錄及處理手段。作者對中國歷史長河中的浩瀚典籍披沙揀金，完全做到了民國學者要求的“竭澤而漁”。本書征引的文獻，不僅有官方認定的經典（經史一類），也有文人作品集（子集一類），還有市井文學，甚至涉及佛道經典。這種對中國傳統文獻的廣泛征引，一方面為接吻是中國固有的行為這一命題提供了充足的證據，一方面也使本書呈現出天女散花般精彩紛呈的氣象。另外，作者在敘寫到漢代接吻的圖像時，還采用了不少漢代畫像磚的拓片，讓本書對歷史的敘述更加生動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本書的書寫方式是古今兼備的。在廣泛征引傳統典籍文獻之外，作者不忘聯系今天的事務加以闡述印證，增加了可讀性。比如提到漢代畫像石的時候，作者說：“作為墓葬一部分的畫像也就會有表現接吻的造型，這跟今日在拜祭祖先時燒紙制裸女或活人跳艷舞是一個道理。”（47頁）這段以今證古的聯想，想來是今天熟悉民間喪葬祭祀習俗的人心領神會的。又如談到明清小說中的接吻案例的時候，作者有這樣跳脫不羈的一句：“蕭七遂不惜為他拉了一次皮條。”（94頁）拉皮條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詞匯自然很難出現在正經史書中，但這也正是作者思接今古的大視野所在了。又如談到與域外文獻中接吻案例的對照時，作者有這樣一句：“中日間雖不是真正的'同文同種’，但論起'風月’來還真是'同天’呢。”（141頁）這更是對2020年，也就是本書寫作那一年，發生新冠疫情時，日本援助中國口罩等物資時留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語的呼應，尤其顯出作者緊貼時事的胸懷。類此，便可印證泰西史學家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經典論調。 本書精彩論述可謂俯拾即是。如“在中國風月傳統中，妓女與客人接吻是再尋常不過的。而今日接客不接吻的慣例，應是后起的風氣。我想，這是受到了舶來的接吻觀念——即將接吻觀念視為戀愛的標志、純情的標志——的熏習才形成的。以出賣身體為業者，尚且將接吻視為最后的純情所在，最體現出西式接吻觀在中國社會滲透的程度之深。”（158頁）這便是融合了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神來之筆了——這又豈是昔日廟堂之上的史官、今日象牙塔中正襟危坐的學者所能道出？像“李漁自男性視角立論，自然覺得是為了讓享受美人的人享受的。這自然是非常不符合'政治正確’的言論，但古人已遠，其奈他何。”（212頁）這又是對時下一種病態的社會觀念的調侃了——試問一本正經的史書敘事，又豈有如此通透的觀照呢？ 雖然作者一再申明他的工作是“做出一個文化史的綜述”（6頁“小引”），“只是將之作為單純的文化史問題來探討”（236頁“后記”），但是我個人覺得，本書倒是可以作為另一種歷史書寫的范本，即在歷史長河中，在文化史中找一個專題來書寫，而突破既有的政治史、斷代史的敘事模式。像本書這樣在文化史中的一個專題，未嘗不能凸顯為正史敘事所忽視的人性的真實；而將這個題目放到歷史長河里來考察，便讓冰冷的文獻充滿了人性的溫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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