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基
什么樣的詩得到最多人喜愛，是個不易說清楚的事。但可以大致估算一下什么詩讀者最多。當然，對一個個讀者訪問，調查，也是不現實的。但是可以采用替代方法。比如通過分析各種教材，通俗讀物，加以統計比較，或許能看出端睨，說明一些問題。
2000年，根據《九年義務教育全日制初中生語文教學大綱》，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制訂了《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要求一至六年級學生背誦古今優秀詩文一百六十篇（段）。教育部根據這個標準的要求，邀請著名專家和教師，編選了《小學生必背古詩詞》八十首。應該說差不多每個人都上過小學的，也就說明差不多每個人都讀過，甚至能背下這八十首古詩。從讀者絕對數量上講，這八十首恐怕是擁有讀者最多的。
我們不妨分析一下，這些擁有最多讀者的，是什么樣的詩，也就大致可以看出，什么樣的詩是受歡迎的。
這八十首，從先秦到清代，時跨二千多年，歷經無數人吟誦，大浪淘沙，從浩如煙海的詩詞中脫穎而出，應該可以說明一定的問題。
依字數論。二十八個字以內的七十四首，占百分之九十二多，其中四句以內的絕句七十二首，五句的詞二首。六句的一首，三十個字。八句和八句以上的五首，只占百分之六點多。其中最長的也只五十字字（漢樂府）。可見，字數少的受歡迎，這與“詩以短為佳”的論述是吻合的。
依體式論。五絕（含五古絕）二十一首，七絕四十九首，五律三首，詞三首，七律、五排（節選）、民歌、漢樂府各一首。七絕占百分之六十一點多，五絕（含五古絕）占百分之二十六點多，兩者合計占百分之八十七多。可見絕句是最受寵的，又以七言絕句最受歡迎。
依題材和內容論。友情愁情思鄉的十八首，山水的十六首，憂國憂民的十二首，詠人詠物的八首，而蘊含哲理的二十六首，占三分之一。值得注意的是，營造了優美意境的四十四首，占百分之五十五。可見，蘊含哲理的的詩引人喜愛，而形象生動，意與景合，意象優美的詩是最受歡迎的。
在涉及山水風光的十六首詩中，南方的占十四首，北方的僅兩首，足見江南山水更入詩。山水風光詩中，直接寫西湖的有四首。有七首是寫名山大川的，其中廬山，黃河，長江各二首，洞庭湖一首。軍旅詩八首，涉及軍旅生活內容的五首，合計十三首。占百分之十六多，可見軍旅詩占有重要地位。
占比重大的是，優美意境的四十四首，占百分之五十五。憂國憂民的十二首，友情愁情思鄉的十八首，二者合計四十首，占百分之五十，說明愛國愛民愛親人愛朋友是主旋律。蘊含哲理的二十六首，約占百分之三十三，山水的十六首，占百分之二十。
依時代論。按詩詞創作時間，唐代之前三首，唐代五十五首，宋代十七首，元代一首，明代二首，清代二首。唐代約占百分之六十九 宋代占百分之二十一多。
按作者論，共四十三位作者，唐代之前三位，唐代二十五位，宋代十位，元代一位，明代二位，清代二位。唐代占百分之五十八多 ，宋代占百分之十二多。標明作者的詩四十一位作者，男性作者四十位，宋代李清照是唯一的女性。這反映了古代婦女在社會上的從屬地位，在文學藝術方面也如此。
依地域論。在能分出南北方的三十八首詩中，寫北方的九首，寫南方的二十九首，南方占有明顯優勢。
依格律論。格律稍微寬松的不少。按照近體詩格律標準要求，其中二十三首不完全合律。李白的八首絕句中有五首不完全合律。杜甫向以格律嚴謹稱著。但這里的《江畔獨步尋花》 “黃四娘家花滿蹊， 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卻有失律處，即次句“千朵萬朵壓枝低。”第一個朵字應該是平聲的。可見，詩格律雖然要講，但也不必過份拘泥，大體合律即可，重要的是語言的通暢與意境的雅致。
依作者入選詩數量論。按數量排列依次為李白九首，杜甫七首，王維、劉禹錫、杜牧、蘇軾四人各四首，王昌齡、王安石各三首。兩首的是賀知章、王之渙、孟浩然、白居易、李紳、楊萬里、陸游等七人，一首的是曹植、王翰、駱賓王、高適、劉長卿、賈島、柳宗元、張繼、張志和、韋應物、盧綸、孟郊、李商隱、溫庭筠、韓翃、李清照、范成大、朱熹、辛棄疾、林升、葉紹翁、王冕、于謙、王磐、鄭燮、龔自珍。
三首以上的八位，全由唐、宋兩代占據，僅蘇軾、王安石是宋代，其余皆六人皆是唐代。兩首的也如此，楊萬里、陸游是宋代，其余五人皆是唐代。這就用社會生活的實踐印證了唐宋兩代是中華詩歌的高峰，而唐代最高。李白、杜甫在入選的作者中，分列第一、二位，他們后面最多的是四首，遠高于其他著名詩人。這與他們在詩詞界的地位是相合的，詩以李杜為代表，不負詩仙、詩圣稱號。而宋代則是蘇軾、王安石兩位居于領先地位。加上兩首的楊萬里、陸游，這四位應該是宋詩當之無愧的代表人物。
然而有意思的是，李白入選的比杜甫的多兩首，說明了什么問題？這與他們詩的體式和語言風格有關系。李白的九首詩，除一首節選（古朗月行）的是八句四十個字，其余全是絕句。而杜甫的七首，兩首律詩，五首絕句。這與李白的詩絕句多有關，據專家統計，李白只留下七首律詩，其精華多在絕句中。李白詩歌除大氣磅礴、雄奇浪漫的壯美風格外，還有自然明快的優美情韻，主要體現在他那些隨口而發、頗多神來之筆的絕句里。相反杜甫的詩多是敘事古體，又以律句為多，絕句占的份量比較小。且他的詩風多含沉郁之氣，發愁苦之情。李白作品中絕句比杜甫有數量上的優勢，再加李白浪漫情懷，和明快的語言，更適合少年兒童。李白詩入選比杜甫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也說明，李白詩的風格和體式更容易為大眾所接受。
王之渙流傳下來的詩只有絕句六首，可這里選了兩首，按作者入選比重，他應該是最高的，達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巧合的是，《唐詩三百首》同樣選了他這兩首詩，《登鸛雀樓》《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雖然他只有六首詩，后人只要喜歡詩的，卻幾乎無人不知曉他的詩名。聯想到乾隆皇帝一生寫下四萬二千多首詩，全部編輯成集，卻沒有一首在社會流傳。可見，詩不在多少，而看是否讓大眾喜歡。這個《小學生必背古詩詞 》選擇的詩，給了我們十分有益的啟示。
我們常常說要出精品，精品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未見到專門論述的文章。因為，精品雖然有一個大致的模樣，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難于具體化，不可能來個硬性標準。說到底，詩是文學藝術，不是產品。而這個《小學生必背古詩詞 》選擇的詩，既然經歷了歷史的考驗，又為最大多數人接受，說明精品應該是這一類的。
當然，選編《小學生必背古詩詞 》有針對少年兒童方面的考慮，有一定的指向性，完全按這個標準來衡量詩的受歡迎程度，不一定十分科學。但社會上有關的調查結果，可以佐證這個現象是具合理性的。
這個《小學生必背古詩詞 》選擇的詩，與社會上作的某些調查有吻合之處。
1992年香港一家文化機構發動讀者投票選的最喜歡的十首唐詩：1、孟郊《游子吟》；2、杜牧《清明》；3、李白《靜夜思》；4、王之渙《登鸛鵲樓》；5、李商隱《登樂游原》；6、孟浩然《春曉》；7、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8、李紳《憫農》；9、李白《早發白帝城》；10、賀知章《回鄉偶書》。
《賦得古原草送別》是五律，四十個字，其余九首全是絕句。
無獨有偶，中華書局從1994年開始耗時十七年，用計算機從歷史數據自動計算，依據出現次數和分值排出唐詩前十名：1、崔顥《黃鶴樓》；2、王維《送元二使安西》；3、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4、王之渙《登鸛雀樓》；5、杜甫《登岳陽樓》；6、柳宗元《登柳州城樓》；7、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8、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9、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10、李白《蜀道難》。
其中，樂府（李白《蜀道難》）一首，七律二首（崔顥《黃鶴樓》，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其余七首，均為四十字以內的五絕、七絕、五律，占百分之七十。
可見，自古以來，無論是研究詩的文人，還是廣大讀者，都喜歡短小的好詩。作者要努力多寫短小的好詩，有關的管理方面也要顧及讀者的這種需求，鼓勵短小的好詩。評獎時能否按體式評，評選優秀絕句呢？
但當下詩界，寫現實生活的少；語言上概念化、政治術語多，鮮活的現代生活語言少；詞和歌行體等長篇的多，短小精彩的詩少。社會上評定詩的獎勵等級時，短小的絕句鮮有得等級獎的，差不多被篇幅長的壟斷了。以中華詩詞學會“華夏詩詞獎”一等獎十名為例，首屆：古風六首，詞三首，律詩一首。沒有絕句。第二屆：律詩五首，詞二首，曲二首，古風一首。沒有絕句。第三屆：古風四首，律詩三首。詞二首，絕句一首。三屆總計，絕句只占三十分之一。而且，這種現象在各級各類評獎中是常見的。
現今社會這些現象，與《小學生必背古詩詞 》選擇的詩，以及讀者調查和計算機從歷史數據自動計算的結果，存在明顯落差。這是否應該引起詩界注意呢？尤其是詩界有影響的人士重視呢？
注：據媒體報道，《全唐詩》收詩將近5萬首，自動計算采集了四個方面的數據，即：歷代選本入選唐詩的數據、歷代評點唐詩的數據、20世紀研究唐詩的論文數據和文學史著作選介唐詩的數據。每組數據進行標準化處理后，再加權求和。茲以X代表歷代選本指標，P代表歷代點評指標，L代表20世紀研究論文指標，W代表文學史指標，Z代表每首詩的綜合得分。綜合得分是以每項指標的標準值乘以各自的權重，然后求和。以這種方法將相關數據輸入計算機，計算機會自動計算出每首作品的綜合分值。依據每首綜合分值的大小排名，就得到了唐詩名篇排行榜。
2017年4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