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仲尼 《仲尼》,一曰《極智》。孔子本為儒家先賢,修身治國也是歷代儒者所關心的話題。然而面對“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的嚴酷現(xiàn)實,儒家的詩書禮樂往往失去原先濟世浩亂的作用,而變?yōu)闂壷上А⒏镏疅o方的擺設。此刻,須由“體神而獨運,忘情而任理”的道家思想出場,來給予迷惘的賢臣士子一份圓融靜定的安寧心態(tài)。本篇列子便有意借用孔子的形象和言論來闡釋這種“有易于自者無難于外”的修身理論。 文中以孔子與顏回的對話引出“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的觀點。列子認為,摒棄禮教和變革社會都不過是顯露形跡的有心作為,唯有保持內心虛靜,才能泰然應對紛紜莫測的時局。同時,針對凡俗一味糾纏于外在細節(jié),只知運用感官妄定是非的淺陋偏見,列子又提出判斷圣人的獨特標準:圣^通融于大道,故而在內修身,則能“體臺于心,心合于氣,氣合于神,神合于無”,在外治世,亦可“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嫣。 篇末,列子為了預防矯枉過正,又將’默而得之而性成之”的圣人與庸庸碌碌的無能之輩加以區(qū)別對待,申明圣人之智寂然玄照,通理而無所偏執(zhí),無為而惠及天下,后者卻好像聚塊積塵,只不過是繁華人間轉瞬即逝的浮光掠影罷了。這不由使人想起孔子那句至理名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無能也。”(《論語·憲問》) 第1章 貢反丘門 仲尼閑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 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 回曰:“夫子奚獨憂?” 孔子曰:“先言爾志。” 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 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于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于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 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 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 【譯文】 孔子獨自閑坐,子貢進屋去侍奉他,看見孔子面帶憂色。子貢不敢問緣由,就出去告訴顏回。 顏回便撫琴唱歌。孔子聽見了,果然招呼他進去,問道:“你為什么獨自快樂?” 顏回說:“先生為什么獨自憂愁?” 孔子說:“先說說你的心思吧。” 顏回說道:“我從前聽先生說'樂從天道,知守命運,就不會憂愁’,這就是我快樂的原因。” 孔子凄然動容,過了一陣,才說:“有過這樣的話嗎?你的理解錯了。這是我以往說過的話罷了,讓我用現(xiàn)在的話來為你糾正吧。你只知道樂天知命無憂的一面,卻不知道樂天知命也飽含著巨大的憂愁。現(xiàn)在告訴你其中的道理:修養(yǎng)一已的身心,任由遭遇是窮困或顯達,憧得人生的變遷并不由自己決定,內心不因外界紛擾而迷失錯亂,這就是你所謂的樂天知命帶來的無憂。從前我修編《詩》與《書》,端正禮樂制度,是用來治理天下,并且流傳后世;不僅為了修養(yǎng)自身,也不僅僅為了治理魯國。而魯國的君王與臣民日益喪失其應有的尊卑等級秩序,仁義道德也日益衰退,人性與真情日益淡薄。這種政治主張在一個國家、在我的有生之年尚且不能實現(xiàn),那又如何在全天下、在后世推行呢? 我這才明白《詩》、《書》、禮制樂律對于治理社會混亂并沒有補救之效,而同時我又不知道如何改變根治這種局面的良方。這正是樂天知命的人所擔憂的。即使這樣,我已有所領悟。現(xiàn)在的樂與知,并非古人所謂的樂與知。無樂無知,才是真樂真知;所以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對于《詩》、《書》、禮樂,何必去丟棄呢?又有什么必要去改變呢?” 顏回面北下跪叩拜,說道:“我也領悟了。” 他出門告訴子貢。子貢茫然不知所措,回到家中反復琢磨了七天,不睡不吃,弄得自己瘦骨嶙峋。顏回再次前去為他開導解諭,子貢才回到孔子門下,彈奏歌吟,誦讀詩書,一輩子不曾停止。 第2章 魯國有圣人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 叔孫氏曰:“吾國有圣人。” 曰:“非孔丘邪?” 曰:“是也。” “何以知其圣乎?” 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 陳大夫曰:“吾國亦有圣人,子弗知乎?” 曰:“圣人孰謂?” 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 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 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 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愿聞之。” 亢倉子曰:“我體合于心,心合于氣,氣合于神,神合于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 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譯文】 陳國大夫出訪魯國私下去會見叔孫氏。叔孫氏說:“我國有位圣人。” 陳國大夫說:“莫非是孔丘么?”叔孫氏說:“是的。” 陳國大夫說:“怎么知道他就是圣人呢?” 權孫氏說;“我常常聽顏回說:'孔丘能夠舍棄心智,只用形體。”” 陳國大夫說;“我國也有位圣人,您不知道嗎?” 叔孫氏說:“這位圣人是誰?” 陳國大夫說:“老聃的弟子中有個叫亢倉子的,掌握了老聃的道術,能夠用耳朵看東西,用眼睛聽聲音。” 魯侯聽說了這件事,大為震驚,派遣上卿攜帶豐厚的禮物去邀請亢倉子。亢倉子應邀而至。魯侯以謙卑的言辭向他請教。 亢倉子說:“傳話的人說錯了。我能夠不用眼睛看東西,不用耳朵聽聲音,卻不能變換耳朵和眼睛原來的功能。” 魯侯說:“這就更加稀奇啦。這種道術究競怎么樣?我實在想聽聽。” 亢倉子說:“我的形體契合于心智,心智契合于元氣,元氣契合于精神,精神契合于虛空。那些極細微的形物,極輕微的音響,即使遠在八方荒蠻之地以外,或是近迫于眉睫之內,凡是來干擾我的,我必定都明了。竟不知道是我的七竅、四肢察覺到它們,還是心腹六臟感知到它們,自然而然地知道罷了。” 魯侯十分高興。過后將此事告訴孔子,孔子聽了,笑而不語。 第3章 孔丘欺我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圣者歟?” 孔子曰:“圣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 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歟?” 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則丘弗知。” 曰:“五帝圣者歟?” 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圣則丘弗知。” 曰:“三皇圣者歟?” 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圣則丘弗知。” 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圣?” 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圣。弗知真為圣歟?真不圣歟?” 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譯文】 宋國的太宰見到孔子,說:“孔丘你是圣人嗎?” 孔子說:“圣人我怎么敢當,不過,我是個博學多識的人。” 太宰問:“三王是圣人嗎?” 孔子說:“三王善于任用智慧勇敢的人,至于是不是圣人我可不知道。” 太宰問:“五帝是圣人嗎?” 孔子說:“五帝善于任用推行仁義的人,至于是不是圣人我可不知道。” 太宰問:“三皇是圣人嗎?” 孔子說:“三皇善于任用順因時勢的人,至于是不是圣人我可不知道。” 宋國太宰大為驚異,說:“那么誰才是圣人呢?” 孔子神色有所改變,過了一會兒,說:“西方有位圣人,不治理國政而國家不亂,不發(fā)表言論而自然得到信任,不施行教化而教化自然地流行,他的偉大,人們無法用恰當?shù)难赞o來稱頌。我揣度著他就是圣人。不知道他真的是圣人?真的不是圣人?” 宋國太宰聽了,默默思忖道:“孔丘在欺騙我吧!” 第4章 子夏問丘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 子曰:“回之仁賢于丘也。” 曰:“子貢之為人奚若?” 子曰:“賜之辯賢于丘也。” 曰:“子路之為人奚若?” 子曰:“由之勇賢于丘也。” 曰:“子張之為人奚若?” 子曰:“師之莊賢于丘也。” 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 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譯文】 子夏問孔子道:“顏回的為人怎么樣?” 孔子說:“顏回的仁德勝過我。” 子夏問:“子貢的為人怎么樣?” 孔子說:“端木賜的辯才勝過我。” 子夏問:“子路的為人怎么樣?” 孔子說:“仲由的英勇勝過我。” 子夏問:“子張的為人怎么樣?” 孔子說:“顓孫師的莊重勝過我。” 子夏站起來離開坐席,問道:“既然如此,那么這四個人為什么還要來侍奉先生,拜您為師呢?” 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顏回能夠仁愛卻不能適時變通,端木賜能夠巧辯卻不能緘默內斂,仲由能夠勇敢卻不能適時退讓,顓孫師能夠莊重卻不能謙遜合群。把他們四個人的優(yōu)點合在一處來同我交換,我也不會答應。這就是他們侍奉我而從不三心二意的緣由。” 第5章 列子不駭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shù)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yè)請;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 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 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 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咸有疑色。 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譯文】 列子師從壺丘子林、結交伯昏瞀人之后,就住到南面的外城。追隨他并和他相處的人,每天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即使這樣,列子的道術也堪稱精微奇妙。每天與那些人相互辯論,遠近聞名。但是他與南郭子隔墻而居二十年,相互不交往;在路上相逢,也好像沒有看見對方似的。列子的門徒因此認定列子和南郭子之間有仇。 有一位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說:“先生為什么與南郭子結仇?” 列子說:”南郭子外貌充實,內心虛靜,耳無所聞,目無所見,口無所言,心無所知,形骸無所變易。如果去找他又能干什么呢?盡管如此,試著和你一同前去看看。” 列子揀選了四十名弟子一起去。看到南郭子,果然像泥塑土雕,無法與他進行交流接觸。他回過頭來看看列子,形骸與心神相脫離,根本不可能合群共處。過了一會兒,南郭子指著列子的弟子中排在最后的那個,與他攀談,從容果斷仿佛專為辯論求勝一般。列子的門徒們對此感到十分驚駭。回到列子家,臉上都還掛著疑懼的神色。 列子說:“領會真意的人無須言說,什么都知道的人也無須言說。這無言當作表述,也算是一種言說;將無知當作知道,也算是一種有知。而以無言作為不加表述,以無知作為不知道,也是一種言說和有知。所以也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也就沒有什么不知道的;也沒有什么值得說的,也就沒有什么要知道的。不過如此而已。你們?yōu)槭裁催€要無端驚懼呢?” 第6章 列子求學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譯文】 列子學習道術,三年之后,心里不敢存念是非,口中不敢言說利害,才博得老商氏斜看了一眼。五年之后,心里更加不敢存念是非,口中更加不敢言說利害,老商氏才開顏對他一笑。七年之后,任憑心里怎樣去想,更加沒有是非;任憑口中怎樣去說,更加沒有利害,先生這才開始讓列子與他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放縱心思去想,放縱口頭去說,也不知道自己的是非利害,也不知道別人的是非利害,身心內外完全融合于大道了。從那以后,眼睛的作用像耳朵一樣,耳朵的作用像鼻子一樣,鼻子的作用像嘴巴一樣,沒有什么不同的。心神凝聚,形體消散,骨骸血肉相互融合;感覺不到形體所倚賴的,腳下所踩踏的,心中所牽念的,言語所蘊藏的。不過如此而已。于是一切道理也就不能對他隱瞞了。 第7章 列子好游 初,子列子好游。 壺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 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 壺丘子曰:“御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于物;內觀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 于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 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眂(shì)。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譯文】 早些時候,列子很喜愛外出游覽。 壺丘子問他:“御寇你喜好游覽,這游覽有什么值得喜好的呢? 列子答道:“游覽的樂趣在于所賞玩的事物沒有陳舊不變的。別人游覽,有什么就看什么;我的游覽,是為了觀察事物的變化。游覽啊游覽!沒有人能辨別這兩種不同的游覽。” 壺丘子說:“御寇,你的游覽本來就和別人一樣,為何卻說與人不同呢?凡是觀賞事物,也常常能從中見到它們的變化。你只知道賞玩外物的更新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更新變化。致力于游覽外部世界,卻不懂得觀察自己的內心。向外游覽,就會要求外物的完備;反觀內心,則能從自身獲取充實完美。從自身獲取完美,是游的最高境界;向外物要求完備,是不夠理想的游覽境界。” 從此以后,列子終身不再外出,自以為不懂得游覽的道理。 壺丘子說:“這才是游覽的最高境界啊!最高深的游覽,就是不知去往何方;最神妙的觀賞,就是不知道觀看的是什么。任何事物都游覽了,任何事物都觀賞了,這才是我所謂的游覽,才是我所謂的觀賞。所以說:這樣的游覽才到達最高境界了啊!這樣的游覽才到達最高境界了啊!” 第8章 龍叔有疾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 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 龍叔曰:“吾鄉(xiāng)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xiāng),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仆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 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圣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譯文】 龍叔對文摯說:“您的醫(yī)術精微高明。我有疾病,您能治愈嗎?” 文摯說:“一切聽從您的吩咐。不過請先講講您的病癥吧。” 龍叔說:“我受到鄉(xiāng)人的稱譽不覺得光榮,受到舉國的詆毀不覺得恥辱;有所得時不覺得歡喜,有所失時也不覺得憂愁;看待生存如同死亡;看待富貴如同貧賤;看待人如同豬;看待自己如同別人。住在自己家,好像住在旅館;看待我的家鄉(xiāng),好像偏遠的荒蠻之國。所有這些病狀,爵祿封賞不能將其勸止,嚴刑峻法不能將其威嚇,盛衰利害不能將其變更,痛苦歡樂不能將其改動。自然我就不能事奉一國之君,結交示戚朋友,主宰妻子兒女,管制仆役奴隸。這是什么病呢?有什么藥方能夠醫(yī)好它呢?” 文摯便叫龍叔背對光站著,他從后面對著光亮觀望,過了一會兒說:“嘻!我見到您的心了:您的心已經空虛了。差不多是得道的圣人了!您的心竅中,六竅流通,只有一竅尚未通達。現(xiàn)在您把圣人的心智當作疾病,大約就是這個原因吧!并不是我淺薄的醫(yī)術所能治愈的。” 第9章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 【譯文】 無所憑借而永遠存在的,是道。依照生存之道而生存,所以即使生命終結了,為生之道也不會滅亡,這是常理。依照生存之道應該活著卻死去的,是不幸。有所憑借而最終死去,也是道。依照死亡之道而死去,所以即使生命沒有終結而自行消亡的,也是常理。依照死亡之道應當死去卻活著的,是僥幸。所以無所依憑而生存的稱作道,依照大道而生命得以終結的稱作常理;有所憑借而死去的也稱作道,依照大道而得以死去的也稱為常理。 季梁死去,楊朱遙望著他的家門歌唱。隨梧死去,楊朱撫著他的尸體痛哭。常人的誕生,常人的死去,眾人或是歌唱,眾人或是哭泣。 第10章 物不至者則不反 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蚋飛;口將爽者,先辨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犇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譯文】 眼睛將要失明的人,反而先能看清細微的毫毛;耳朵將要失聰?shù)娜?/span>,反而先能聽見蚊子飛舞的聲音;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反而先能分辨淄水和澠水滋味的差異;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反而先能覺察焦爛腐朽的氣味;身體將要僵仆的人,反而先能輕快地奔逸;心智將要迷亂的人,反而先能識別是非:所以事物不發(fā)展到極點就不會走向它的反面。 第11章 鄧析無應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 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 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 其徒曰:“所愿知也。” 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yǎng)養(yǎng)之義乎?受人養(yǎng)而不能自養(yǎng)者,犬豕之類也;養(yǎng)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zhí)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 伯豐子不應。 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shù)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zhí)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 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譯文】 鄭國的圃澤有許多賢德之士,東里有許多才智之士。 圃澤的弟子中有個叫伯豐子的,路過東里,遇見鄧析。 鄧析回頭對弟子笑著說:“我為你們嘲弄嘲弄那個過來的人,怎么樣?” 他的弟子說:“這正是我們愿意看看的。” 鄧析對伯豐子說:“你知道受人供養(yǎng)和自食其力的含義么?受人供養(yǎng)而不能自食其力的,等于和狗豬同類;豢養(yǎng)他物而他物為我所用的,這是人的能力。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得暖,睡得好,是執(zhí)政者的功勞。你們老老少少聚在一處,就好比住在牛羊柵圈里,嚼著廚房里的飯菜,和狗啊豬啊之類有什么差別?” 伯豐子不搭理他。 伯豐子的弟子越過尊卑秩序,上前對鄧析說:“大夫沒聽說過齊魯之邦有眾多機智之士么?有擅長設計土木建筑的,有擅長制造兵鎧甲的,有擅長譜曲奏樂的,有擅長寫書算術的,有擅長指揮軍隊的,有擅長主持宗廟儀式的,各類人才都齊備了。但他們中間卻沒有居于相應高位的人,沒有誰能支使誰。凌駕于他們之上的人沒有知識,支使他們的人沒有能力,而有知識有才能的人卻被他們使喚。執(zhí)政者正是被我們所使喚的,您還得意什么呢?” 鄧析無言以對,用眼神示意他的弟子們轉身退去了。 第12章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于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 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 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 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于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眎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鐘。夫有易于內者無難于外。于外無難,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聞于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于負其力者乎?” 【譯文】 公儀伯以力氣大而聞名于諸侯,堂谿公把這事告訴了周宣王,宣王便備下厚禮去聘請他。公儀伯來了,看樣子,卻是個懦弱無力的人。宣王心生疑惑,問道:“你的力氣怎么樣?” 公儀伯說:“我的力氣能夠折斷春螽的大腿,能夠刺破秋嬋的翅膀。” 宣王臉色一變,說:“我的力氣能夠撕裂犀兕的皮革,拖住九頭牛的尾巴,心里還遺憾它太小。你只能折斷春螽的大腿,刺破秋蟬的翅膀,卻以力氣大而聞名天下,為什么呢?” 公儀伯長嘆一聲,離開座位,鄭重地說:“大王問得好啊!我斗膽告以實情。我有位老師名叫商丘子,力氣之大,天下無敵,而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卻一概不知;因為他從來沒有運用他的力量。我死心塌地地事本他。他才對我說:'一個人要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物,觀察別人沒有察覺到的地方;要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修習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所以練習眼力的人,要先去觀察車上的柴草;練習聽力的人,要先去聆聽撞鐘的聲響。內心感到容易了,那么在外部世界實施起來也就不難了。在外做得不困難,所以名聲就傳不出自己家。’現(xiàn)在我的名聲在諸侯間傳播,是我違背了師父的教導,顯示自己能耐的緣故。然而我的名聲不是依靠力氣獲得的,而是因為能夠恰當?shù)厥褂昧舛脕淼?/span>;這不是仍然勝過那些光憑力氣著稱的人嗎?” 第13章 中山公子牟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 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 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 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 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后鏃中前括,發(fā)發(fā)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后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wèi)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 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后鏃中前括,鈞后于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 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發(fā)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 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發(fā)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 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fā)于馀竅,子亦將承之。” 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馀日,更謁子論。” 【譯文】 中山公子牟,是魏國的賢公子。喜歡同賢人交游,不關心國家政事,卻欣賞趙國人公孫龍。樂正子輿那班人都笑話他。 公子牟問:“你們?yōu)槭裁闯靶ξ覍珜O龍的欣賞呢?” 子輿說:“公孫龍的為人,行為沒有老師教導,學習沒有朋友切磋,巧言善辯而不合事理,散漫荒誕而不成流派,喜好標新立異而胡說八道。總想要迷惑人們的心靈,折服人們的口舌,專和韓檀這些人一起研討歪門邪道。” 公子牟神色一變,說:“你對公孫龍的描述指斥怎么這樣過分?請讓我聽聽具體的根據(jù)。” 子輿說:“我是笑話公孫龍欺騙孔穿的情形,說'善于射箭的人能夠讓后面一支箭的箭頭射中前面一支箭的箭尾,每一發(fā)都緊跟著,每一支又都相連接;最前面的箭射中靶心,中間的箭也不曾跌落,最后面那支箭的箭尾正好搭在弓弦上,望過去就好像一支長箭似的。’孔穿驚異不已。公孫龍說:“這還不是最奇妙的。逢蒙的弟子名叫鴻超,對妻子發(fā)怒的時候就恐嚇她。拉開黃帝的烏號良弓,搭上綦(qí)衛(wèi)的利箭,直射她的眼睛。箭飛到眼前,她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箭落到地上,也不揚起一點兒塵土。’這些難道是智者應當說的話么?” 公子牟說:“智者的言談自然不是愚笨的人所能通曉的。后箭的箭頭射中前箭的箭尾,是因為用力均衡,瞄準無誤,前后一致。箭射到眼睛而眼皮不眨一下,是因為箭勢剛好完全耗盡。你還懷疑什么呢?” 樂正子輿說:“你是公孫龍一伙的人,怎么會不掩飾他的缺陷與錯誤?我再說說他更加荒謬的地方。公孫龍誆騙魏王說:'意念不是本心。指稱得不到本質。物體永遠分割不盡。影子是不會移動的。頭發(fā)絲能懸起千鈞重物。白馬不是馬。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他背叛類比的常規(guī),違反公認的常理,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 公子牟說:“你不理解這些至理名言而將它們看作荒謬,其實荒謬的恰恰是你自己。消除了意念,就與本心相同。取消了指稱,就能得到萬物的實質。物體分割到最后,仍然有物體存在。影子不移動,是因為它處在不斷的改動之中。頭發(fā)絲能懸引千鈞重物,是由于手里完全均衡。白馬不是馬,是把具體事物與名稱分開對待。孤牛犢未嘗有母親,有了母親就不算孤牛犢了。” 樂正子輿說:“你把公孫龍的奇談怪論都奉若金科玉律。要是他放個屁,你恐怕也會去奉承的。” 公子牟沉默許久,告辭道:“請等上幾天,我再來找你辯論。” 第14章 禪以天下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愿戴己歟,不愿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 堯乃微服游于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 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譯文】 堯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還是沒有治理好?不知道天下萬民愿意擁戴自己,還是不愿意擁戴自己?環(huán)顧詢問左右大臣,近臣都不知道。詢問外朝的官員,外朝的官員也不知道。詢問民間的賢人,民間的賢人也不知道。 于是堯便改裝成平民的模樣在大街上私自察訪,聽到小孩兒唱著歌謠:“養(yǎng)育我眾多子民,莫不是你的中正美德。不用知識也不用智慧,只需順應帝王的法則。”堯高興地問道:“誰教你們唱這首歌的?”小孩兒說:“我們從大夫那兒聽來的。”去問大夫。大夫說:“這是古詩。” 堯回到宮里,召見舜,把天下禪讓給他。舜沒有推辭就接受了。 第15章 關尹喜言道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箸。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亡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fā)無知,何能情?發(fā)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譯文】 關尹喜說:“自已的內心無所偏執(zhí),外界的事理就自然顯明。它動如流水,靜如明鏡,回應著一切如同回音。所以說道是順從事物的。只有物違背了道,道卻從不違背物。善于體悟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力氣,也不用心智。想要體悟道而又用視覺、聽力、形軀、心智去追求它,是不恰當?shù)摹?匆娝谇胺?/span>,倏忽間它又在后面;它發(fā)生作用時充盈四方,不起作用時又不知去向何處。也不是有心求道的人所能夠疏遠,也不是無心求道的人所能夠親近。唯有虛靜默然地體察本性的人才能夠得到它。通理而無情,能干而無為,這才是真正的智識真正的能干。從無知出發(fā),如何還能動情?從無能出發(fā),如何還能作為?那聚集的土塊,堆積的灰塵,雖然無所作為,卻并非是至道的體現(xià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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