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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上期咱們講到西門慶四登王婆茶館大門，就為了能在王婆的幫助下約到潘金蓮進而成就好事，王婆這個老虔婆看透了西門慶的內心所想，一直吊著西門慶不松口，馬上要進行第五回合了，大家坐好了，咱們的金瓶故事開講啦。 過了很久，王婆在茶館里冷眼看著西門慶又從門前走過。這西門慶走到東邊，看了看，又轉到西邊去，西邊看了看，又轉回東邊。來來回回一連走了七八遍。不一會兒，西門慶再次來到了茶館。（第五次上門） 王婆說：“大官人今兒清閑呀，好幾天沒見到你了。”（又來這招，王婆喜歡正話反說） 西門慶聽了這話，便笑了起來，只見他從身上摸出一塊一兩（1000元）的整銀子，遞給王婆，說：“干娘，你先收下，抵茶錢吧。” 王婆說：“哪兒用得著這么多？！” 西門慶說：“多的干娘收著就行了。”（西門慶開始給好處費了。大家可以從現在開始注意一下，看看王婆能在這件事情上賺多少錢） 王婆見了這個情景，心里暗想：“來了，這刷子當敗。我先收下他這塊銀子，趕明兒正好抵了他在我這里的房錢。” （王婆說西門慶這個刷子當敗，這句話里的“刷子”是什么意思呢？ 這又是市井話語。市井話可太靈活了。 明朝著作《二刻拍案驚奇》里的最后一出戲叫《宋公明鬧元宵雜劇》，故事講宋江聽說元宵節皇帝要與民同樂，便動了去東京看花燈的念頭，當然玩樂是假，借此尋找詔安的機會才是真。大家來到東京，柴進和燕青白天在酒樓打探消息，倆人商量了個計策，在樓下拉過來一個姓王的觀察，裝作彼此認識的樣子，要請這個王觀察喝酒。王觀察的身份相當于京城禁衛軍吧，元宵節皇帝出來與民同樂，為了保證皇帝的安全，安保部門安排了很多工作人員來回巡視，防止強盜賊人對皇帝不利。在這種情況下，柴進和燕青唱雙簧用加了蒙汗藥的酒放倒了王觀察，把他身上的進出符搜了出來，是一個小小金牌，柴進換上王觀察的衣服偷偷進到皇帝的書房，由此才看到了“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四大寇的名字。 完事之后，柴進把衣服和金牌重新還給王觀察，結了賬，和燕青離開了酒樓。接下來，王觀察醉酒醒了，他問酒保請他喝酒的人去哪兒了。酒保說，他們看你一直不醒怕關了城門出不去，因此提前走了。王觀察一聽這話，嚇了一哆嗦，生怕自己遇到了酒托，忙問酒保對方結沒結賬，酒保說結賬了。就在這時候，王觀察自言自語的說： 奇怪！酒錢又不欠，衣服又在此，他拐我甚么？我不是落得吃的了？看來我是個刷子，他也是個癡人。詩云：有人請吃酒，問著不開口。灌我醉醺醺，他自往外走。這樣好主人，十番撞著九。好造化！好造化！ 這個王觀察還挺有意思的：我是個刷子，他是個癡人。從這個例子里可知，刷子就是傻瓜的意思。 明代徐渭有本書叫《南詞敘錄》，這是一部研究中國戲曲理論的著作，里面解釋了很多戲曲用語，其中一句是： 勤兒，言其勤于悅色，不憚煩也，亦曰刷子，言其亂也。 翻譯一下這句話：勤兒是啥意思呢？這說的是勤于取悅別人的一類人，或者一類職業，這類人取悅他人不嫌麻煩，小心謹慎，十分殷勤，這種人也被稱作刷子，說的是紛紛雜雜亂糟糟的一種狀態。 金瓶梅一書里也出現過“勤兒”這種詞，比如在介紹謝希大的時候說他是“幫閑勤兒”，在介紹經理賁四的時候說他是“內相勤兒”，內相是太監哈，內相勤兒是指在太監跟前奉承巴結之人，可見，這種詞略帶戲謔或鄙夷的語氣，有那么一丟丟貶義色彩。當然，具體使用時還是要看上下文語境的。王婆說西門慶是刷子，放在這里就是一種鄙夷侮辱性的稱呼，可以翻譯成傻瓜、白癡，也可以翻譯成王八、王八蛋，不過我們最好不要翻譯成色鬼色狼之類。 不可一世的西門老板，原來在開茶館的王婆眼里就是個大傻瓜。西門慶是惡霸不假，人也很精明，但是一個人不可能沒有軟肋和短板，只要有軟肋和短板，就有被人當成傻瓜看待的時候。） 老王婆打定主意要從西門傻瓜身上賺錢，便說：“大官人，老身瞅著你像是有心事一樣。” 西門慶說：“干娘厲害呀，你怎么猜到我有心事的？” 王婆說：“這有什么難的？！俗話說：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我活了大半輩子，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猜著了，難道我還看不出來大官人心里有沒有事嗎？” 西門慶說：“我確實有件心事，干娘你要是能猜出來我就輸給你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合五千元，前面西門慶拿出一兩銀子給王婆，現在又說五兩銀子，這是層層加碼呀，任憑王婆精明過人，還是那句話，只要有軟肋和短板，誰都跑不出被人叫“刷子”的命。 從現在開始，事情開始出現了變化，那么這倆人到底是誰先松口的呢？表面上是貪財的王婆先松了口，她主動說“大官人，老身瞅著你像是有心事一樣”，實際上是貪色的西門慶先松了口，他借著結賬的當口給了王婆一千元，在此基礎上，王婆才松口說他有心事。且看接下來故事如何發展變化。） 王婆笑著說：“老身也不用想，我只需輕輕的那么一猜就能猜中你這個心事的關節。大官人你把耳朵湊過來：你這兩天腳步走得勤，在我這里來回的溜達，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吧。我猜的如何？” 西門慶笑了起來，說：“干娘真是有智謀。不瞞干娘說，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那天被她的叉竿打了一下，照了個面，一下子好像丟了三魂六魄一樣，白天黑夜只是放不下她。回到家茶飯都懶怠吃，做什么事兒都提不起興致。不知干娘你會不會弄手段？” 王婆哈哈大笑，說：“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開這個茶館叫做鬼打更。實話跟你說了吧，三年前六月初三下了一場大雪，就那天我賣出去了一杯泡茶，直到現在還沒賣出第二杯呢！這賣茶的買賣根本養不活人，我其實是靠著一些雜趁來養家糊口。” （*鬼打更：就是虛有形式沒有實際的意思。王婆說她在三年前一個下雪天賣出了一杯茶至今沒賣出第二杯，這不是事實，只是一種比喻。王婆作為一個死了漢子的寡婦，要養兒子，要養家，她沒有走改嫁那條路，只能做買賣糊口。靠一個茶館養家很難，這個茶館更像是個幌子，方便她接活攬活做她那些搬不上臺面的買賣。現在很多人也會弄個工作室、小店鋪、小院什么的，或者賣茶賣酒開超市私人會所，有時候這些買賣和王婆的茶館一樣，是幌子，為的是要一個方便招待客戶的地點而已，也方便收集信息，東西能賣出去最好，賣不出去也不靠著這個賺錢。“雜趁”不解釋，下面西門慶會問。）
西門慶問：“干娘，什么叫雜趁？” 王婆笑著說：“老身自從36歲死了老公，丟下一個男孩，沒錢過日子。起先跟別人學說媒，后來攬人家的一些舊衣服賣，又給人家接生外加伺候月子，閑了也會做牽線搭橋的勾當，做馬百六，還會針灸看病，也會做貝戎兒。”【眉批：莫說金蓮，只王婆齒頰亦足使人心醉。】 （這時的王婆不用再藏著掖著，可以自報家門了。“馬百六”，固定詞語，也叫“馬泊六”，指撮合男女不正當關系的人，大白話講就是拉皮條的皮條客。為什么會把拉皮條的稱作馬白六或者馬泊六呢，這個是從馬伯樂三個字化過來的，我們都知道善于相馬的伯樂，于此相對應的是善于相女人的媒婆，而王婆這種媒婆屬于淫媒，淫媒給色狼相的不是正經女子而是“馬子”，把女人比作馬自古有之，有個詞叫瘦馬，養瘦馬，揚州瘦馬，以后我會講。就這樣，王婆這種人就被稱作馬白六了。 “貝戎兒”是猜字游戲，合起來就是個“賊”字，王婆說她也會做賊，也就是偷東西。 看這個眉批，潘金蓮的口齒自然厲害，王婆的口齒也是相當了得。本書中，很多人的口齒都很利落，一個個都是語言大師。生活中，我也見過不少能說會道的人，那嘴皮子，一般人望塵莫及。個人覺得，笨口拙腮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好像有點吃虧，不曉得這種利嘴能不能通過鍛煉獲得。） 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說：“我并不知道干娘你有如此的手段！你要是真的給我說成了這件事，我便送干娘10兩銀子（10000元）給你做棺材本。咋樣？你得叫那女人跟我會一會。” 王婆呵呵發笑，“我自個說著玩，大官人怎么還認真了呢？你呀你！真是的。” （厲害了，王干娘。到此，話題徹底挑明，咱們不用理會王婆最后說的話，西門慶和王婆此時都知道彼此有意拿下這個項目。兩個人經過兩天試探，現在終于確定要共同干一件“大事”了。西門慶此時也是層層加碼，好處費從一兩到五兩，現在是十兩，一萬塊錢呀，太令人心動啦。王婆會不做這件事嗎？她會允許到嘴的鴨子讓它飛了嗎？ 詞話本里王婆最后的反應是哈哈大笑，并沒有說話。) 此事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倡狂，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故事講到這里，不知眾位聽眾心里有沒有生出單純的、百分百的厭惡來，好色的西門慶看到美女心生邪念來來回回琢磨壞事，對情欲完全不控制；開茶館的王婆看到西門慶琢磨潘金蓮，她想到的不是道德和法律而是能不能在這件還沒發生的事情上大賺一筆。王婆在揭露自己的老底時，嘴臉也許是自鳴得意的，可事實卻是有些悲哀的。在小農經濟時代爆發的城市經濟社會，舊的價值體系名存實亡，新的架構又沒起來，這些碌碌紅塵里的男女老少會度過他們怎樣的一生呢？ 本回完。） 掃痕講第一回文本用了13期才講完，這第二回文本用了5期半。后面基本上不會再有過萬字數的章回了。之前我自己也懷疑，難道做這個節目要做到天荒地老嗎？現在看來，完結可期。 下面，照例咱們要來看看第二回的兩張版畫。
看第一張，王婆茶館和武大家靠的這么近嗎？西門慶明顯就是白面小生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公子哥就該是這個樣子的，若是畫成五大三粗的糙漢樣子確實不妥當。
這個就是叉竿了，竹竿，一頭分叉，方便支窗戶。這個叉竿是支窗戶的物件哈，樣式和咱們現在掛取晾衣架的叉子有點像。
文本里總是提到潘金蓮家的門簾子，這個便是。看起來像是個布簾子。把門簾掛在大門上，起到隔絕馬路的作用，這種方式還挺少見的，我之前一直以為門簾子是掛在屋門上的門簾，而不是大門上的門簾。潘金蓮家之所以這樣，估計這和她家靠著大馬路有關吧。 除此之外，也沒啥可講的了。
看第二張，西門慶這個姿勢，畫的太傳神了，一副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王婆畫的真丑。 看這桌子上的茶壺和茶杯，和現在的樣式像不像，簡直一模一樣。
這個應該就是水簾了。
王婆家的茶館進出之處也掛著一個布簾子。 好了，版畫欣賞完畢，下面咱們再來圍觀一下張竹坡和文龍兩位評點者的回評。這二位的觀點相當迥異，而且后者有和前者較勁的意思，蠻有趣的。 張竹坡第二回回評： 此回前一段，是金蓮文字。知縣差出以后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挑簾以后，是西門慶與王婆文字。然則金蓮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金蓮、武二文字。妙在親密，親密的沒理殺人。武二、武大文字，妙在凄慘，凄慘的傷心殺人。王婆、西門慶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殺人。此等文字，亦難將其妙處在口中說出。但愿看官看金蓮、武二的文字時，將身即做金蓮，想至等武二來，如何用言語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兒也。思之不得，用筆描之亦不得，然后看《金瓶梅》如何寫金蓮處，方知作者無一語不神妙難言。至看武大、武二文字，與王婆、西門慶文字，皆當作如是觀。然后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后乃不負作者的心血。 金蓮調戲武二處，乃一味熱急。雖寫其幾番閑話，又幾番夾入吃酒，然而總是一味急躁，不能寧耐處。西門對王婆處，卻一味涎臉。然卻見面即問誰家雌兒，次日見面即云要買炊餅，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門處，卻一味閑扯，然卻步步引入來，是馬泊六引誘人入局處。《水滸》中，此回文字，處處描金蓮，卻處處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內此回文字，處處寫武二，卻處處寫金蓮，意在金蓮故也。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見。寫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數語，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讀，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哈哈，張竹坡又忍不住吹彩虹屁了。） 篇內寫叉簾，凡先用十幾個“簾”字一路影來，而第一個“簾”字，乃在武松口中說出。夫先寫簾子引入，已奇絕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個“簾”字，真奇橫殺人矣！上回內云金蓮穿一件“扣身衫兒”，將金蓮性情形影魂魄，一齊描出。此回內云“毛青布大袖衫兒”，描寫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未。看其寫簾下勾情處，正是金蓮、西門四目相射處。乃忽入王婆，且即從王婆眼中照入唱喏。文情固爾緊湊的妙，而情景亦且旁擊的活動也。簾下勾情，必大書金蓮，總見金蓮之惡不可勝言。猶云你若無心，雖百西門奈之何哉？凡壞事者，大抵皆是女人心邪。強而成和，吾不信也。（最后幾句頗有大男子言論之風。反正男女偷情怪女人騷就行了。西門與金蓮這二人在勾搭成奸一事上誰更應該承擔主責，一時真難以說清，然則由此道出所謂真理——“凡壞事者，大抵皆是女人心邪”——這話說的太偏頗了。況且，其后所言“強而成和，吾不信也”，這話說的仿佛不知世事的象牙塔內孩童一般，豈不知，無論男女，強而成和者，尋常久矣。） 題云“俏潘娘簾下勾情”則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入手先寫武二。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然必勾西門，方是簾下勾情。夫未勾西門，先勾武二。有心勾者，反不受勾；無心勾者，反一個眼色即成五百年風流孽冤。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蓮安心勾情，故此不著而彼著也。故勾武二，又簾下勾情一影。王婆本意招攬西門，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輕輕說出。西門本意兜攬王婆，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直直說出。兩人是一樣心事，一樣說不出，一樣放不下，一樣技癢難熬，故斷斷續續有這許多白話也。試想捉筆時，寫簾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則即當寫西門到茶房中，許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為承認畫計。文章中固無此草率文字。即西門入王婆茶房內，開口便講，其索然無味為何如也！則說技之炒文，故文字之頓錯處， 實亦兩人一時不得不然之情理也。（這段文字之妙，要把榮譽證書頒給施耐庵，而非笑笑生。） 篇內知縣，本為欲寫武二出門，故寫一知縣，卻又因知縣要寄禮物，乃又寫一朱勔。文字有十成補足法，此十成補足之法也。不知又為后文衛千戶本宮伏脈。作者每于伏一線時，每恐為人看出，必用一筆遮蓋之。一部《金瓶》，皆是如此。如這回內，寫婦人和他鬧了幾場，落后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此為后落簾打西門之由，所謂針線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是其用遮蓋筆墨之筆，恐人看出也。于此等處，須要看他學他。故做文如蓋造房屋，要使梁柱筍眼，都合得無一縫可見；而讀人的文字，卻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筍，皆一一散開在我眼中也。（最后一句，深得我心。作者若泉下有知，大概會爬起來跟張竹坡痛飲三杯吧。著書是耗費心血之事，自家心血能被人重視，自當欣慰且感激涕零。） 此后數回，大約同《水滸》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見欲做此人，必須如此方妥方妙，少變更即不是矣。作者止欲要敘金蓮入西門慶家，何妨隨手只如此寫去，又見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許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故我批時，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隨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與批《水滸》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蓋作者既不避嫌，余何得強扭作者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謂兩同心可，謂各有見亦可；謂我同他可，謂他同我亦可；謂其批為本不可亦可，謂其原文本不可異批亦無不可。（哎，說的怪繞口的，金瓶梅畢竟是從水滸傳扦插過來的一個樹枝，作者沒有避諱批書人亦當不必避諱。） 看西門慶問“茶錢多少”，問“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又云“與我做個媒也好”，又云“回頭人兒也好”，又云“干娘吃了茶”，又云“間壁賣的甚么”，又云“他家做的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家去”，都是口里說的是這邊，心里說的是那邊，心里要說說不出，口里不說忍不住。有心事有求于人，對著這人，便不覺丑態畢露，底里皆見。而王婆子則一味呆里撒奸，收來放去，又自報腳色，又佯推不睬，煞是好看殺人。至一塊銀子到手，王婆便先說你有心事，而西門心事，一競敢于吐露，王婆且先為一口道出。寫得“色”字固是怕人，寫得“財”字更是利害，真追魂取影之筆也。讀《金瓶》后，而尚復敢云“自能作小說”，與讀《金瓶》后，而尚不能自作小說，皆未嘗讀《金瓶梅》者也。 頭一日，點梅湯，點和合湯。第二日，偏不即出問茶，偏等他自己要茶，偏又濃濃點兩盞茶。瑣碎處，皆是異樣紋錦，千萬休匆匆看過。王婆自敘雜趁處，皆小戶人家此等女人三四十歲后必然之事。甚矣，六婆之不可令其入內也！書內寫媒婆，馬泊六，非一人，獨于王婆寫得如鬼如蜮，利害怕人。我每不耐看他寫王婆處也。寫王婆的說話，卻句句是老虔婆聲口，作老頭子不得，作小媳婦亦不得，故妙。（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張竹坡說小戶人家出身的女性到了三十四歲必然如王婆一般會做雜趁之事，就不免想到了賈寶玉說的那句名言：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 對呀，分明一個人，為啥會變成三種狀態呢？不說環境對人的塑造（我認為這一方面作用有限，把一切復雜改變不問青紅皂白統統歸咎為環境的論斷是一種懶惰的思維模式），難道未出嫁的女孩就真是寶珠？中老年婦女真是魚眼睛嗎？ 若要欣賞女性，還是全階段欣賞的好，單單抓住一個階段欣賞，總覺得不美。） 張竹坡的回評完整看完了，接下來咱們再來看文龍的回評。文龍的回評偏文言，如果我讀原文，音頻聽眾勢必不明所以。只得白話來說了。 文龍第二回回評： 吾嘗疑男女茍合之太易，吾今知男女茍合之不難也。使武大所娶非金蓮，金蓮所嫁非武大，事尚未可知，實逼處此，雖有十武松，亦無之何，而況普天之下，有幾武松乎？西門慶一蟻耳，而欲禁其不趨羶得乎？西門慶一蠅耳，而欲使之不逐臭得乎？而況有王婆子之撮合。讀者試掩卷思之：一邊是善于偷香竊玉之西門慶，一邊是善于迎好賣俏之潘金蓮，中間是善于把纖撈毛之王婆子，其茍合之能成與否，固不必再看下文而已知之。 （我曾對男女茍合是一件容易事產生過疑惑，看了金瓶梅，方知此言不假。原來男女茍合真的不難呀。如果武大娶的不是金蓮，金蓮嫁的不是武大，事情會怎樣發展還真猜不到，可現在的情況是武大和金蓮做了夫妻，事實擺在這里，就算有十個武松，對此也無可奈何。何況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武松呢？西門慶就是一只螻蟻，你能叫螻蟻聞著腥膻味無動于衷嗎？西門慶就是一只蒼蠅，你能叫蒼蠅聞著臭味掉頭就走嗎？況且還有王婆在中間撮合。各位讀者，我請你們掩卷思考一下，一邊是善于偷香竊玉的西門慶，一邊是善于迎好賣俏的潘金蓮，中間是善于把纖撈毛的王婆子，就這種組合模式，咱們也不用看下文，茍合之事一定能成。） 至下文之挨光者，不過文章之曲折，不肯下一平筆耳，然此其淺焉者也。善讀者當設身處地：使我而為西門大官也；不見其人斯已耳，既見而能恝然乎？畏人知不敢再往斯巳耳，有閑工夫而能絕跡乎？無人說不能探問斯已耳，有茶鋪人而肯緘口乎？無一文不能揮霍斯已耳，能余銀錢而吝出手乎？勢至于此，已如駿馬下坡，而曰吾能臨崖勒馬，其孰信之？雖然，要知《水滸》之西門慶早已身首異處矣。此以下皆是幻中樓閣，勿便將武松忘記，而謂可以倖免，則庶幾可與看此文。 （至于下回文本說的什么十挨光計策，不過是為了文章營造故意搞得曲折文筆而已，作者不愿下平筆的緣故，這是多么顯而易見的道理呀。哎呀，我要橫插一嘴哈，文龍這么說針對的是張竹坡的彩虹屁，張竹坡和文龍都是清朝人，張竹坡的評點在前，文龍的評點在后，這導致文龍寫評語的時候不但要評文本還要評張竹坡的批語。咱們繼續講文龍的評語哈。善讀書的人應該設身處地的想：假如我是西門慶，不讓我看到潘金蓮也就算了，既然讓我看到了美人又怎能無動于衷？害怕別人知道自己的齷齪心思因此不敢再去武大家門口逛游也就罷了，可是誰叫我有閑功夫呢，既然有閑功夫，這種事又怎會斷絕？如果沒人告訴我潘金蓮的個人情況，事情也就算了，可茶鋪里喝茶的好事之人又怎么會不告知我呢？哎，注定我要走上那條齷齪之路呀。如果我沒有一分錢供我揮霍，那么這件事又罷了。可惜我是西門大官人，最不缺的就是錢財了。而且我為了偷情愿意掏銀子。情勢如此，這就好比駿馬下坡，那些嘴巴說他能懸崖勒馬的人，誰信呀。雖然如此，但大家也不要忘了，水滸里的西門慶此時早已身首異處了。因此，以下98回文字都是幻中樓閣而已，大家一定不要忘了武松的存在，不要以為自己能僥幸逃脫武松的大砍刀，能記住這一點的人，勉強才能允許他看以下的幾十萬文字。） 文龍回評完畢。 這個文龍呀，比張竹坡嚴肅多了，有股子酸腐氣。他前面說的話還能點頭，后面就只能搖頭了。把《金瓶梅》往“黃粱一夢”“南柯一夢”的邏輯上去套，著實不太妥當。 夢是人生組成中的一部分，人生卻不是一場夢。就武松殺嫂這段故事來看，水滸和金瓶的結局看起來是一樣的，笑笑生多給了潘金蓮七年時光，確實好像是偷來的時間一樣，難道因為最后武松殺了潘金蓮，這七年就真是一場夢了嗎？我們就能說這七年的時光“皆是幻中樓閣”了嗎？接下來咱們再看一段孫述宇先生在《金瓶梅的藝術：凡夫俗子的寶卷》中說的一段話： 《金瓶梅》嘲諷得最明顯的是《水滸傳》。過去的讀者看見《金瓶梅》就著《水滸傳》中“武松殺嫂”的故事來寫，還以為作者只是為了省氣力而剽竊，可是我們從《金瓶梅》修改了《水滸傳》之處，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作者的批評。首先，他嫌《水滸傳》的“殺嫂”故事欠真實：一個有財勢沒良心的奸夫和一個淫婦害了本夫，隨即被一個大英雄殺了報仇，這種事情只是大快人心而已，并不反映現實，因為這樣的結果不是社會的常情。他于是把故事改了，讓那奸夫逍遙法外，而報仇的兄弟卻陷身縲紲（指監獄牢籠）。這一番改動使人想到菲爾丁嘲諷理查遜（這兩人都是英國小說家），但這還是淺一層的批評；更深一層，他認為《水滸傳》中的“大英雄”與“奸夫”“淫婦”“壞蛋”等觀念都是既膚淺又虛偽，讀者浸淫這種文學之中，不知何日方才得見人生真相，何日方能得救。我們在前面分析過，在他的筆下，武松顯出是個可怕、甚至可鄙的人，他虛榮殘忍，愛心與同情一點也沒有。潘金蓮呢，作者把她的欲念與激情盡量發揮，到后來讀者便了解到人心里的嗔惡與欲情是何等的恐怖。至于西門慶，這個《水滸傳》讀者不住唾罵的壞蛋，作者把他改寫出來，我們細細一看，原來跟我們自己是很相像的——像得令李希凡等批評家破口大罵，罵作者把一個壞人寫得這么好。其實作者何嘗贊美過西門一句？他不過是讓我們看見，這個所謂的“壞人”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那么地自然，我們一般人若有機會與膽量便也會做這些事。因為欲望是與生俱來的，操守卻不是。他還告訴我們西門是一個多么“正常”的人，這人愛他的子女，也愛妻妾與朋友，這樣，我們便完全失卻了優越感，而且了解到這些天性與自然之情實在未能把人從罪孽中救贖出來。 哈哈，孫述宇和李希凡的觀點干上了。我倒是挺認可孫說的我們在西門慶面前沒有優越感這句話，不但我們在西門慶面前沒有優越感，我們在潘金蓮面前也沒有優越感。西門慶有錢也會賺錢，潘金蓮就是漂亮就是不缺男人愛，這太可恨了。多少現代人夢回古代想要坐享齊人之福呀，給他們西門慶這樣的環境和條件，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娶幾房老婆、不會天天想著吃喝玩樂呢？說不定連西門慶賺錢的那兩把刷子也沒有，更多的人大概就和花子虛一樣，只會吃喝玩樂坐吃山空吧。 話說回來，笑笑生確實沒把西門慶往好處寫，不但不往好處寫，作者有時候也會在字里行間諷刺他一下，如此，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有人嫌作者把西門慶寫的太好，這幾乎就是相當于嫌棄作者把生活寫的太真。生活不會因為你是好人就給你更多的快樂，也不會因為他是壞蛋就給他更多的悲傷。因和果從來都是無差別的因果，也許這就是孫述宇先生說的“人生真相”，當我認識到這一點時，著實哀傷了一番。 伙計們，下期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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