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學港灣|劍鈞|三角山哨所的軍禮

        夏日。三角山哨所的黎明好美。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射過大興安嶺深處的林海，映照在邊境上的國門界碑上，海拔千余米的山頂上，迷彩色的哨所高揚著五星紅旗，挺拔的相思樹旁銘記著《相思樹的故事》，高高的哨塔上閃動著執勤戰士警惕的目光。

       當我和一行作家從半山腰，踏著58級木制臺階，隨著軍人干部李小健登臨三角山哨所時，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山地草原，微風輕拂著毛絨絨的草浪，綠得遙遠，綠得空曠，讓我頓生“一覽眾山小”的愜意。

       “對面就是中蒙邊境了，我們每天都要在這條邊境線上巡邏,守衛著身后的祖國。”李小健指著前方的茫茫草原說道。他擔任過駐守三角山邊防連隊指導員，熟悉三角山哨所的一草一木。

     俯瞰漫長的邊境線

       我佇立在哨所旁的平臺上，環顧四野，看到山巒起伏，聞到綠野草香，一條蜿蜒的小河從眼前靜靜流淌，是何等安寧，仿佛呼出一口氣就能輕拂起一片漣漪。想到我剛剛從國門那邊過來，看到“中國1382號”（1）界碑的紅色印記鮮紅鮮紅的，一問才知，那是巡邏兵為了防止界碑的國徽和碑文褪色，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描紅，那鮮紅的顏色是戰士們用心用情，一筆一筆描出來的。

       7月的三角山哨所，滿眼綠色，迎來了阿爾山最美的季節，可這時節只有兩個月，全年無霜期也僅有90天。在這兒，常年駐守著北方戰區陸軍某邊防旅四連，他們的青春就像蒼翠的樟子松，濃綠中透著忠誠，透著可愛。這里有遠離城市喧囂的靜謐，也有貼近軍旅生涯的驕傲。近年，隨著國防和軍隊現代化建設步伐加快，大學生新兵走入三角山哨所已不是新鮮事了。大學生新兵任伯訓從校園走進軍營，面對國旗，舉起右手，敬的第一個軍禮，就讓他體味到了一位軍人的光榮、責任和尊嚴。

       “初到連隊，班長說三角山的風很大，我還以為是班長慣用的唬人話，可輪到巡邏值勤了，我才領教了這塞外狂風的厲害。”任伯訓剛入伍后不久，穿上了帥氣的巡邏服，第一次出勤務，心里充滿了興奮和期待。哪知巡邏車剛開出三公里，天上就刮起了白毛風，伴隨著漫天暴雪，車窗外灰蒙蒙一片。他心里直打鼓：“巡邏車在雪路上已車履維艱了，要到了巡邏點，下了車那還了得！”車子在雪地里艱難行進兩個小時方來到巡邏點。任伯訓整理好裝具，跟隨班長跳下車，腳沒著地就先領教了凌冽寒風的“霸氣”，還沒等站穩就被狂風刮倒在地。班長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甩了一句：“站直了，別趴下。”

       狂風卷著雪片像刀片似的割在臉上，任伯訓在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沒走多遠就感受到呼吸困難，風雪卷著沙石打得他喘不過氣來。看著班長堅定的步伐，他的倔勁兒上來了，用手緊緊拽著班長的大衣，不讓自己掉隊。他和戰友腳踩著厚厚的積雪，每邁出一步都是在向暴風雪挑戰，在中國軍人面前，他們無可阻擋。

       “出完勤務回到連隊，我的手腳都凍僵了。帽子、衣服里全是沙土，臉上也涂了厚厚一層灰塵。這般經歷在邊防一線平常得就像吃飯喝白開水一般，早就習慣了。”任伯訓深有感觸地說，“那天，我們來到鐫刻著“中國”兩個大字的界碑前，幾個戰士都不約而同地向界碑敬上一個莊嚴的軍禮。“也就在那一刻，我的熱血沸騰了，從心底溢出滿滿的自豪感：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國，我們是在用腳步去丈量祖國的邊境線，我們是在用青春去守護人民的好生活。”

作者在阿爾山國境線1382（1）號界碑前

       我在三角山哨塔下行走，猛然有種神圣的感覺。藍天、白云、綠野、山巒都在哨兵的視野之內。伴隨著日出日落，他們日復一日，為祖國站崗；年復一年，守護這片土地。我腦海里霍地蹦出一句耳熟能詳的話：“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這話用在這些可愛的戰士身上，再貼切不過了。當我們走進哨所宿舍，前來歡迎的戰士向我們敬了一個軍禮。我心里頓時暖暖的，這軍禮是情，這軍禮是愛，這軍禮也是無聲的誓言。

        在當值排長引領下，我們融入到戰士中間，再一次感受到了“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所有軍被都疊成了豆腐塊，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連成了一條直線；所有杯子都為同一款式、同一顏色，杯耳、牙刷都朝著同一方向，連毛巾都按序排列，形成了一條直線。

       “疊被子看似平常，但整理內務并不簡單，它磨礪了我的心性；訓練雖然辛苦，但并不枯燥，它強健了我的體魄。”戰士向珩的感悟是，“生活每天雖然在重復，但并不乏味，鍛煉了我的意志。投身軍營我自豪，我每一天都在成長，獻身偉大的強軍事業，終將是我一生彌足珍貴的經歷。”小的時候，他在電視機前看到軍旅題材的電視劇，就心生對軍人的崇敬，尤愛那身綠軍裝，再手握一把鋼槍，多神氣！來到邊防，一身戎裝融入火熱的軍營，向珩方意識到軍人真正的樣子遠遠沒想象得那么簡單，穿上軍裝，就意味著要承擔神圣的責任與使命。“軍人的樣子就是面朝異國他鄉，背朝祖國守護；軍人的樣子就是無論嚴寒酷暑，日復一日的堅守；軍人的樣子就是無邊草原上巡邏的背影……”時常有人問向珩后悔當兵嗎？每天站崗巡邏不覺單調嗎？對之，他總會驕傲地大聲說：“我從不后悔！”

       在任伯訓眼里，投筆從戎是他的青春夢想，何來“后悔”二字？他大三那年應征入伍，離開大學校園，走進綠色軍營，這是他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里，做出的無悔抉擇。在他看來，走進中國人民解放軍軍營，就是走進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大學校。

       當兵第二年，任伯訓曾經的大學同學們畢業了，穿著學士服在校園合了一張影。有細心的同學聯系到了遠在塞北邊防線上的他，讓他發一張帥氣的軍裝照，也好合成全班同學的“全家福”。出乎意料，他只是笑了笑，以自己不上相，沒合適的照片而謝絕了。在班級微信群里，昔日的同窗在狂歡，似乎要留住四年大學時光。他為了祖國和平安寧的環境，為讓更多的人無憂無慮地生活，卻在邊境線上默默無聞地站崗放哨。他將此當做無怨無悔的奉獻，但在他曾經的班級里，個別同學卻在說著風涼話：“放著好好的大學不念，非跑來當兵受那份罪，何必呢？現在連個畢業照都沒得拍。”這種戳心窩子的話，也是他最終謝絕合成“全家福”照片的真正原因。“有的同學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理解我的選擇，我也不會去和他們辯駁什么，但是我的家庭和我所受的教育都告訴我，我必須這么去做。”

       我為任伯訓寫下的那句話所感動：“我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生，也是一個平凡的士兵。我對祖國的愛沒有書本寫得那般震天撼地，有的也只是站崗執勤，日復一日的簡簡單單、樸實而無華。我走出學校，來到北疆邊陲，在三角山——我的第二故鄉默默地為祖國奉獻著自己的青春與熱血。今時今日我依舊走在邊防線上，沒有因為這里的枯燥、艱苦而退縮，沒有因為逢年過節沒能和家人團聚而懊惱，因為我知道：我是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一名邊防戰士，是最可愛的人，在做著最可愛的事。”

       三角山哨所正前方的那條河，是哈拉哈河的支流努木爾河，也是中蒙的一條界河。我在這里聽到一個曾經的新兵，伴隨哨所成長的故事。今年3月，姚冉服役期滿，就要退伍了，他最后一次站在哨位上，警覺的目光炯炯，注視著夜空之下，白雪皚皚的冰封河流和山地草原。零點了，萬籟俱寂，又是嶄新的一天，哨位上，盡管狂風凜冽，寒氣入骨，他的心還是熾熱的。回望身后的詩和遠方，那點亮夜空的萬家燈火，都在傾訴著祖國的和平、安寧與吉祥。

       姚冉站完最后一班崗，又充滿深情地向哨所飄揚的五星紅旗敬了最后一個軍禮，也就那一刻，他的眼睛濕潤了，想到就要離開難忘的軍營，就要離開休戚與共的戰友，就要離開難舍難分的三角山哨所了，他有滿肚子的話想對戰友說，對家人說，對祖國母親說。

       2021年3月，姚冉從風光旖旎的江南水鄉揚州來到塞外冰天雪地的阿爾山，在這個雄雞昂首的拐角處，他走進了三角山哨所，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活。新兵班長告訴他，那個挨著過道的床位就是主席坐著和戰士們聊家常的地方。他聽了，也感受到了身上的榮光。不久，他見識了哨所的第一場雪，這雪下得好大好大，把山路都封住了，但仍阻擋不住軍人巡邏國境線上的腳步。這是一座以山形呈三角狀而得名的高山，一夜之間就披上了銀裝。很少見過雪的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新奇和興奮。他踏著積雪，站在鐫刻著“祖國在我心中”的雕塑前拍了一張照，對軍營生活充滿了憧憬與渴望。

       但是，他這個南方兵很快就感覺到了不適應。塞北的極寒天氣讓他領教了什么叫“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尤其是在零下40多度的風雪中執勤站崗，再好的御寒服也會被打透的。他開始想揚州邗江老家了，想江南水鄉的瘦西湖，想古跡與園林風光于一體的大明寺，想“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瓜洲古渡……

       時值至今，姚冉第一次在哨位上獨自站崗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最后的30分鐘是那么漫長，又是那么思鄉。”已是凌晨1點30分了，秒針一格一格，不緊不慢地在時鐘里走著，時針分針卻紋絲不動，這已是姚冉五分鐘內第七次看鐘了。之前，他和老兵一道上哨，兩小時時間會飛快流走。可這次一個人，感覺就不一樣了。前一個半小時過得挺快，他還告誡自己：“打起精神，還有最后半小時”。誰知，此時他腰站酸了，背站疼了，腿站麻了，時間似乎也一下子拉長了。孤寂的夜色，除了秒針和自己，地球也仿佛靜止了。接下來的日子，該怎樣熬下去？下哨后的姚冉有點消沉，久久無法入睡。

       上等兵何書看出了他的心思，開導他：“你不能在那傻站著，傻看，得讓腦袋動起來。”

       “我一直在動啊，左右擺頭觀察情況，都快成條件反射了。”姚冉有點懵。

       “我說的是動腦子，不是擺頭。”何書指了一下姚冉的腦殼，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如果將站哨看做困守牢籠，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只有把腳下哨位視為無聲戰場，才能體會到個中奧秘。哨位就是戰場，也是人生的歷練場，要學會成熟，學會當兵，學會做人。”

       老兵的話一下子說他心坎去了。是啊，在這個平凡普通的哨位上，一個年輕的士兵能完成青春的歷煉，磨練意志，也是一種成功呀。那天指導員帶領全體新兵參觀了榮譽室，講連隊的光榮傳統，講三角山哨所的神圣，講老連長李相恩和愛人的動情故事。他耳邊環繞著老兵的貼心話：“白天多穿點衣服”“晚上蓋好被子”“多吃點飯可以御寒”，這話暖在心窩里熱乎乎的。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作為一名邊防軍人，人民的子弟兵，站崗放哨是光榮的，是榮幸的，犧牲小我，顧全大家，值！”想到這，他心頭又一次燃起了雄心壯志，抬頭挺胸，為祖國站好崗。

       從那天起，姚冉變了，中國軍人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激勵他去迎接三角山哨所的每一個黎明和每一片晚霞。離別的日子到了，他將自己的床鋪整理得齊齊整整，依依惜別的那一刻，他向朝夕相處的戰友和首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他淚水盈眶地想：“回到老家揚州后，我還會惦記三角山哨所的，那里有我的青春，那里有我的戰友情，那里有我夢開始的地方。”

（本文首發于2023年8月13日《解放軍報》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