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1977 韓冰 第一章:驚夢 1977年,距離12月中旬的考試還有兩個月。正是冬小麥播種期,重要的農耕時節,生產隊不準請假。 和往常一樣,扛著鋤頭出工,翻地,耙土,撒種,心里卻不安寧了。高考變革是一把火,冬日也熱血滾燙。沒有什么能阻擋我去找隊長。我說,隊長,我要參加高考,給我兩個月時間吧。隊長說,兩個月?你沒見人和牛都不得空嗎?我能給你假,也能給別人假。人都走了,明年吃什么。我說,中央下文了,知青符合高考報考條件的。這話一出口,沒想到牌出大了—— “中央下文”讓隊長無語。隊長望著大片立著稻茬急待冬播的田野,半晌說道,請假可以,每天倒扣十個工分。 這處罰不輕,會威脅生存!就是說,耽誤兩個月,如果考不上大學再回隊里,明年一季的口糧就沒有了。 那么,放棄吧,又不甘心。 回去和父親說了和生產隊請假的情況。 父親說,不管扣不扣工分,你都要回來考試。你一定能考上。 文學作品中,父親是山的形象。我的父親不是山,許多事情他都不能擔當,但這幾句話,無疑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氣和信心,我的一生也因此而改變。其實,很多時候,父母未必能為我們做什么,我們需要的,只是他們的一種態度。 我初高中間在動亂中度過,又下鄉近三年,多年沒摸過書。六十天的復習,從最薄弱處入手。通讀了一本《語法入門》,大體明白了“主謂賓定狀補”。借來一個地球儀,對照教科書,對我們居住的地球與物產產生了比較立體的記憶。每天纏住教化學的H老師,他那時還在校辦工廠做肥皂,讓我似乎能看明白電子與原子核的示意圖。做了幾乎上千道數學題,最高水平是,能順暢解析二元一次方程,證明三角的內角和等于180度,立體幾何函數對數竟然也能霧里看花似懂非懂了。其他的,自信平日的積累,自信中學時的底子,中學時,每次我考試,我不總是名列前茅嗎。 考試的日子終于到了。考場設在一所鎮中學。 走進考場,內心前所未有的莊嚴。 沒有標語,沒有警察。課桌破舊,凹凸不平。寒風破窗,窗紙嘶啦啦響。試題是鋼板手刻油印,作文題目由監考老師現場粉筆書于黑板。 唯有一紙粉紅色的準考證,暖暖的,透著春意。 數學,我知道不能得高分,但也心里有底:錄取有規定,只要沒有掛零的科目,總分達到錄取線就行。除了數學,其他科目我竟然都能在試卷上寫個不停,語文史地答得尤其順手。偶爾抬頭,見教室考生已睡著了一片,我的答題就更加沉著了。 考完試,等待結果很漫長。于是,我又回到生產隊。如果考不上,就得天長地久地呆在農村。耽誤兩個月了,再不出工,春天就分不到口糧了。 1978年的元月,不冷。穿過鐵路去上工,瀝青,鋼軌,石渣,燥烘烘的熱。枕木間距均勻,走在上面有催眠效果。恍恍惚惚中,我好像跨過了一根根枕木,又像是面對一所大學的高樓拾級而上。 突然,汽笛聲尖利,割裂我混沌的意識。氣浪山一般壓過來,路基邊的楊樹排風鼓浪,要掀起我了。 火車,快要貼住脊梁了。 來不及回頭,本能地從路基上飛跳下去。雙腳還未落地,火車如一條黑色的巨蟒,轟隆隆呼嘯而過。 列車風馳電掣,滑行了百米多,終于停穩。司機震怒,跳下火車,扯著喉嚨喊叫要抓我。虎口逃生,驚魂未定的我跑進村民家里,才躲過了司機。只聽火車司機扯著喉嚨叫罵,我才知道,距我二百米時,司機就已經剎車,只是巨大的慣性停不下來。一秒之差讓我險成肉泥。 后來的好長時間,我都不敢在鐵路甚至是公路上行走,身后老遠的汽車,都會讓我驚跳起來。 1977,讓我魂悸魄動的高考。能不能考上。等待,漫長和等待,焦心的等待。 第二章:荒謬的政審與體檢 體檢 有消息說,分數線下來了,縣里有二十二個考生達到了錄取線。趕緊和妹妹到招生辦打聽情況。招生辦所在的小院,建于清朝。因年久失修,潮而陰,灰磚墻銹滿青苔,地面墻壁門窗上,膩膩的蝸蟲蠕爬過,縱橫著白鱗鱗的粘液。木格窗子,不知何年何月糊的紙,破朽出好多窟窿。招生辦的門鎖著,窗窟窿卻眼睛一般瞪著。 是愚昧還是淳樸?從政府招生機構到尋常百姓,全無國家機密的概念,也全無做假的念頭。我和妹妹踮起腳,一眼就看到了破窗下舊桌上的名單,手寫體,油墨印。沒錯,二十二個人。我和妹妹都在榜上。 狂喜,掉頭就跑,一路狂喜,一路狂奔,把喜訊告訴家人。 縣上通知,高考達線者參加體檢。 其中一項是,女生必須檢查處女膜。 檢查處女膜,荒謬。邏輯卻似乎嚴謹:教育部明確規定,招生對象為“未婚青年”。既然未婚,處女膜就應該完整。否則,一定是道德敗壞,生活作風不良,這是不能被錄取的。 我和許多女生一樣,還不知道什么是處女膜,只是按醫生要求接受配合。那令人難堪的場合啊,幸虧全是女醫生。 順利過關。只有F落選了,處女膜檢查有問題。據說,她的高考成績全縣第一。她捏著一紙體檢結果,還是當年小學老師要她批斗奶奶的表情,咬著唇,一語不發,黑黑的眼睛,噙滿委屈難堪怨恨無奈的淚水。 后來,我一直納悶,不知未婚男生的貞潔該怎樣檢查。 政審 體檢合格,只剩政審一關了。家庭出身似乎不用再憂慮。鄧小平反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的血統論,提出有成份,不唯成份,貓不論黑白,能抓耗子就是好貓。他說:“政審,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現。政治歷史清楚,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勞動,遵守紀律,決心為革命學習,有這幾條,就可以了”。總之,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如此說來,我可以高枕而臥,靜等錄取通知了。想到將要別離的同學和村莊,眷戀就悄悄長出。 美夢之外,潛流暗湍,險象環生,我的大學夢差點兒傾亡。可是,可是呀,老天真的有眼,居然讓這場陰謀赤裸裸地擺在面前,被我發現。 公社組織知青學習,人還未到齊,先到的就在公社知青辦公室閑聊等待。辦公桌上散亂著各種印有最高指示的紅頭文件表格材料。是上帝安排嗎,我坐在桌邊,一沓未裝文件袋的政審材料就在面前,紙型不一,用墨有別,字體各異,而最上面的一份偏偏就是我的高考政審外調材料。那是父親單位黨支部的一份鑒定,鋼筆手寫,內容寥寥數行。一只紅印章,鋼化了這張紙這些字,權威而嚴肅。 一眼掃去,我看到了這兩句話:我單位×××同志,近年來革命意志退化,思想滑坡……我的心狂跳了!這怎能么可能是我的父親!父親,是那種把政治生命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是不允許我們對組織有任何不敬的人,少不更事的我們,偶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議論,涉嫌沖撞了父親崇高的信仰,就會挨他的巴掌! 年輕記性好,只掃了一眼,鑒定內容就背下來了。開完會,連夜跑回家告訴了父親。父親驚怒。他脖子脹紅,青筋鼓起,像一頭受了委屈的獅子,咆哮道,這是哪里的組織鑒定?支部組織生活何時討論過這件事?組織中哪位領導找我談過這件事?這難道不是別有用心者濫用職權,無視組織程序,惡意捏造誹謗嗎?“狗東西!王八蛋!”,這是父親罵人字典中唯一的詞語。那夜,震怒的父親輾轉反側,通宵未睡。天剛亮,就去找支部書記問由。 半晌,父親回來,神色稍舒,但言語中怒氣未減。他說書記也不知道此事。于是父親親自破案了。和書記一起到公社要回那份鑒定,只說拿回去組織上要再核實一下。竟然啊,竟然,材料一要就給了!單位不大,人少,破案不難。手寫的,筆跡一下就對上了。原來啊,原來,以組織名義給父親寫鑒定的人,就是方便接觸公章的人!我平日見到,親熱地喊她阿姨!我和她兒子一起參加了高考,我成績上線了,她兒子卻沒考好,失利落榜了。嫉妒害人。 不再細說耿直的父親如何質問那女人,那女人如何狡辯搪塞,總之,結果是支部召開全體黨員會議,認真評議,重新給父親作了一份公正如實的鑒定,父親過目之后,裝進牛皮紙信封,支部派人送到公社去。那份取回來的假鑒定,當著父親面銷毀了。 這件事差點毀了我的大學夢,但是,這是大人之間的矛盾,我和她兒子的關系竟一點沒受到影響。這大概也能見出年輕人的簡單純真。 第三章:家里的八大喜事 經歷了這些曲折,終于, 我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不久,妹妹也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那是一封掛號信。牛皮紙信封,長十五公分,寬十公分。和現在錄取通知書的華麗相比,沒有精美的校園圖片,沒有入學報到指南,沒有聯系電話,沒有交通說明。它樸素,只有關鍵詞:×××,你被我院校×××系錄取,請于×月×日赴校報到。矚目的學校印章,圓圓的,是一輪紅艷艷的太陽,溫暖又明亮。 這個夢好長啊,經歷了多少跌宕起伏,期望無望,驚喜悲傷,終于在好夢中醒來。 這個冬天,家里春意盎然,歡樂蕩漾。 鄰舍們為我家總結了八大喜事:頭一件,我在泥巴田里滾爬了三年,終于在高考改革的第一年考上大學;第二件,妹妹應屆高中畢業也考上大學;第三件,我大哥有了女朋友;第四件,在奶媽家生活了二十余年,多年音訊不通的二哥,部隊轉業回來,與親父母親兄妹大團圓;第五件,小弟靠大姑幫助,大專畢業,落戶北方,工作有了著落;第六件,榮獲省勞模榮譽的母親卻因家庭成份而耽誤多年的入黨問題終于解決,組織大門終于為她敞開,接納她為中共正式黨員;第七件,家逢喜事,孱弱的父親身體大有好轉。第八件是什么呢,轉來轉去說到我小叔,他找到了一份還算穩定的臨時工。 于是,大家嚷嚷要我們請客,分享我家的喜事。父母爽快答應:好吧,感謝大家,聚一下。 這是家史上第一次請客,請客規模也是當時少有的。那場景至今歷歷:客人:鄰舍代表十人。備料:母親。掌勺:父親。廚房在父親單位的一間宿舍,用餐在母親單位的一間宿舍,兩地距離二百多米。我和妹妹在兩地間來回跑,負責傳菜。 不知道父母從哪里搞到的肉票,居然買了兩斤豬肉。兩斤豬肉做成一桌筵席,可不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呢?涼熱葷素,熗炒熬燉,十菜一湯,從未見過的豐盛,之后,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簡單。計有涼菜四:涼菠菜,腌黃瓜,熗豆芽,拌漿水。炒菜五:芹菜炒肉,白菜炒肉,泡菜炒肉,蓮藕炒肉,粉條炒肉。熬菜一:蘿卜燒肉。湯菜一:青菜丸子湯。 冬日晝短。晚飯時分,天已黑下來。我和妹妹心里盛滿了歡喜,傳菜,怕菜涼了,來來回回一路小跑。街邊路燈亮了,好溫柔。手捧菜盤,好暖和。給客人每遞上一盤菜,都會收獲真誠的稱贊與祝福。我們心花綻放,快樂無比,潮漲波涌的幸福,一浪高過一浪。 那之后的三十年,參加過多少金榜題名的謝師宴了,但我家的那次謝師宴真的很難復制也不可復制啊。 第四章:再見,我的蹉跎青春 1977年,我們知青點,考上了兩個大學生,一個中專生。 一幀記憶,永遠金燦,永遠炫目。 三月的某一天,我們三人去賣糧草。 搬開瓦缸蓋,把谷子倒出來。黃亮亮的谷粒兒從指縫間流過,落進竹籮筐的聲音真好聽——悉悉里里索索落落嘁嘁嚓嚓,碎金一樣輕細悅耳。從來都是數著谷粒按著日子打米,生怕一大意某天就會斷炊的我們,從來沒有這么大氣這么爽快地倒過谷子。啊啊,從此,我們每月就有定量的口糧,再不用操心上午的米面下午的柴火了。將一缸谷子全無顧忌地嘩嘩傾瀉,竟有一種揮霍淋漓的快感。傾缸而盡,每人結結實實兩麻袋谷子,三個人就是六麻袋。六麻袋谷子啊,堆在一起煞是壯觀。這筆因命運轉折而成了口糧之外的意外之財,不說讓我們好像成了擁有有六麻袋金子的富翁,大概也可以算是當時的“土豪金”了。計劃將一半打成米送回家,算是下鄉獨立生活以來對父母兄妹最大的物質回報,一半全部賣給公購站,為我們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籌一點費用。當然,無須再作柴燒的稻麥秸稈也要賣掉,一百斤五元呢。 借來一輛木架子車,六麻袋谷子和幾百斤稻麥秸稈高高垛起,好像一座金色的小山。沒有牛,我們自已拉車。一人中間駕轅,二人兩側助力,仿佛三軍興奮出師。不很平坦的鄉村馬路上,三個年輕人汗如雨注,像是心中裝了快樂發動機,車輪飛轉,腳下生風。天好藍,云好白,太陽好亮,鄉村馬路好寬。甜香的風吹過樸厚的村莊,吹過麥苗新綠的田野,吹過霜雪融化的小河,吹過路邊榆柳楊槐的黃樹葉綠樹葉,吹過架子車上小山般的谷子和麥秸,吹蕩著心中攔不住裝不下的喜悅。喜悅如春水溢決,于是,在公路上放開喉嚨高歌電影《青松嶺》插曲。歌曲的政治內容淡去,與我們情緒高度契合的,是那熱情暢亮勁爽的旋律,“哎嗨喲!哎嗨喲!哎嗨喲喲!哎嗨喲喲!”是從內心深處噴涌出的喜悅和吶喊: 長鞭哎 那個一呀甩哎 叭叭地響哎 趕起那個大車 出了莊呀哎咳喲! 立志那個戰惡浪啊 哪怕那風雨狂啊 哎哎嗨依喲 哎哎嗨依喲 要問大車哪里去哎 沿著社會主義大道 奔前方呀 哎嗨喲!哎嗨喲! 哎嗨喲喲!哎嗨喲喲! 沿著社會主義大道 奔前方呀哎嗨喲! 新生活近在咫尺,熱情洋溢地向我們招手。 在風帆鼓蕩的喜悅中賣罷糧草,回來整理東西,收拾行裝。將要別離的一切,突然萬分可愛。 再見,知青點的宿舍,你一方小小空間,安置過我單薄的身體。 再見,我的知青兄妹,你們深厚的友愛,潤綠過我荒涼的心靈。 再見,廣播室,在那里,成就了外爺對我進到廣播里的神仙夢。 再見,生產隊那間屋頂破朽的小茅屋,多少個晴雨之夜,我將宋詞改寫:數七八個星屋頂,接兩三盆雨床前。曾經的長夜屋漏狼狽無奈,現在竟然覺得很詩意。再見,白天切菜晚上壯膽的菜刀。再見,搖搖晃晃吱吱呀呀的小木床。再見,木床下肆無忌憚往來穿梭縱橫掘洞的老鼠室友們。 再見,村里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大場院,我記得每一天在這里發生的故事:記得日日與父老鄉親出工曬糧集會的每一個情景;記得北側大公房土坯墻上的每一個蜜蜂洞;記得西面的每一棵柿子樹;記得柿子樹旁牛棚和豬圈的氣味;記得的豬拱食的亢奮,記得牛嚼草的鼻息;記得東面的芋頭地里每一片潤碧厚碩的葉子;記得南面 穿越村莊的鐵道,記得滾過枕木驚心動魄的列車轟隆;記得伸向遠方的鋼軌,一頭迎日出一頭送日落,曾給我無盡的遐想。 再見,田野草坡,天天腳踩褐色的泥土,讓我長出質樸強大的力量;漫野的莊稼和草樹,給我清潔的空氣和靈光閃爍的詩情;田野上無垠的天空,讓我沐浴了多少最典型最原生最本質的陽光和雨雪。再見,荷塘水渠,三年了,吃水做飯洗衣游泳,你滋潤著我年輕的血脈;再見,檐前籬笆屋后大樹;再見,左鄰茅舍右鄰雞犬,我每日相見的朋友! 再見,我的房東,再見,我的父老鄉親,過去三年,你們是我最親的人! 再見,生活了一千個日子的鄉村。濕潤的土地,有我灑下的汗水與淚水,所以我愛得長久愛得深沉。 再見,我的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再見,我的荒唐歲月。再見,我的蹉跎青春! 再見,過往的一切,都將成為珍貴的回憶! 【附時代背景】: 1977年, 教育部決定從這一年起,高校招生制度進行改革,恢復統一考試制度。春雷,喚醒了我早已湮滅的大學夢! 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制定了《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其中明確規定: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干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凡年齡在20歲左右,不超過25周歲未婚青年,或實踐經驗比較豐富并鉆研有成績、確有專長的30歲之內的青年都可報名參加本年度的高等院校招生文化考試…… 荒謬的世紀,終于終于翻篇了!那個廢除招生考試的時代,那個根正苗紅的白卷先生時代,那個工農兵憑手上的老繭上大學的時代,那個鄙視教授講解“馬尾巴功能”知識的時代,那個實行“群眾推薦,領導批準”滋生后門風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韓冰,網名榆錢兒,陜西漢臺中學退休教師。 游泳,讀詩,寫作,學畫,樂在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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