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史》的作者,著名保守主義歷史學家托馬斯·麥考萊認為,成就最佳的畫作和歷史著作的方法論是“展示真相的裙角,卻能窺見真相的全貌?!?/p> 在中國,也有這樣一位歷史學家,繼承了麥考萊的著史傳統,他就是著名歷史學家雷頤,他為讀者“窺見真相的全貌”的方法是“切片式觀察”——′ 切片雖薄雖小,但通過對切片的病例分析,意義卻未見得薄而小。他所觀察的時段,是1900年的中國,他的著作,就叫《中國切片,1900》。 向十一國宣戰 慈禧究竟怎么了? 1900年的庚子國難,是中國近代史繞不開的話題。慈禧太后為什么要向十一國宣戰?這樁歷史懸案,大部分人的回答是:慈禧瘋了。 然而,一旦細究歷史,我們便不難發現,這個結論站不住腳。對于慈禧,人們一般都有兩種誤解: 第一,大家都說慈禧是個糊涂的頑固派,但實際上,慈禧對各種改革都是大力支持的——無論是1900年之前的洋務運動,還是1900年之后的立憲運動??梢?,慈禧并非是一個冥頑不靈的頑固派。 第二,大家都說慈禧是一個庸碌之輩,但實際上并非如此,慈禧執政46年,這46年,中國遇到千古未有之大變局,盡管慈禧未能完成中國的現代化轉型,但是畢竟大清朝沒有亡在她的手里,說她是庸碌之輩,顯然站不住腳。 很顯然,把1900年看作一道分水嶺,為何慈禧太后此前不糊涂,此后不糊涂,單單1900年就糊涂了呢? 歷史學家雷頤在《中國切片,1900年》一書,以庖丁解牛的方式,通過幾枚切片的病理學分析,找到了問題的答案——表面上看,1900年的慈禧是愚蠢的,沖動的,但實際上,慈禧做的每一步都沒有錯,只不過,她的出發點不是國家利益,而是個人權力。 第一枚切片: 光緒被軟禁在瀛臺 雷頤老師在《中國切片,1900年》一書中,選取的第一枚切片,就是“光緒被軟禁在瀛臺”,這件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反映了一種重大的政治危機,那就是“母子一體政治結構”的破產。 1898年,百日維新失敗,慈禧與光緒正式破裂。在此之前,大清最高皇權的運行機制是“母子一體”,具體而言,就是光緒皇帝親政之后,可以正常處理國家大事,但是處理完之后,需要慈禧太后把關,也就是“事后監督權”。畢竟皇帝還年輕,需要一個老政治家把關,掌舵。 然而,百日維新后,慈禧與光緒的矛盾公開化了。由此,皇權中樞就出現了兩個中心,兩個代表最高政治權力的符號,一個是太后,另一個是皇帝。當裂縫出現時,自然會有蒼蠅緊盯那個有縫的蛋,這就為政局動蕩埋下了伏筆。 此時,擺在慈禧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 第一條路:讓光緒皇帝下罪己詔,然后接著當皇帝,慈禧太后回頤和園養老。 第二條路:廢帝,慈禧太后重新選擇一位皇帝。 然而,這兩條路都走不通。 第一條路走不通是因為,政治符號一旦分裂,大量政治勢力就會據此大做文章,例如,康有為在海外奉衣帶詔,號召天下起兵勤王,而地方上的官僚和西方勢力,一旦對朝政不滿,就會動輒攻擊慈禧,進一步加劇分裂。 第二條路走不通是因為,另立皇帝,只能從下一代中選擇,一旦小皇帝繼位,慈禧就不是皇太后,而是太皇太后,歷史上從來沒有太皇太后垂簾聽政的,這對想要繼續掌權的慈禧而言,是極端不利的。 在傳統皇權社會,一個集權者一旦把權力交出來,可能連人身安全都無法保障,因此,慈禧別無退路,必須死死地把光緒握在手里,所謂的“太后臨朝訓政”,就是太后和皇帝同上班、同勞動,一起處理國家政事。下了班皇帝回瀛臺睡覺,老太后也不能離得太遠,生怕皇帝脫出掌握,成為反對派手中的旗子。 可見,百日維新之后,整個朝局其實很難維持平衡。導致后來的八國聯軍戰爭的第一波勢力就登上了歷史舞臺,那就是端郡王載漪為代表的近支親貴。 第二枚切片: 立大阿哥溥儁 雷頤老師在《中國切片,1900年》一書中,選取的第二枚切片,就是“立大阿哥溥儁”,這件事情,標志著滿清貴族內部極端保守派的粉墨登場,這為滿清和洋人徹底撕破臉埋下了伏筆。 1898年4月,著名的恭親王奕訢去世。不久,載漪被封為“端郡王”,大部分載字輩的滿清皇族就圍繞在他身邊,形成了一個勢力,要開歷史倒車的“滿清極端保守派”。 端郡王載漪認為,洋務運動已經徹底失敗了,要挽回頹勢,就必須回歸老祖宗之法,其實這只是表面上的訴求,其實他自己心中有一個小九九,那就是讓自己的兒子溥儁,取代光緒。 雖然都是對光緒不滿,但是端郡王對光緒的不滿,和慈禧對光緒的不滿是兩回事,慈禧反對是說他不行我得干;端王載漪說的是,他不行,讓我兒子干,這就是我們通常熟悉的那個句式“一個反對,兩種解釋”。慈禧與端王的根本性矛盾,可見一斑。
由于端王勢力極大,慈禧太后為了對抗端王,起用榮祿重掌軍權。戊戌政變后,榮祿的武衛軍建立了,其中主要領導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凱,而這支軍隊成為拱衛慈禧太后的中堅力量。 盡管如此,為了安撫端王勢力,慈禧依舊宣布“立大阿哥”。1900年的1月24日,慈禧下詔,立溥儁為光緒皇帝的大阿哥,幾年之后的大年初一,大阿哥要代替光緒皇帝去奉先殿行禮。這似乎意味著,溥儁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 此時的端王載漪,興奮不已,立即給各個政治勢力發請帖,其中必然繞不開洋人。但是,各國公使沒有一個人回應端王,甚至連個回帖都沒有。 是的,就是洋人傲慢的態度,導致端王和洋人徹底撕破了臉。荒唐的義和拳亂、庚子國變的歷史大變局,緩緩拉開了帷幕。 第三枚切片: 慈禧太后不再圍剿義和團 雷頤老師在《中國切片,1900年》一書中,選取的第三枚切片,就是“慈禧太后不再圍剿義和團”,這件事情,其實反映了,慈禧貌似大權在握,其實萬分危急。 其實,中國政治那么復雜的博弈,洋人是不懂的,他們的思維很簡單,他們只知道,光緒皇帝是搞改革的,我們就應該支持光緒。所以一直派醫生去給皇帝檢查身體,就怕哪天突然說皇帝駕崩了。 對于外交,這幫公使也非常不專業,端郡王,是大清國掌權的實權派,人家給你發請帖,你連回帖都沒有,這根本就不符合外交禮儀。 此時,義和團運動爆發了,很快蔓延整個北方,并打死了幾個外國使節。對此,慈禧、端王和洋人的態度截然不同。 對于端王而言,他的思維很簡單,扶清滅洋,殺洋人,最符合我的心意,所以這是義民,這是朝廷應該依仗的一支力量。 對于慈禧而言,就是典型的皇權思維,“扶清滅洋”,呸,我要你扶保?你們都是亂民,這是打骨子里的一種厭惡。起初,慈禧的計劃是調集部隊,剿滅義和團,痛下殺手。 對洋人而言,很簡單,既然殺了我的使節,那就必須嚴懲兇手,但當時清政府已經沒有力量去鎮壓氣勢洶洶的義和團,于是,洋人聲稱:“如果清政府無力圍剿,那我們就要親自出兵圍剿?!?/span> 歷史的拐點,出現在1900年5月29日,義和團占領了北京附近的豐臺火車站,不僅燒毀了火車站,還殺死了四十幾個洋人工程師。 此事,讓洋人下定了決心武裝干涉。在北京東交民巷,大炮都已架起,皇宮也在射程范圍之內。幾天后,八國聯軍也已經整裝待發。 這個局面一出現,慈禧可就真為難了,她最擔心的局面,就是和光緒皇帝的關系,已經母子反目,但仍要保持母子一體的假象,騙局無法持久,尤其是洋人反復表態,他們支持光緒。 此刻,洋人的軍隊已經出動,慈禧最害怕的,不是喪權辱國,侵犯主權,而是害怕洋人出兵支持光緒。為此,慈禧命令榮祿立刻將圍剿義和團的軍隊撤回,以提防洋人。此時此刻,受客觀形勢逼迫,慈禧根本就不能對義和團動手。 在雷頤老師看來,慈禧的處境是非常微妙的,雖然她握有最高權力,但是她的權力的安全性是最差的。表面上她擁有最多的幫手,但是本質上她是一個孤家寡人。 庚子國變背后的殘酷邏輯: 慈禧并不愚蠢,而是精明 以往,我們看庚子國變,都認為是慈禧老糊涂了,極端排外,誤信了義和團槍不入的邪術,想利用這些人把洋鬼子趕下太平洋,一雪幾十年來的國恥。所以老太后才在同一天向所有的邦交國宣戰,干了一件魯莽而愚蠢的事。 但是,通過《中國切片,1900》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慈禧太后一點都不蠢,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對,但關鍵問題在于,慈禧的利益和國家的利益不一致,國家的危亡禍福跟她有關系,但是沒那么大的關系,她最看重的不過是自己的權力——所以對于慈禧來說,目標很簡單,就是要把歷史格局定格在當下這一刻,誰讓它動,我都要盡力反抗,這就是她的心態。 宣戰前夕的局面,很明顯,不是慈禧太后一個人能說了算的,歷史舞臺上還有其他角色,他們是各有目的,各懷鬼胎,是共同推動格局往前演化,這個演化是誰都控制不了的—— 隨著洋人即將進入北京城,慈禧怎么辦?她將面臨著喪失權力,身首異處的絕境,此時,她祭出了大招,向洋人宣戰。 她要把所有的人都綁上這個戰車,不是我老太太跟洋人為難,是整個國家的意志在和洋人打仗,這是個人利益上升到國家意志。 1900年的6月16日到19日,慈禧連續四天召開御前會議,什么意思?就是在京的所有高官,從軍機大臣,到王爺、貝勒,到各部的尚書、九卿全部參加,這是一百多個人,大殿里都站不下,都一直站到了門外。慈禧此意很明顯,就是讓滿清統治集團都跟我綁在一輛戰車上。 在開御前會議的時候,當然就有人反對打仗了,一共是五個人,開腔反對。這五個人他們的名字特別值得我們記住,這當時還有一線清明,對國家負責任的人。他們是袁昶、徐用儀、許景澄、聯元和立山。 但對慈禧而言,這五個人既然你要主和,就是不愿意跟洋人打仗,那么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處死。這就是著名的“庚子被難五大臣”。 那么剩下的大臣,在開御前會議的時候沒有人反對宣戰,所以將來戰敗,洋人要開追究戰犯的名單的時候,名單上有誰,我就替洋人殺誰,殺到最后才輪到我吧?所以你們全部是我的人肉盾牌。 所以,所謂的“宣戰詔書”,本質上就是一根繩子,把所有人捆在一堆,老太后站在正中間,最安全的就是她。她通過這一招把自己和光緒的矛盾,自己和洋人的矛盾上升為整個民族、國家和朝廷,和洋人的矛盾,從而保障自己的至高權力。 所以,整個庚子國變,以前我們看到的是愚蠢,是沖動,但實際上呢?慈禧的終極目標根本就不是國家利益,而是自己的權力。這就是傳統皇權政治的殘酷邏輯:為了個人權力,國家,民族,百姓都可以是祭壇上的貢品。 晚清所處的時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重溫晚清的這段歷史,只因劇變的時代,亟需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成事智慧。因為歷史是我們當前的立場、意志和選擇,以及我們的行動。 對于今日中國來說,開放還是閉關、強硬對待外國還是軟弱讓步、如何在全球化市場中對自身進行定位等問題,仍然是中國面臨的現實問題。 而且沒有正確的史觀,大災難絕不會帶來大覺醒。因此我們必須跳出自身,用超脫的眼光看中國,從而獲得真知。歷史在哪里扭曲,就在哪里突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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