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是我國遠古時期的部落聯盟首領,被視為華夏民族始祖、人文初祖。京津之間的重要城市廊坊及附近地區,常以黃帝曾過安墟來作為歷史悠久的證據,并頻繁見征于官方的各類文字或民間的種種口談。然而,對此說法的出處、流傳及其可靠性,真正了解的并不多,有必要進行較翔實的考述。 ![]() 黃帝過安墟的說法,最早見于明代萬歷時期文人蔣一葵所撰《長安客話》。此書卷五“畿輔雜記”東安縣條載:“古安墟,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合符釜山,即此。周武王封召公于燕,于安墟置常道鄉。漢改常道鄉置安次、修市。按今縣境西北五十里耿就橋之西有常道城,即古縣治。”這段話包含三個方面的內容:第一,從歷史的角度,介紹當時東安縣的淵源與區位;第二,在周、漢兩代建置的變化;第三,古縣治在當時的位置。其中,東安古稱安墟,曾有黃帝于此經過的內容,尤其受到史家的重視,成為本地探溯歷史的源頭與文明發展的起點。 ![]() 依此處蔣一葵所記,東安、安墟、安次大致均指同一個地區,即包括今河北省廊坊市的安次、廣陽兩區和天津市武清區小部分在內的區域。此區域在黃帝時期稱安墟,在周武王時設常道鄉。安墟之名,是蔣一葵于《長安客話》首次提出。墟,原意為大土丘、大土堆;也指廢址、故城,如呂不韋《呂氏春秋·貴直》記:“使人之朝為草而國為墟”,河南安陽的商朝遺址,即稱商墟或殷墟。鄉當為當時的行政區域名,《周禮·大司徒》記:“五州為鄉”,下有注說“萬二千五百家”。《廣雅》記:“十邑為鄉,是三千六百家為一鄉。”后來曹操之孫、曹魏末代皇帝曹奐,于甘露三年(258)曾被封常道鄉公,其封地亦應于安墟舊地,即今廊坊市廣陽區的南北常道附近。漢初,始設安次縣。漢武帝元狩年間,又更安次縣為東安縣。晉太康初,復改東安為安次。后又曾更名安城、東安。隋復稱安次,唐初又改置東安,至肅宗干元中,復再改稱安次,直至元朝中統元年,才又改稱東安,明清兩朝一直以此稱。直至民國三年(1914)夏,方復改稱安次故名。 據載,安次地區最早的志書是《東安縣圖志》,編纂者與卷數不詳,大約問世于元代。其后是萬歷年刊《東安縣志》,二冊,編纂者為明嘉靖時東安人張文舉。但是,此兩志現已均不存。現存本地區建國前方志共四種,分別是天啟《東安縣志》、康熙《東安縣志》、乾隆《東安縣志》、民國《安次縣志》。天啟《東安縣志》,明鄭之城修,邊侖等纂,刻于天啟五年(1625) ,現僅存卷二至卷六,卷一不存。卷一一般會包含地理、建置等內容,但因其闕失,故不能了解其是否載錄黃帝過安墟的情況。 ![]() 康熙《東安縣志》、乾隆《東安縣志》、民國《安次縣志》均載錄有黃帝過安墟之事,文字差異不大。康熙《東安縣志》由王士美、李大章修,張墀纂,康熙十六年刊刻,十卷。卷二《地理志》記:“東安縣隸順天府,在府南一百四十里,即古冀州安墟之地。昔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以合符釜山,遂隸涿鹿之阿。周武王封奭于北燕,始于安墟,置常道鄉,隸于北燕。”乾隆《東安縣志》由李光昭修,周琰纂,乾隆十四年 (1749) 刊刻,二十二卷。卷一《地理志》記:“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合符釜山,遂隸涿鹿之阿。安次,即古安墟地。漢《地理志》:武王封召公于燕,其后三十六世俱稱王。”民國 《安次縣志》 由劉鐘英、馬鐘琇纂修,初刊于民國三年(1914),民國二十四年(1935)經馬鐘琇刪補改定,次年與前三志一起合刊,十二卷。卷一《地理志》記:“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合符釜山,遂隸涿鹿之阿。安次,即古安墟地。唐虞夏商周屬冀、兗、幽州之域,春秋戰國俱為燕國封疆。”由以上所列文字可見,此三志對黃帝過安墟之事的載錄均明顯都脫胎于蔣一葵的《長安客話》;或者換個角度說,在蔣一葵《長安客話》載錄黃帝過安墟之事的三百多年間,當地史家是認可而接受的。 ![]() 關于黃帝過安墟之事,除去此三部本地縣志,其它還有不少史籍也有近乎一致的記載,均是直接或間接采自蔣一葵的《長安客話》。如清康熙朝文人朱彝尊《日下舊聞》卷一百二十六京畿東安縣下錄引《長安客話》云:“東安,古安墟,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合符釜山,即此。”清乾隆年間由于敏中等編纂的《日下舊聞考》,對這條記載既無增補,也無考證。清代雍正年間由李衛等監修的省級地方志《畿輔通志》卷五十三古跡記:“安墟,在東安縣界。《舊志東安縣》:古安墟,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合符釜山。”嘉慶年間問世的清朝官修地理總志《大清一統志》記:“安墟,《舊志》:東安縣古安墟,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合符釜山,即此。《縣志》:安墟在常道城”。可見,黃帝過安墟之事的載錄不僅由來已久,而且范圍很廣。 黃帝是我國古史傳說時期最早的宗祖神,華夏族形成后被公認為全族的始祖。早在先秦時期,對黃帝神話傳說的載錄就散見于許多古代文獻中,較著名的如《逸周書》《世本》《山海經》《國語》《大戴禮記》《呂氏春秋》《莊子》《韓非子》等。但這些載錄多十分零散,且神異色彩濃、歷史屬性弱。漢代杰出史家司馬遷批評:“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至司馬遷所著的《史記·五帝本紀》撰成,黃帝的基本情況與行跡第一次得到系統化整理,其完整的歷史形象首次在正史中被確立,并成為后世黃帝傳說的敘事母本。 ![]() 司馬遷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開始撰寫《史記》,歷十四年始成。蔣一葵撰寫《長安客話》的具體時間不詳,大致應當在明萬歷中后期(1600年前后)。兩者相距近兩千年,如何才能說明蔣一葵所述黃帝過安墟之事有一定的可能或準確性呢?要解決這樣的質疑,首要需弄清楚涿鹿的位置。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三次提到涿鹿,分別是:“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第一次提涿鹿,是指“禽殺蚩尤”;第二次提涿鹿,是指建立都城的地方;第三次提涿鹿,是指作者司馬遷曾到過的地點。 綜合以上三條材料,筆者以為涿鹿當在涿郡。自古至今,持此觀點者頗多。如服虔的《史記·集解》曰:“涿鹿、山名,在涿郡。”北宋樂史編著《太平寰宇記》說:“涿州古涿鹿之地,《史記》黃帝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即此也”;明撰《歷代通鑒纂要》云:“神農氏衰,諸侯相侵伐,軒轅修德治兵,擒殺蚩尤于涿鹿。”其注云“今涿州”;明制《廣輿圖》標明:“涿鹿即涿州”;清郭袁恒纂輯《歷代帝都考》述:“帝王應天王立極,必有建都之所。黃帝生軒轅之丘,都涿鹿。”其注釋云:“涿鹿乃順天府南涿州。”順天府乃指今之北京;清末民初史學家夏曾佑著《中國古代史》講:“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三戰,然后得其志。”其注云:“涿鹿今直隸涿州,阪泉在今涿州城東南”。 ![]() 涿郡是漢初高帝所置,轄范圍極廣,北至房山、良鄉、琉璃河,東達霸州、鄚州、固安,南至新城、定興、靜戎至清苑北界,西至易縣、淶水等地。其中的霸州、固安現在即在廊坊域內,而且安次在隋朝還曾一度隸屬涿郡。可以說,廊坊地區即在涿郡之內或附近,也就是在當時的“涿鹿之野”之內或附近,即在黃帝居住地或主要活動地之內或附近。如此,蔣一葵《長安客話》講“黃帝制天下以立萬國,始經安墟”就是可能的,正因為是在黃帝居住地或主要活動地之內或附近,才能夠在剛出發時間不長就經過了安墟。這就是回答黃帝是否過安墟問題,必須要注意并理解“始經安墟”的含義,即“在開始之時經過安墟。” 現很多人以為古涿鹿在今張家口市的涿鹿縣境,筆者尚存異議。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文內第三次提到“涿鹿”時說:“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此處言“涿鹿”是指作者行跡所至最北端的位置,在當時交通工具落后,且口外地區交通與氣候條件均很惡劣的情況下,深處京師長安的司馬遷是很難真正到達的,很有可能其只是到了涿郡,而誤把此地當作“涿鹿”。蔣一葵《長安客話》又記:“涿故以涿水名。涿水合范水東北入海州,在范水之陽,故又名范陽,境內有獨鹿山,士人呼獨為濁,復訛濁為涿,謂即古涿鹿山,因謂涿州為涿鹿,誤也。”所以,因有“涿鹿山”之故,應首先是司馬遷誤將涿郡稱涿鹿,才有后代文天祥等無數文人至此誤把涿郡當涿鹿吟,也有了至今仍在沿襲著的“千古之誤”。大致可以推斷,“禽殺蚩尤”的“涿鹿之野”與建立都邑的“涿鹿之阿”都該在涿郡即附近地區。 論及黃帝過安墟,還涉及到“合符釜山”的位置問題。“釜山”在哪里?說法頗多,主要有河北省徐水縣西北22.5公里處孤山、涿鹿縣西南10里處的窯子頭村,以及甘肅天水、河南靈寶、山西高平、內蒙察哈爾草原等說法。“釜山”一詞在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文中只出現一次,此段落文字為:“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這是在介紹黃帝的活動范圍時所言,有東、西、南、北四至,而“北逐葷粥,合符釜山”則代表最北端的位置。此處的葷粥(xūn yù)是古族名,裴骃《史記集解》注引匈奴傳解釋說:“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有學者以為黃帝“合符釜山”,應是在“北逐葷粥”之后,挾大獲全勝之威,歡慶勝利之喜,與部落首領們合符訂盟的。因此,“合符”之地,應該是在取勝之地。這樣的說法是有道理,因此,黃帝“合符釜山”應是北上,而非南下,如此黃帝過安墟即并非妄談。 此外,還有“合符東海說”。司馬貞《史記索隱》釋:“合諸侯符契圭瑞,而朝之于釜山,猶禹會諸侯于涂山然也。又案:郭子橫《洞冥記》稱東方朔云'東海大明之墟有釜山,山出瑞云,應王者之符命’,如堯時有赤云之祥之類。蓋黃帝黃云之瑞,故曰'合符應于釜山’也。”后來元脫脫等人所纂的《遼史》卷三十四志第四《兵衛志上》也記:“軒轅氏合符東海,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兵為營衛。”這種為證祥瑞,東海合符的說法如果成立,那么黃帝自西東去,也會經過安墟。 ![]() 司馬遷的“實錄”精神是我國史學的優良傳統。揚雄在《法言》一書中稱:“太史遷,曰實錄”。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的贊語中也高度肯定“其文直、其事核”。蔣一葵雖遠在明中晚期,而其實錄精神也是值得信賴的。蔣一葵,字仲舒,號石原,生卒年不詳,江蘇武進(今江蘇常州)人。萬歷二十二年(1594)舉人,歷官靈川知縣、京師西城指揮使,官至南京刑部主事。早年家貧無書,四處借閱,并刻苦抄錄。在京師為官期間,走荒臺斷碑,訪問名勝古跡,并一一記錄;又留心收集稗官野史中有關北京古跡名勝、奇聞佚事的記載和詩文等,匯而成書。著有《堯山堂外紀》《堯山堂偶雋》《長安客話》《八朝偶倚》《舉業全書》《蒙古通記》《晉陵文獻》等。對其求實重信的“實錄”精神,張三光撰《蔣石原先生傳》說:“凡朝家典制、邊腹沿革、禮樂、錢谷、兵甲、律例,以及書、數、劍、射之類,靡匪津津指掌,而歷歷可身親見也。……先生遐搜廣討,童好老篤,有疑必識,是處咨詢,車轍所到,必從耆老訪古跡遺文,得即貯之奚囊。雖倉卒倥傯,一遇該博方聞之士,必振頓精神,從容叩答,日忘移而漏忘盡也。”龔三益撰《堯山堂外紀敘(一)》也稱:“仲舒每小憩,輒呼逆旅主人:有何古跡?何形勝?名碩云何?奇事云何?隨所指而走荒臺斷碑,苔封蘚鎖,僶俛披拭捫摸。”這樣的評價,應該不是無根據的溢美之詞。 ![]() 《長安客話》即是在此“實錄”精神影響形成的力作。此書共八卷,主要記述北京及周邊地區明代地方歷史和地理沿革,因當時人們對皇都通稱“長安”,故名。在明代專門記載北京及周邊地區的文獻中,此是僅存的幾種之一。作者在編輯此書時采用實地訪問和參考文獻記錄兩種方法,范圍遍及當時的皇都、郊區、畿輔和關鎮,對后人研究北京及周邊地區歷史和地理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十七世紀末葉,清康熙朝朱彝尊編輯《日下舊聞》,曾以本書為重要參考資料,被摘引很多。出自這本書的黃帝過安墟說,應該是據蔣一葵的所見所聞而記,肯定有一定的根據。 以上本文考述了黃帝過安墟說的源流,以及逐鹿和釜山的可能性位置,并探究了蔣一葵牢固的實錄精神與《長安客話》的重要價值,從多維度論證黃帝過安墟說的可能與可信。當然,由于年代的久遠與材料的稀缺,要想把此說考辨得極為具體和有充分的說服力,也是極不容易,本文所論也僅是一家之言。作為炎黃子孫的一員,我們有著共同的根脈,都有著傳承和弘揚黃帝文化的權利與義務。只要存在較大的可能性,就值得的人們去努力挖掘和弘揚。因此,依據不同階段的原始材料,結合本地歷史文化發展,廣泛搜集,多方挖掘,可以選擇適當的區域建立黃帝文化公園或其它主題性設施,以增強全體公民的民族認同感和地域榮譽意識,不斷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復興和發展貢獻新鮮血液。 (感謝張洪英、劉化田兩先生提供部分資料,并多有建議。) 2023.8.17 ![]() 作者簡介:許振東,文學博士、廊坊師范學院二級教授,主要研究明清文學與京畿文化,現為河北省紅樓夢學會副會長、中國金瓶梅學會理事、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理事。發表學術論文70余篇,編著《明代京畿文人編年史》《17世紀白話小說的創作與傳播——以蘇州地區為中心的研究》《明清小說的文學詮釋與傳播》等書籍近20部;承擔省級以上科研課題10余項,獲省社科優秀成果二、三等獎多次,及全國優秀教師、河北省高校教學名師、省“三三三”人才二層次人選、省高校百名優秀創新人才等榮譽。 更多精彩內容 請關注京畿學堂 主辦:河北京畿學研究中心 許振東名師工作室 編輯:曹梓雨 審校:袁鈿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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