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詩德 因舊體詩詞的體制短小,且微信、公眾號、文學平臺等推送方式的簡便與迅捷,時下,詩詞愛好者創作舊體詩詞的熱情高漲,風靡大街小巷,大有春風浩蕩,綠遍天涯之勢。加之“律詩校驗”“詞格校驗”等一些小程序的推波助瀾,讓舊體詩詞的寫作似乎變得格外容易,只要是七言八句,經小程序一番校驗,便可堂而皇之自詡為格律詩;只要句子的字數與例詞相同,加個詞牌名,便是“詞一首”。眾所周知,格律詩詞的寫作遠不是如此簡單,退一步說,平仄聲韻、字數格式只是格律詩詞寫作的技術方面的問題,而寫好格律詩詞,難度應在技術之外。本文擬從賞讀聶紺弩先生舊體詩的角度,簡略談談舊體詩的寫作難度。 舊體詩寫作的在場性與情感依附。從常識上來說,無論是舊體詩還是其他文體的寫作,最關鍵的還是要有真情實感,即眾所周知的要做到“有感而發”。“感”從哪里來?觀物有感,因事有感,也就是說我們要把自己置身于某種場景之中,或者自然場景,或者情感氛圍之中。所謂在場性,如果摒棄其繁雜哲學意義上的分析和故弄玄虛的深奧,說得直白點,就是在現場感。也就是一首詩生發的場景或者背景,給讀者提供一個可以讓真實的情感依附的所在。舊體詩是在傳統固有的框架內,抒發現代人的情感,傳達情緒,呈現審美趣味,它的在場性是當下人物與事件關聯的指認,無論是面對“直接呈現在前面的事物”,還是“面向事物本身”。如果所抒之情還是唐宋詩詞中的離情別緒,所追求的審美、意境,還是唐宋詩詞中的神韻,那么現代舊體詩的寫作便成了毫無意義的模仿。當下多被詬病的“老干體”“旅游體”“采風體”“參賽體”等脫離了詩歌本真的亂象,究其根本,是因為詩中全是大話、套話以及毫無生氣的語詞,讓舊體詩僅存一副冰冷的框架,如同沒有溫度的僵尸。 王蒙在《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序》中,這樣寫道:“他老先生是無事不可入詩,無詞不可入詩,無日不可入詩,無情——憤怒、無奈、嘆息、感激、慚愧、戲耍、沉痛、悲愴、驚訝、堅忍、豪興、大方——不可入詩。他的詩如怪石,如荊棘,如黑云,如刺刀,如泄洪,如號哭,如骷髏造型,如古樹參天,如碾壓,如旋風,如斷了線的風箏,不知將沖破幾重靈霄寶殿。”聶紺弩的舊體詩,最顯著的特點是他的詩歌的在場性,他豐富的情感在他所描寫的場景中總能找貼切的依附物。 一首詩因何而起,寫作的緣由是什么,感悟到了什么,這既是一種章法,也是一種寫作向度。我們從聶紺弩先生的勞動詩中可見形跡。聶紺弩先生在談到他所寫的勞動詩時,他說,“我的詩如果真有什么特色,我以為首先在寫了勞動……他們是在勞動旁邊看勞動,在較高的地位同情他們(指勞動者)的辛苦。我卻是自己勞動,和別人一齊勞動,也看別人勞動,但都不是同情,而是歌頌,勉強歌頌,以阿Q精神歌頌。不但歌頌別人,而且歌頌自己。”他所說的勞動是直抵勞動本真的勞動。從這種調侃語氣中,我們不難發現,其中隱含著作者的寫作主張。他的詩中所呈現的現場,是他身在其中的現場,而且是他在現場中真實情感的再現。 “大伙田間臭汗揮,我燒開水事輕微。搜來殘雪和泥捧,碰到濕柴用口吹。風里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如何一炬阿房火,無預今朝冷灶炊。”(《地里燒開水》)。在這首詩中,作者是一位勞動的直接參與者,并且是不得不參與的強制性勞動。知識分子與田間的勞作者,是兩種不同的人群,田園詩的詩情畫意多是知識分子站在一旁看出來的,而聶維弩先生的詩是在直接參與的勞動現場中做出來的。這種直接參與所帶來的詩歌效果,其感情色彩是完全不同于“在勞動旁邊看勞動”的,它是詩人對勞動與人的生存關系的更深層次的體驗。燒開水的勞動場面,艱辛如許,令人心酸,但詩人卻能從極度困苦的場景中發掘出詩意,且詩中含淚的黑色幽默,更顯示出詩人的豁達與風度。 聶紺弩先生的詩集《北荒草》,搜集了他的49首舊體詩,除少數幾首外,都與勞動有關。從《搓繩》《挑水》《鋤草》,到《刨凍菜》《放牛》等,他把自己置身于勞動的本真之中,讓身心剝離開來,然后進入寫作通道。這種在場的指認,是寫人之所未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對傳統詩歌題材的顛覆。 “起、承、轉、合”,是舊體詩寫作的應有之義。為什么要遵循“起、承、轉、合”的原則,強調的是一首詩的成立,它必須在間架結構方面有邏輯上的關聯,有形斷意連的經絡。我們不妨把“起、承、轉、合”看作是對敘述脈絡、情感邏輯的規定。從敘事的角度來看,詩中的“起”,即故事的開頭,“承”,即故事的發展,“轉”,故事發展到一定程度后的轉折,也可以說是故事的高潮,“合”,即故事結尾。這里所說的敘事,不完全是指故事線索,同時也包括情感脈絡。無論是精準敘事還是雄辯宏論,無論是情感抒發還是哲思洞見,聶紺弩先生的舊體詩都能做到既合律合規,平仄聲韻穩實,又貼切自然,天衣無縫。聶紺弩先生的詩作,尤其是他那些敘事性較強的詩作,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隱含在其中。作者引導著我們進入迷宮之后,突然隱身,讓讀者在一個全然未知的狀態下自行探索行進,這就更加增強了詩作的現場感和穿行其中的神秘感。 “送飯途逢野犬黃,獰牙巨口向人張。哮天勢似來楊戩,搏虎威疑嗾卞莊。我盒中豐無爾份,吾刀首肯畀君嘗。見余揮杖倉皇遁,旋有人呼趕打狼。”(《遇狼》) 這首詩寫得懸念迭起,堪比懸疑故事。遇到狼后以為是野黃犬而與之對峙,作者的神態與心理過程描寫得惟妙惟肖。詩的最后有人大喊趕狼,才點明作者所遇的不是犬而是狼,大有驚出一身冷汗的感覺。詩不同于小說,尤其是舊體詩,受篇幅的限制,要在短短的幾十個字中把一件事敘述清楚,更是需要功底。詩人不但描述了整個事件,而且還能巧妙地“用典”,不能不使人為之驚訝。 僅僅是從日常生活形態中發現詩趣,還不足以成其為一首好詩。傳統舊體詩中,強調一首詩要有起承轉合的邏輯關系,要有形斷意連的關聯。而表現在聶紺弩先生的舊體詩中的,不但情感脈絡清晰,而且是隨處可見的異峰突起。“平”“奇”互應,“坦”“險”相倚,“峻”“峭”勾連,“闊”“遠”相生。他的詩隨時都有可能出現讓人意想不到的斷裂。時而如履平地,時而如攀懸崖,時而千巒萬壑,時而云遮霧障,只有經過艱難跋涉,才能有到達的喜悅。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仆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拾穗同祖光之一》) 極為平常的拾稻穗,本來司空見慣,作者不但寫出了“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曉暢明了的經典名句,而且一彎腰一抬頭的舉動,用典雅致深奧,讓人嘆服。 “不知吾足果何緣,一著球鞋便欲仙。山徑羊腸平似砥,掌心雞眼軟如綿。老頭能有年輕腳,天下當無不種田。得意還愁人未覺,頻來故往眾人前。”(《球鞋》)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后征鴻爪印泥。任重修途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挑水》) 他的這些詩篇,看似平實,實則險峻;看似簡單,實則深奧。僅用詼諧、雅謔來界定,還不足以涵蓋其妙。詩人的憤懣與哲思、幽默與辛酸,盡在不露痕跡的字里行間展現。研讀聶紺弩先生的詩作,才知舊體詩的寫作究竟有多難。 舊體詩用語的及物性與新元素入詩。言之有物,是對所有文體創作的基本要求。所謂及物,是說舊體詩的寫作必須要言之有物,要涉及我們當下的生活,要有時代的表現力。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言表達方式,如何以精準的語言反映新時代風貌,表現當代人復雜的情感和生存狀態,這是所有文學創作中的應有之義。不容置疑,舊體詩的寫作要有新的語詞、新的時代元素入詩,這也是舊體詩寫作的基本要求。但在實際寫作過程中,我們太容易落入俗套,前人固有的詞匯,固有的韻律,固有的意境,簡直到了讓我們無法回避的境地。為了合律,為了押韻,大量的宏大詞語、政治詞語、拼貼詞語、生僻詞語、生造詞語的使用,“老干體”“采風體”等泛濫成災,破壞了舊體詩寫作生態。一味地模仿,肯定無法出新,但新的詞匯、新的時代元素、新的生活話語的介入,又很容易讓舊體詩一經寫出,全然沒有了詩的味道。我們能做的就是要去除那些自稱為真理的謊言,去除那些看似具有詩意實則早已僵化的詞匯,去除那些抽象的意識形態用語。聶紺弩先生的詩歌以一種全新的姿態介入舊體詩中,其文學修為,其文學家的稟賦,讓他在一個固有的枷鎖一樣的框架中,反叛的舉動也能做到游刃有余。 以時代新元素入詩,以口語入詩,以現代漢語的助詞入詩,既是舊體詩用語上的突破,也是對舊體詩在寫作理念上一種背離與反動,不失為舊體詩如何及物、如何表現當下生活的一種有效的途徑。新時代的生活樣貌,詩人的生活境況,尤其是詩人特殊的生活經歷,已與古人相去甚遠,而要用舊體詩的框架來呈現現代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件很艱難的事。在短短的八句話五十六個字中(七律),要準確深入地表現現代人的復雜情感更是難上加難。聶紺弩先生以他的創作實踐,給我們提供了探索途徑。 “長身制服袖尤長,叫賣新刊《北大荒》。主席詩詞歌宛轉,《人民日報》誦鏗鏘。口中白字捎三二,頭上黃毛辮一雙。兩頰通紅愁凍破,廂中乘客浴春光。”(《女乘務員》) 讀聶紺弩先生的這首《女乘務員》,會讓人覺得又回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生活場景之中,一切是那么栩栩如生,一切是那么風趣自然。詩中用詞所涉及的全是當時當地的真實境況寫照,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作者把當時流行的話語,把看起來不可入詩的詞匯,用得自然天成,毫無做作的痕跡。整首詩于詼諧中給人以欣喜,尤其是活潑可愛、天真無邪的女乘務員的形象,在短短的幾行詩中,活靈活現呈現在我們面前。 “《第一書記上馬記》,絕世文章惹大波。開會百回批掉了,發言一句可聽么?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北大荒人誰最健?張惟豪氣壯山河。”(《懷張惟》) 這首詩,是聶紺弩寫給張惟的,完全是大白話入詩,并且還有語氣助詞入詩,一種全新的樣態讓人耳目一新。“開會百回批掉了,發言一句可聽么?”這樣的詩句,看似直白,卻是再深奧玄妙的句子不可替代的。這種對當時當地景況的精準書寫,這些新的元素的介入,使詩歌在黑色幽默底色上,又多了一份悲憤,了解這首詩的寫作背景,便會更深入地理解作者的態度與用意。 從這些詩中不難看出,無論是新的元素還是助詞、俚語入詩,都是聶紺弩舊體詩的一種追求。不循舊體詩的老路,拋開一些清規戒律來寫,最重要的是要有情感。對于聶紺弩先生來說,恰巧是這種舊詩“適合表達某種情感,20余年來,我恰有此種情感,故發而為詩,詩有時自己形成,不用我做,如斯而已”。正是有了這種不同于常人的情感,聶紺弩先生面對嚴酷的現實生活,才能奇跡般地活下來,也正是有了這種不同于常人的經歷,才使得他的詩歌在表達復雜情感時,有了一種自身所獨有的表達方式。如果說現在舊體詩還有作為其存在的必要與進一步發展的空間,那么聶紺弩先生詩中的這種背離,這種近乎于堂吉訶德式的滑稽的背后,隱藏了對舊體詩進行拓展的一種可能。 中國的古典小說,每個章回后會用一首詩作結:“有詩為證。”可見詩在文學中的地位與作用。有詩為證,即“所言非虛”。因此,對于舊體詩的研習,少些附庸風雅,多些敬畏之心;少些花里胡哨,多些扎實功夫;少些人云亦云,多些個性追求。這才是正當途徑。 (作者系荊門市作協原主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