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說郭德綱說相聲的定場詩，有兩句他最喜歡說：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間造孽錢。每次說都兩句都是字正腔圓，慷鏘有力。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但這兩句一出，剎那間，滿坐寂然，群響畢絕。 我第一次看見這兩句，好像心靈猛然被撞擊，我喜歡這一種極端的自負。這兩句來自郭德綱的一首詩。郭的詩歌如同打油詩，成就并不高，但這首不一樣。所有關涉心靈的、自肺腑出的詩詞，都是不一樣的。 沒來由此去經年， 總把新人換舊顏。 江山父老能容我， 不使人間造孽錢。 前兩句意思是，無緣無故地，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劇場里的聽眾新人換舊人，換了一茬又一茬。 重點是后兩句，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間造孽錢。何謂江山父老？江山是“國”，父老是“民”。何謂“造孽錢”？就是來路不正、不干不凈的錢。所以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沒犯法，二沒虧心，只要國家父老足夠包容，能夠容納我郭德綱，我就能靠自己嘴巴掙錢吃飯。這錢不臟不黑，來得清清白白。如姜文所說，我能站著把錢掙了。這不是極端的自負是什么？但我喜歡。 這首詩字面上是說掙錢要掙得安心，實際上是說做人要清清白白。人生在世，盡可以意出塵外，天馬行空，陽春白雪，但任何人都需吃飯，既然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都需一日三餐，那阿堵物還是缺少不了的。所以人生在世，必須要有一技傍身，才能有“不使人間造孽錢”的自信自負。 這首詩來自唐伯虎的《言志》，原詩為： 不煉金丹不坐禪， 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寫就青山賣， 不使人間造孽錢。 唐伯虎的點睛之筆，就是——不使人間造孽錢。“不煉金丹”是不信道，“不坐禪”是不信佛，“不為商賈”是不經商，“不耕田”是不務農，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做，追求一種極致的自由，我行我素，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實在窮了就畫一幅青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靠自己的本領掙錢，清清白白，干干凈凈。 本質上來說，唐伯虎的閑來寫就青山，與郭德綱的小劇場說相聲，都是文人糊口的看家本領，只要有這一技傍身，就能有底氣不使人間造孽錢。 唐伯虎的一肚子不合時宜，是有來由的。當年唐伯虎三次第一名考取了蘇州府學。蘇州府學就是今天江蘇省蘇州中學的前身，為三不朽的范仲淹所創辦。18歲那年唐伯虎又高中應天第一名，所以又叫唐解元。此時的唐伯虎少年得志，意氣洋洋，以為未來狀元非自己莫屬，難免放浪形骸。卻不知所有上天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唐伯虎的摯友祝枝山和文征明紛紛勸說他。祝枝山說：“千里馬不能夠看表面，還要看本質，一時間的得意，千萬不能張狂。” 文征明也提醒，“我聽父親這樣說過，他說你很有才，但是為人過于輕浮、張狂，恐怕日后一事無成。” 唐伯虎非但不聽勸告，還與這兩位至交好友斷交。他回復文征明：“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你看我不順眼，可以不和我交朋友。” 這一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深深影響了唐伯虎。王鏊侄子王增金，在后山建造了一座園林“壑舟園”，年少成名的唐伯虎也趕去東山慶賀。 期間遇見王鰲長女王素蘭，素蘭年方二八，亭亭玉立，聰慧艷麗，吹氣如蘭。唐寅一見傾心，滿心歡喜，一見素蘭誤終身。 素蘭亦喜書畫，對江南第一才子早有耳聞，又見伯虎風流倜儻，眉目多情，頓生愛慕之意。于是邀請邀伯虎在王府后花園游玩。兩人相見恨晚，難舍難分，但婚姻大事，需父母作主，王府千金更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伯虎尚無功名，自卑自憐，也不敢貿然開口，發誓將來考取狀元，再來迎娶王府心上人。 就在這一年，伯虎先是家庭變故，父親和妻子先后去世，自己又在科考中受到好友徐經（徐霞客的祖父）賄賂考官的牽累，皇帝龍顏大怒，伯虎不僅丟了功名，還被下獄拷打，差點丟了小命。 雖然最后上面手下留情，罷黜伯虎去做一個浙江小吏，“士也可殺，不能再辱”，伯虎斷然拒絕，從此心灰意冷，無意于功名仕途。 伯虎既已失去功名，別說風風光光去迎娶王府千金，就連基本生活也極為窘迫，王素蘭只能珍藏于心，東山之約只能放諸腦后。 又過了幾年，王鰲喜得貴子，伯虎再次到東山慶賀，希望再見素蘭一面，以慰相思，可卻怎么也不見心上人影蹤。酒宴閑談之中，得知素蘭已于三年前嫁于西山徐縉時，伯虎頓覺無限惆悵，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酒宴吃了一半，就匆匆告辭。 他孤身一人，繞道來到了東山翠峰寺，在悟道泉旁的竹林中汲泉煮茶，并賦詩曰： 自與湖山有宿愿， 傾囊剛可買吳船。 綸巾布服懷茶餅， 臥煮東山悟道泉。 伯虎舊情難斷，明知不能得，卻亦不愿失。他在東山轉了一圈，晚上又悄悄跑回去寄宿在陸巷村，與素蘭家百步之隔。天明臨行時還寫了“一晚園”贈送客棧主人，“一晚園”匾額今天仍保存在吳中東山。 民間傳說唐伯虎點秋香，其實秋香并無其人，秋香是伯虎理想戀人，那么這個人是誰？我覺得很可能就是素蘭，“素蘭”對應“秋香”，素蘭才是唐伯虎真正的心上人。否則唐伯虎就愛秋香好了，他桀驁不馴，灑脫不羈，何必如此藏藏掖掖？蓋因他人之妻不可欺，恩師之女不可辱也。 唐伯虎曾有藏頭詩：我愛秋香。 我畫藍江水悠悠， 愛晚亭上楓葉愁。 秋月溶溶照佛寺, 香煙裊裊繞經樓。 這是何等深情，才讓這一代文豪玩弄這樣的雕蟲小技？ 伯虎拜王鰲為師，與素蘭家的兄弟終生交好。王鏊病故后，伯虎為師題“海內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高度評價了“天下窮閣老”王鏊清廉而清平的一生。 其實老師窮，學生何嘗不窮？只是唐伯虎窮得有骨氣而已。科舉案之后，伯虎抵押買了桃花庵一塊地，然后凄凄惶惶地賣畫還債，但卻留下了經典的《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 又折花枝當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還須花下眠。 花前花后日復日， 酒醉酒醒年復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 不愿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 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 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 他得驅馳我得閑。 世人笑我忒瘋顛， 我笑世人看不穿。 記得五陵豪杰墓， 無酒無花鋤作田。 科場舞弊案過去六年，經此一事，伯虎看穿了功名富貴的夢幻泡影。世人笑我忒瘋顛，我笑世人看不穿。人生短暫，當年的五陵豪杰，何等聲勢顯赫，但現在墳墓被鏟平，老百姓在上面耕田種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犧牲自由換取的功名富貴不能長久，毫無意義，于是伯虎絕意仕進，賣畫度日，過著以花為朋、以酒為友的閑適生活。 1523年，在師父王鰲去世的同一年，坎坷一生的伯虎在貧病交加中去世，年僅54歲。 伯虎畢竟是凡夫俗子，還有妻子兒女，不使人間造孽錢，是有條件的。當他的丹青賣不動的時候，他也會手足無措。他在《貧士吟》中寫到： 十朝風雨若昏迷， 八口妻孥并告饑。 無人來買扇頭詩。 筆硯生涯苦食艱。 誰來買我畫中山。 轑釜朝廚愧老妻。 市中筍價賤如泥…… 八口之家的妻子兒女，餓得嗷嗷叫，但自己扇頭詩卻無人問津。自己又畫了一枝新竹，但街上的春筍卻價踐如泥，誰來買竹畫呢？他只能在饑餓中困守，所以伯虎還是不行，倒是他摹寫這首詩的老祖宗可以。仙人呂洞賓有《絕句》： 不事王侯不種田， 日高猶自抱琴眠。 起來旋點黃金買， 不使人間作業錢。 人家畢竟是神仙，隨手就能點石成金，更重要的是，神仙都能不吃不喝，反正餓不死，沒有經濟危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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