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街口大橋頭、科技樓前、婦兒中心旁,木棉樹把自己開成一束巨大的火把。木棉花碩大肥厚、絨毛密布,并以極具侵略性的鮮紅向花間宣告王者的降臨,同時也逐漸掃去人們心頭積壓多時的陰霾。一個多月前,天降瘟疫。小區封閉、店鋪關門、街道冷清;一個多月后,鏖戰漸見分明,封閉的城市逐漸回復生氣..... 我忽然想起了木棉古村落的兩棵老木棉樹。我最后一次見到它們是戊戌歲末,那時它們結滿了青澀的指頭大小的花苞。兩個多月過去了,想必現在也是滿樹紅花!可惜封村,我只能遙想它綻放的芳華了。 瘟疫的封鎖,不但封鎖了人們的生活,也封鎖了我寫作的熱情。從采訪木棉村第一位老人謝榕新,到最后一位老人謝何卜,我幾下木棉,經歷了一次時間跨度最長的鄉村史記寫作。直到五月份,線裝書君對我說,線裝書《從化鄉村史記》之二的開印,就等你《木棉》收官啦!這猶如在我腦殼頂猛拍一掌!把我“拍回”戊戌歲末的木棉樹腳下。 那兩棵老樹,是木棉古村落最老的木棉樹。樹齡超百年、樹圍三人抱,矗立在西門旁、永堅書室前。兩棵老樹枝干互為伸展,在老建筑的上空交織出一幅蒼遠高古的秦晉畫卷。永堅書室坐東面西、兩進,硬山頂、凹斗門。兩側為青云巷,巷門灰塑蟠桃。左巷曰“文明”,右巷曰“翰墨”。二進為“悠達堂”,立于民國丙辰年(1916)。永堅書室最早建于清中,為當年木棉子弟治學場所。木棉村類似的私塾還有不少,如寶珊書舍、文植公書舍、永寬書室、致堂書舍等,木棉村當年好學之風可見一斑;而木棉村古建筑前栽的木棉樹還有不少,如東、北門樓,清逸堂、榕溪公祠、謝氏大宗祠門前等,此村偏愛木棉可見一斑。木棉村也因為遍植木棉,有別于其他村種植榕樹,而成為其“木棉”村名的來由。 木棉村距小城以南13公里,屬太平鎮,曾叫紅棉大隊,轄14個自然村。區域東至魚良頭,南至乪車,西至龜咀,北至李家鋪,面積近4平方公里。木棉村人口八千人,是從化數一數二的大村,人稱“萬人村”。姓氏有梁、陳、李、謝、廖、鄺。梁姓人元朝時已落腳木棉;陳姓人原英、原顯、原達三兄弟于元末從番禺燕塘遷木棉西嶺村,另一支陳姓人于清光緒年間由花都獅前遷木棉塘肚村;廖姓人則定居于木棉合記村、大興莊村,均由西嶺村遷至該地。如今,梁、陳、李、廖等姓人口發展不多,唯獨謝姓人丁興旺成為最大姓。 木棉雖然叫木棉,但謝何卜老人告訴我,它最早是叫“連塘”的。老人身材矮小、面如滿月。他是原村里的老支書,人稱“何卜仔”,叫得雖嫩,但已九十高齡。他九歲喪父,與母親及弟弟三人相依為命。乞討、看牛、耕田,為生存苦活做盡。解放前阿卜隨叔父到廣州的氈帽廠打工,解放后回鄉參加土改。他出身貧苦、思想上進,20出頭就先后入團入黨,25歲就當上副鄉長。從60年代到80年代,他當過村社干部,直到80年代末辭職回鄉,在家務農種菜,一晃30多年過去。我找到他時,他正在自家獨居小樓的院落前喂雞。一樓有兩間房,一間自己住,一間雞住。其實院落大部分都是雞的“地盤”,他反倒給雞“包圍”了。老人對木棉村的歷史娓娓道來,其中“連塘”的叫法,形象地反映了木棉當年的地貌。 木棉村以前四周被大大小小的水塘包圍,只有東門“東閣”、南門“南躍”、西門“西園”、北門“北拱”四大向有出路。這些水塘是河流泛濫的產物。木棉村至今流傳一首童謠:“禾塘莊,小兒郎,騎牛過海又過塘;堂陂前,水車轉,阿叔駛牛去耕田,田頭過,隔海邊,阿嬸摞草要搭船;船頭望,天蒼蒼,白鶴飛過沙尾莊……”這是一幅木棉式的田園牧歌圖畫:大人小孩騎牛過河又過塘,女人割草結伴乘船歸,樹密草深驚起鶴紛飛。童謠描寫的景象大多與水有關,當中說到的“海”,便是流溪河。木棉村夾在“一山一水”之間的木棉平原。流溪河呈“W”型從村的東南面蜿蜒流過,白石山、觀音山、梅田山、西嶺組成的小山脈在村的西北面一字橫亙。木棉古村坐落于小平原中心,九縱十三橫的舊民居東北至西南梳式排列,祠堂、書舍、廟宇環布邊緣。村落形狀就像一只瓶底朝西北、瓶口向東南的寶瓶,瓶中似有天上之水,源源不絕地傾倒在流溪河中。木棉古村落西南面環抱瓦崗林,北面是老虎竇,都是古代茂密的原始森林。瓦崗林是雀鳥翔集的“小鳥天堂”,老虎竇卻是老虎吃人的“人間地獄”,但這些都比不上狂怒時的流溪河。清咸豐二年(1852),木棉下了十天十夜的暴雨,東北面的堤壩被洪水擊穿,木棉村成了汪洋澤國,南面靠河的民居洪水淹到門楣。洪水退后,木棉村外圍就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氹,大的居然有百米寬數米深。大水氹是木棉村無力抵抗自然的證據,但也是“禍兮福之所倚”,它又是上天賜予的天然屏障。此后,木棉村民依靠聰明才智將“變害為利”發揮到極致,儲水、防火、防盜、灌溉、泄洪、養魚,都靠它們了。 木棉村民還利用流溪河水建造水車汲水蔭田。當年的河流沿岸,矗立著幾十輪巨大的木水車。吱吖聲動,將河水源源不斷地抽到良田,最多一處有八輪水車同時轉動。時光流轉,水車消失,卻留下今日“八隆車”的地名。為了讓高處的良田也得到灌溉,農民每年都將表土挖開,擔到外圍堆放。久而久之,田地之間就堆起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土墩,留下如今柿仔墩、田墩等地名。 流溪河分隔兩岸,村民過去出行靠乘船。耕作趁墟割草,都要乘船。木棉村在龜咀、神崗墟有兩個橫渡,村民來往兩岸要乘“橫水渡”。這是一種簡易小木船,一次能載20多人。船夫謝星林當年擺渡過無數人。他長篙在手,一舟平浪。每年秋分,三百洞山上的野草日漸枯黃,又到割“八月草”的好時節。村婦們天沒亮就結伴同行,乘船過河到河對岸的三百洞山割草。清康熙年間從化縣儒學署教諭王壯猷有詩贊曰:“蓬松高髻上山頭,割草全憑利器收。但覺初三新月白,輸她腰帶一鐮鉤。” 1958年,一條可通汽車的大木橋飛架神崗墟與木棉村兩岸,村民靠船出行的日子成為歷史。打樁隊和懂木藝的村民齊上陣,斧鑿刀鋸,幾個月就架好大木橋。1965年,廣州市長曾山視察神崗,地方提出要新建一座神崗大橋。木棉村人、原神崗公社書記謝榕新是當年建橋的指揮者之一。謝老今年已90歲高齡。我到其家中拜訪,見他仍精神矍鑠、聲如洪鐘,戴上老花鏡還能看到報紙的小字。1952年,謝榕新被組織作為先進對象保送到南方大學讀書。時值土改轟轟烈烈進行,他只讀了三個月就回鄉,被組織分派到呂田搞土改。50年代末,先后在呂田、神崗任鄉長。70年代初主政溫泉。1975年進入從化縣委班子,直到1989年在縣政協副主席任上退休。說起當年建橋往事,謝老還記憶猶新。當時建橋一無經驗二缺資金,建橋大軍就地取材土法上馬,第一個要啃的“硬骨頭”是筑橋墩。水中打墩要筑防塌墻,一個橋墩就要耗費上千個沙包。此時人稱“木棉魯班”的謝炳其想到了替代方法,用滿山遍野取之不盡的狼箕草作沙包的部分填充物,既增加韌性又節省一大筆開支。建橋第二個要啃的“硬骨頭”是打橋樁。 此時來了由木棉村民自發組成的打樁“援軍”。他們自帶干糧,掄槌奮戰,硬是將1000多條大木樁穩穩“釘在”流溪河底。14個月后,一條6米多寬、234米長的石拱大橋長虹臥波,木棉村民奔走相告,喜若過節。從1966年建成到2002年自然坍塌,神崗大橋屹立流溪河36年,成為一代木棉村民戰天斗地的精神象征。 如今,一條新橋早替代昔日的舊橋繼續方便兩岸往來。流溪河溫情脈脈地在橋下流淌,不再變得狂傲不羈。發源于從北山區的流溪河一路南流,貫穿從化全境,最終在白云區匯入珠江。它像一條蠻龍,在流到神崗平原時呈現了最劇烈的河道變化,一如木棉村云譎波詭的百年風云:執法者與作奸犯科者、英雄與土匪、留洋博士與一介草民的故事匯于一處劇烈上演;流溪河還像一條臍帶,讓相距百里的兩地血脈相連..... 我再進木棉,已是庚子春。這次我要找尋“木棉”二字最早的證據。我在從化中學利杰輝老師的牽線下,聯系到了熱心村史的謝偉詩。他是機關干部,四十出頭,近年致力于木棉村史修編。我們約定在木棉村東向見面。 木棉古村落坐西向東。村前有一棵大榕樹,榕樹外有一個風水塘。從北到南依次分布著樂善里、梁木巷、敦和里、仁和里、上馬石、協成里、福厚里、居仁里、烏衣巷九條巷。我從北門進入,來到東門的村落。約定的幾位老人已坐在羽善西公祠前的橫頭凳上閑聊。遠處忽見一小電驢疾馳而來,車上的老人把腳一伸,就剎在我面前。說,我買菜去了,來遲啦!來人叫謝達興,人稱“肥仔興”。興叔從懷里掏出一本書,小心翻開包裹的塑料紙,原來是謝氏老族譜的復印件。興叔頭戴一頂白色鴨舌帽,身穿一件黑色大棉衣。一字花白胡,身材肥胖。興叔今年78歲,或是身材亙古未變,花名從年輕叫到老。20歲前在車站賣過票、當過拖拉機手;20歲后回家務農,晚年煮飯帶孫。興叔熱心村務,手頭的老族譜雖然是復印件,也為數不多了。 我們先從羽善西公祠開始參觀。這個祠堂名有點怪,原來“羽善西”不是姓西名羽善,而是包含了謝氏三個太公的名字。祠堂坐西向東,三間三進;硬山頂,龍船脊。一進左右構件為石獅擎托蝦公梁、石板月臺。大門的石門額陰刻“羽善西公祠”五個雄健行楷大字。一二進有西式拱門廡廊相連,拱門之上有《商山四皓圖》《老少平安圖》壁畫,畫的是漢初四隱士、五子戲老,蘊含無為、多子、長壽的吉祥含義。二進中堂高懸黑底金漆“濟鳳堂”木匾,落款“二十傳裔孫謝廷鈞敬書”。三進為謝氏祖宗神堂。羽善西公祠解放前作過私塾,60年代做過榨油廠、荔枝干加工場,70年代做過大隊部,如今為老人活動中心,見證了木棉村不同時期的歷史。 羽善西公祠的背后是全村的制高點德仁公樓,這是一幢四層四方的鍋耳墻碉樓。1950年3月,盤踞在木棉村的一股土匪襲擊司南鄉政府,鄉干部撤退到德仁公樓。土匪欲放火燒樓,被村民阻止。縣武裝部派兵增援,驅散了土匪。 羽善西公祠的南側是全村最老的建筑五岳殿。“木棉”二字最早的證據就以嵌頭聯的形式鐫刻在石門框兩側:穆穆威靈光萬戶,綿綿德澤普千家。“穆”“綿”二字,正是諧音“木棉”。五岳殿有“梁家地、謝家屋”之說。其原址在老虎竇,村民得風水師指點,說東門的梁家地是吉地。謝姓人向粱姓人買地建廟,又怕梁家反口。風水師指點迷津:在大梁上刻字,是為“大梁壓小梁”,再容不得梁家反口。如今五岳殿的大梁上果見明、清刻字,最早的刻字為“明成化六年(1470)重建”字樣。當初為求神佑,如今成了斷代“活化石”。 五岳殿坐西向東,三間兩進。首進四柱,迎面一張供案;二進八柱,又是一張供案。大紅木柱矮而粗壯,明代建筑氣息撲面而來;供案后的石香爐香灰滿瀉、大殿頂層熏黑,正是香火鼎盛的明證。大殿兩側墻上掛滿了鐫刻人名的木匾。木棉村凡年滿五十周歲、同一年出生的村民均集體刻名上匾,以告祖先。最后為神臺,分三層供奉神像。洪圣、車公、太保、土地等諸路大神分踞上下,中間一層供奉《封神榜》的“五岳”:黃飛虎、嵩克虎、文聘、崔英、蔣平。木造像原為名貴的香樟,破四舊時全部燒光。每年的春節來臨時,“五岳”中的其中一岳就會被請出廟宇“活”一回。 正月初十一,一列隊伍在燃燒的松明火指引下沖破夜幕,疾走在青磚灰墻下。神像端坐在四人抬的木椅上,合著抬像人的肩膀有節奏地上下跳動——這是木棉村一年一度的“游神”習俗。數十名青壯年跟在神像后魚貫而行,神情虔誠而嚴肅。偶有頑童躲在黑暗處、墻角處、屋頂處飛來小石,游神隊仿佛有神功護體,眾人毫發未損。游神隊從東門出發,環走村落一周,連走四圈。游神前,眾人先吃茨菇炆豬肉,寓意丁財兩旺;游神后,眾人回到東門,爭搶族長拋下的甘蔗,寓意來年生活比蔗甜。從年十一到年十四,四大向的村民各有一次游神的機會。有一年,北向的村民永久地失去了這個機會。游神隊不慎跌斷了神像的一支手臂,被視為不詳之兆,因而整個北向村民被褫奪了游神的資格,游神也改為從年十二開始,從四天變成三天。到了年十五,是元宵節,也是一年一度盛大的廟會。如今游神習俗已消失,鬧元宵卻保留下來。白天,逛廟會、打功夫、舞醒獅;晚上,吃大餐、擲彩門、燒煙花,歡樂延續一整天。 五岳殿的南側,是和耀陳公祠。再南,是梁木巷與敦和里之間的文植公書舍。大門兩側隱約可見朱紅大字: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木棉村很多有建樹的族人多從這里啟蒙走出。文植公書舍南側,上馬石、協成里之間,又見一間永寬書室。而協成里更了不得,它是清康熙朝進士張德桂的出生地。我好奇地鉆進巷子一探究竟。碎瓦厚厚鋪了一巷,合著腳步依次清脆破裂;狹長的捕蛇籠置于隱處,內里卻空無一物;飛來榕和無花果野蠻生長,成為破屋的“主人”。有的門后探頭、有的破墻將傾、有的俯伏墻頭。數支榕根交織勾搭墻頭,如伸展大腿欲跨未跨,這不正是從化版的“吳哥”么!張德桂的曾外祖父是木棉村人李非匏。李公屢試不第,在家修身。當年有藩王擁兵入粵,欲在從化縣城鑄大炮,又想將木棉變成養馬地。李公挺身而出向上力陳民之艱苦,最終讓藩王打消念頭。李公后又捐建文峰塔、從陽書院。或是李公積德,他的女兒李氏嫁與錦峒人張朝玉,生子張云從;張公娶木棉謝氏,生子張德桂。他出生在木棉,從小被外祖母撫育,言傳身教終成大器。李氏活到百歲,被皇帝賜御書“人瑞多祉”,其子張云從也活到九十五,是過去罕見的長壽家族。 與協成里相距不遠的烏衣巷著存堂,是另一位進士謝廷鈞的出生地。堂前豎一塊石碑,鐫刻“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進士謝廷鈞立”字樣。謝公在外地當官,清光緒年間兩度衣錦還鄉,出錢重修羽善西公祠、五岳殿,并為羽善西公祠題寫“濟鳳堂”牌匾。清光緒十二年(1886),謝公出任四川射洪縣令。他在射洪為官12年,正直清廉,被當地百姓稱作“謝青天”。他還修撰《射洪縣志》,傳承地方歷史。因積勞成疾,謝公在任上辭世,年僅五十歲。射洪百姓涌集街頭、泣聲相送。謝公育一子六女,均留居蜀地。 著存堂的后面是武略第。坐北向南、兩路五幢,是武舉人謝蘭芬故居。謝蘭芬自小高人一頭、天生神力。十多歲時放牛,有賊人欲搶他的牛。謝蘭芬不慌不忙說,等我把牛洗干凈,給你賣個好價錢。他在塘中把牛洗凈,然后高舉過頭說,拿去吧!賊人嚇得落荒而逃。清同治三年(1864),謝蘭芬高中武舉人。 在著存堂拐了一個角,就到了古村落的南向。著存堂以南一百多米是木棉小學,學生現在放假了,校園靜悄悄。南向依次分布致堂書舍、清逸堂祖祠、榕溪公祠、謝氏大宗祠等古建筑。在清逸堂祖祠旁,有一幢舊民居傳出鋸木釘板的聲音。這幢老房子為五間兩廊、硬山頂式建筑。我循聲入內,只見幾名村民在屋內“執水漏”。其中一人面容清瘦、略謝頂,叫謝柏池,今年63歲。而他的曾祖父,就是當年以孝行驚動光緒皇帝的大孝子謝樹藩;謝樹藩的父親叫謝相玲,育有三子。謝相玲早年以種西瓜為生,勤勞節儉積攢不少錢,買田買地還種了很多荔枝樹。有一年,謝相玲病倒不起,久醫無果。謝樹藩攜兩個兄長到自家荔枝林向天禱告:愿折壽十年,以續父命。話音剛落,行雷閃電、天降大雨。謝樹藩淋濕了身病倒不起,兩天后就去世了。或是謝樹藩的行為孝感動天,他的父親竟奇跡般病好,并活了十年。謝樹藩有一個叔父在增城當縣令,將此事上奏朝廷。光緒帝聞后下旨建牌坊以示表彰。如今,牌坊依然屹立在龜咀石塘嶺的一片荔枝林邊、西灌渠旁,為通高三米、四柱三間、柱頂立獅的花崗巖牌坊。正中坊額陽刻四個楷書大字“孝行流芳”,兩側坊額分別陽刻“入孝”“出弟”,兩側柱聯曰:圣朝?孝治天下,大夫不虛生世間。謝樹藩死時年僅33歲,他育有兩女,還有一個遺腹子。親人把他埋葬在自家的荔枝林。說來也奇,謝樹藩葬身之地的一棵槐枝荔枝樹長得出奇的快、出奇的大,最終長成一棵高12米冠幅30多米的巨型荔枝樹。立在樹下,遮天蔽日,一支低矮的樹干橫生如蛟龍出海。2004年,這棵樹被評為“荔枝皇”,入選大世界吉尼斯之世界最大荔枝樹。 榕溪公祠和謝氏大宗祠之間,有一座三層樓高的蘇式建筑,大門前有兩根羅馬柱,為木棉公社禮堂。它由德仁謝公祠改建而成,曾是全村主要的公共活動場所,集會、放電影、做大戲、搞晚會都在這里舉行。 謝氏大宗祠是整個木棉村謝氏的祖祠,曾做過學堂、禮堂、糧油加工廠。祠堂坐東北向西南,三間三進,首進形制與羽善西公祠無異。石門額陰刻“謝氏大宗祠”五個端莊楷書大字。大正兩邊有1米高的抱鼓石。首進橫梁承子木雕極盡華美,有雙獅對舞、喜鵲戲梅、麒鳳相嬉、白鶴渡波。二進有一座新造的水泥牌坊,上書“寶樹流芳”。相傳東晉年間孝武帝駕臨宰相謝安的官邸,見其庭園中有一株挺拔大樹,遂說:“此乃謝家之寶樹。”謝氏于是以“寶樹”為堂號。木棉村也有兩棵“寶樹”:一棵是道德之樹“謝樹藩”;一棵是“荔枝皇”。三進有木屏風,高懸“去矜堂”木匾,告誡族人要戒除矜持自大。三進有個側門,進入偏室內有乾坤:一張落滿灰塵的神桌上立著7尊兵偶,最大的一尊頭戴官帽、身穿綠袍、腳蹬黑靴,手牽一匹白馬,顯得器宇軒昂。這尊木偶,藏著木棉謝氏始祖的“秘密”。 事情還是要從馬兒說起。謝氏清明祭祖,必備馬一匹,這是為了紀念“太祖駕馬而遷也”。南宋年間,謝氏先祖為避亂南遷南雄。至宋咸淳年間,有謝氏后人謝芳圃官至南雄路總照磨,生一子謝忠卿,又名六郎。宋咸淳八年(1272),爆發“胡妃之禍”,連累珠璣巷。民眾驚恐,大批南遷。六郎是孝子,什么也不帶,就帶上父親的金埕“只身駕馬南下”,來到楊五都羊眠嶺(今從化牛心嶺)稍作停留。次日一早,六郎驚奇地發現山腳下添了一座“新墳”:原來其父金埕一夜之間被白蟻銜泥覆蓋,狀如墳墓。六郎知是天意,也只好拜別金埕繼續南下,最后落腳番禺慕德里司大田村(今白云區江高鎮大田村),成為大田謝氏始祖。這條村也在流溪河邊,過去常年水患,但也因積淤厚泥而擁千頃良田,因此村子稱作“大田”。到了明宣德年間,大田謝氏竟又重演了與 “先祖避難”相似的一幕。 事情要從一堆稈堆說起。這次避難的人叫謝子達。他是大田九世祖謝朝卿的三兒子,人稱“九十官人”。有一年天寒,謝子達到屋外的禾稈堆取料生火,結果一禾叉下去,稈堆內傳出慘叫聲:原來他的一個嫂子躲在里面取暖。謝子達驚恐萬分,以為錯手殺人,連夜逃離大田村。他只身沿流溪河上溯,一直來到祖先落葬地。謝子達先落腳元洲崗村。有一天上山打柴,見到河對岸的木棉村土地平坦,遂落腳于此,成為木棉村的始祖。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的一次偶然的避難,后來竟開辟了從化一方文風斐然、人才輩出的水土。 子達公在大田生有四個兒子,來到木棉后,連娶羅、貴、萬三房,才生了一個兒子謝處士,故稱“三官人”。 謝氏初在木棉香火寥寥,三官人三代單傳,到了六世祖謝觀舉香火爆發,一口氣生了8個兒子,后人稱木棉“八大戶”。前敘中的“羽善西”,就是指號稱“羽化”的長子謝勝真、號稱“善士”的次子謝宗真、號稱“西溪”的四子謝緣真。七世祖勝真公繼續發力,一下生了6個兒子,后人稱木棉“六大房”。木棉謝氏多為觀舉公之后,如今竟發展到近萬眾。 離開謝氏大宗祠,又回到前述中的西門、永堅書室。西向邊上,屹立著一座百年碉樓“墨西樓”。它建于民國十三年(1924),四方四層,集防衛、居住于一身。墨西樓旁,是寬闊的西灌渠,從這里西行數里,就來到龜咀。 龜咀的地形狀似一只烏龜把頭伸入流溪河,人稱“下水龜”,故名“龜咀”。它得水之利,早在明朝已是官渡。龜咀渡筑有高臺,臺上有小廟,坐東北向西南。兩側有聯曰:龍脈真成千載旺,龜山結作萬年昌。是為鎮水口、保平安。高臺下,一條青石板梯級延至河邊。碼頭為紅砂巖石岸,石材取自離碼頭數百米的螺崗。崗頂至今留有百米長、數十米寬的采石深坑,潭水常年不竭。石岸長年累月經纜繩刮擦、竹篙敲擊,竟也留下道道深痕和點點凹印。當年千船競渡、檣帆如云的景象仿佛又撲面而來:木船滿載荔枝、柴炭、牲畜南運,把省城的鹽油、日用品運回。當年鄧伙桂、禤妹是龜咀渡上的夫妻檔。兩公婆起早摸黑撐船為生。他們將呂田的木炭運落廣州,把廣州的白糖運回龜咀街口。又是王壯遒有詩贊曰:舟行激水響淙淙,下槳上竿勢未降。獨有船家勤食力,晨開暮宿話蓬牕。繁華的龜咀渡,逐漸形成前渡后店的龜咀圩,清代達到鼎盛。逢五逢十圩,趕圩者來自木棉、銀林、上塘四面八方。有本地農民挑著擔來賣谷米,有客家佬推著獨輪車來賣木柴。還有豆腐檔、魚肉檔、閹雞檔、賭檔,三教九流、應有盡有。龜咀圩有三條東西向的百米石板街,兩旁鋪頭村坊林立形成集市。鋪頭為前店后倉式,多數經營糧油日雜等。有謝榕新老爹經營的米鋪酒坊、謝何卜阿公謝學娛經營的“娛記”雜貨鋪;花都老中醫張輝垣經營的“和勝堂”藥材鋪;謝耀桓經營的“謝友隆”龍鳳禮餅、京果雜貨鋪;利童君經營的“新記”茶樓等。當年龜咀市集有東、西兩個出入口,周圍有城墻,城門一關打烊閉市。偶有客人夜敲店門,拉開小木窗便能交易。1958年龜咀上游的大凹壩建成后,龜咀圩隨之逐漸消失。如今此地已剩殘墻敗瓦,只能從鋪面上斑駁的商號痕跡窺見昔日繁華。有“杏苑長春”“穗豐興”“謝友隆”“合棧”“長發”“廣生”等私鋪,還有“從化商業局神崗商店龜咀門市部”等公鋪。有的商號新痕覆蓋舊痕,見證了經營者的更迭。商號多為楷體大字,寫得端莊肥厚,落款為“馮華”。 龜咀貨如輪轉財源滾滾,最終變成眾人覬覦的“肥肉”。解放前夕,與龜咀一河之隔的鳥哥林村與木棉村因為爭奪龜咀碼頭干了一仗。鳥哥林村人單力薄,請來了小坑、佛岡的劉氏兄弟“幫拖”。來人兩三百聲勢浩大,還有鴉片招待任吃,打起架來有如神功附體,結果一仗拿下。待劉氏兄弟散去,木棉村夜襲鳥哥林村,放了一把大火。后來留下順口溜:先打劉垣,后打李燦,鳥哥林燒成火屎炭。被毀房屋之多,拆下的青石條從龜咀一路鋪到木棉村。木棉村先輸后贏,皆因“帶頭大哥”就是當年名噪一方的“土匪頭”謝汪。 謝汪身材矮小,人稱“矮仔汪”;又因性格橫蠻,又稱“大膽汪”。他能使雙槍,左右開弓,而且槍法準,要打鳥兒的左翼絕不會打到右翼。謝汪還懂功夫,逢年過節舞獅到處“揾食”。各路獅隊不敢越界的“惡人谷”派潭鎮,唯獨他敢前往。在派潭人面前搭好武術樁,謝汪親自舞獅頭,硬是“虎口奪食”。日本人來了,他不怕;國民黨圍剿,耐他不何。1924年,時局動蕩,邑中無主,謝汪帶一隊人馬“殺入”街口縣城,當了三日“偽縣長”。解放前夕,從化各地匪禍橫行。謝汪糾集600多名土匪聚集神崗一帶犯事。前述圍攻德仁公樓的,就是謝汪匪幫。1950年3月,縣政府組織縣公安大隊協同解放軍388團,在銀林村爛柴坑一舉殲滅謝汪股匪。謝汪潛逃香港,最后客死他鄉。 木棉村匪患連連的年代,也是英雄輩出的年代。《白鹿原》中有一段情節:白靈與鹿兆海是曾經的戀人。白靈是共產黨,兆海是國民黨,因政見不同最后分道揚鑣。這只是小說虛構的情節,但在木棉村的一大戶人家里,哥哥是國民黨的政府要員,妹妹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這是一段真實的歷史,如同現實版《白鹿原》! 1939年7月,謝秉培秘密回到老家木棉村,發展了同鄉謝賽桃為中共黨員。謝秉培是家中獨子,家境貧寒,由四門父老資助完成學業。從資料照片中可以看到,他濃眉大眼,長一張國字臉。他是從化最早一批黨員,點燃了從化革命的星星之火。1938年春,中共廣東省委派遣郭漢、雷亢清來到從化,發動廣大青年開展抗日救亡運動。1939年初,郭漢、雷亢清先后吸收了進步青年,鄧村的鄧澄心、湖田村的駱翠瓊、木棉村的謝秉培入黨,并由他們組成了從化第一個黨小組。鄧澄心、謝秉培、利偉之等人在羅洞教堂成立了“從化縣群策救亡會”,太平、桃源、良口、呂田等地先后燃起救亡運動之火。7月,謝秉培受中共從(化)潖(江)區委委派,吸收了木棉村的謝賽桃、城內的黃惠芳為黨員。謝賽桃那時還是中山大學一名大學生,但她追求進步,放棄學業追尋革命的足跡。11月,從潖區委組織委員梁尚立在溫泉竹莊3號樓,主持成立了從化縣第一個黨支部。鄧澄心任黨支部書記,謝秉培任組織干事,謝賽桃任宣傳干事。從化黨組織成立之初,一共有13名黨員。1940年春,黨組織通過謝賽桃的關系,成功將秘密黨員打入國民黨司南鄉公所內部,多次組織抗日活動,并鎮壓了木棉村維持會會長。謝秉培也以大凹小學教師的身份作掩護,在神崗地區開展活動。同年夏,鄧澄心、謝秉培等人在呂田三村村白石咀胡氏公屋,主持成立了中共從北第一個黨支部,由胡斯增任黨支部書記。1941年春,國民黨當局掀起反共高潮,從化黨組織的活動被迫轉入“地下”。鄧澄心攜帶發報機真空管途經三百洞村時,被日軍哨兵發現不幸遇害,年僅39歲;黃惠芳所在的東江縱隊被國民黨軍偷襲,她撤退時不幸犧牲,年僅26歲;謝秉培被國民黨當局通緝,連夜避走。走了一天一夜,到了潖江游擊隊駐地。解放前夕,謝秉培任中山斗門區區長,后在順德離休,2000年逝世。 五月底,當我重臨木棉村時,木棉小學已復課,校園又回復昔日的書聲瑯瑯。這次我要尋找的是從化近代史上一位杰出的人物。 在木棉小學現代化教學大樓旁,有一幢不起眼的民國建筑。它坐西向東,呈“山”字型,兩層半。它為磚砌混凝土結構,大門前有四柱歇山頂的中式廊亭。大門正上方為“瀛洲堂”石匾,大廳內鋪貼花街磚,整個建筑為中西合璧風格。“瀛洲堂”的主人叫謝瀛洲,這曾是他的別墅,現為木棉小學幼兒園。 謝瀛洲(1893——1972年),字仙庭。其父謝耀堂,字蔚南。清宣統年間考得七品法官,民國時期為廣東省咨議局議員。謝瀛洲有弟妹四人,他排行老大,謝賽桃就是其三妹。謝瀛洲自幼勤奮刻苦,畢業于從化縣立高等小學,后到上海蟠古中學讀書。1920年,謝瀛洲被省公費保送到法國留學。一年后省公費斷供,他堅持勤工儉學,住在巴黎貧民區小閣樓,靠啃幾片黑面包渡饑。1924年春獲巴黎大學博士學位,畢業論文為《聯省自治》。同年6月回國。謝瀛洲回到的中國,正值大革命時期。清王朝早退出歷史舞臺,孫中山在廣州推行“三民主義”。謝瀛洲在大本營秘書長林云陔的引薦下面謁孫中山,獲委派為法制委員會委員。后受中山大學校長鄒魯邀請,任中大教授;1925年下半年任民政廳課吏館館長,講授《五權憲法》;1927年任陸軍軍官學校政治部總教官;1929年任南京司法行政部次長;1932年,任廣東省教育廳廳長,兼任法科學院院長。謝瀛洲先后創辦省民眾教育館、省立高級工農職業學校,以科學教育民眾。他還以父親的名義在村東(神崗大橋北側)開辦“蔚南小學”,培育家鄉子弟;在往龜咀圩的半路建茶亭“蔚南亭”,方便往來民眾歇息。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謝瀛洲受從化縣立第四高級小學校長歐陽學瀛的邀請,親自為該校學生上了一堂時局課。他在黑板上將日本的版圖畫成一個人像,將中國的版圖畫成一片桑葉,將淪陷的東三省畫成一條蠶蟲,聲色俱厲地說:日本人正蠶食中國,我們要奮起抗爭,絕不當亡國奴!1934年謝瀛洲任廣東省高等法院院長。1936年任廣東省審計處處長。1938年廣州淪陷后,審計處輾轉羅定、樂昌、仁化辦公,直到1942年遷回廣州。1948年秋,謝瀛洲任國民政府最高法院院長,后到臺灣,繼續擔任“最高法”院長達18年之久。1972年在臺灣病逝,終年79歲。謝瀛洲育有一女四子。女兒瑞容為大;大子保禎在河南創辦興業機械廠;二子保元在臺灣;三子保銘是美國航天工程師;四子保炎是北京電力局總工,皆成才。 我終于要結束訪問了。我離開校園,遠遠望見東門的木棉樹已然蔥蘢如翠。再看紅棉綻放,要待到來年三月了。木棉,她被流溪河浸潤,又遭受戰火的洗禮;她堅如磐石,卻又被孝子的淚水化作滿天雨水;她的老書屋不會再傳出朗朗書聲,但文化卻刻在每一塊青磚上。 木棉遍栽此地,她又叫英雄樹。 2020.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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