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外游戲廠商就像一根竹竿的兩頭，現(xiàn)在開始集體往中間走了。” 文 | 高洪浩 編輯丨黃俊杰 今年 4 月的集團戰(zhàn)略會上，騰訊 COO、互動娛樂事業(yè)群總裁任宇昕做了一個表態(tài)：騰訊要從平臺型游戲公司轉型為游戲制作公司 + 平臺公司的組合。“兩種特質騰訊應該兼?zhèn)洌螒蛑谱骺赡軐⑦h重于平臺。” 轉型風險顯而易見，平臺公司押注大量游戲的制作和發(fā)行，成功率可控。制作公司要在每一款游戲上全力以赴，業(yè)績波動性更大、需要的公司文化也大不相同。“但成為一家全球化公司，這是一條必須走的路”。一位與會的騰訊人士告訴《晚點 LatePost》。 從 2008 年投資美國游戲公司拳頭（Riot Games）開始，騰訊游戲的全球化業(yè)務已經(jīng)開展 15 年。但一直以來，騰訊并不干預這些被投公司的經(jīng)營和戰(zhàn)略。 最近，一位北歐的被投工作室 CEO 向我們談起，如果自己的新項目希望以北歐當?shù)刈鳛橹饕袌觯Y果很可能會被駁回，“要去做一個全球化的、更大量級的游戲。” 這是騰訊對他們的 “限制”。 騰訊游戲在國內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能夠準確押注到全民級玩法，用強大的執(zhí)行力快速做出一款品質還算不錯的游戲，再通過微信和 QQ 龐大的流量全面推廣，三個能力缺一不可。但在海外，這種優(yōu)勢難以快速復制——騰訊不僅在海外玩家和開發(fā)者眼里的認知度有限，國內的發(fā)行渠道和網(wǎng)絡也無用武之地。 騰訊國內的諸多工作室也調轉目標，針對海外市場籌備新游戲，面對新的玩家、學習新的做法。 一位騰訊游戲中層說，過去團隊每個人眼里只有 “玩法”“數(shù)據(jù)”，想的永遠是：游戲玩法有多大差異、用戶的反饋行不行、測試的數(shù)據(jù)好不好。現(xiàn)在做游戲變得更復雜，它還有可能像拍一部電影，前期投入成倍增加，在有反饋之前，數(shù)千萬、上億元已經(jīng)花掉。 成功，回報更大；失敗，損失也更大。 《PUBG MOBILE》：加速騰訊的游戲全球化 2017 年 3 月，韓國 Krafton 公司（中文名魁匠團，前身為游戲工作室藍洞）的射擊類 PC 游戲《絕地求生》（PUBG）開放測試，隨即火遍全球。它的一句臺詞 “吃雞” 在中國成了所有同類玩法的游戲的代名詞。中國游戲公司很快都意識到，這將成為下一個全民級的玩法。 一位接近騰訊游戲的高層人士回憶，對這類玩法有高敏感度的騰訊判斷應該和 Krafton 合作，開發(fā)一款最正宗的 “吃雞” 手游，因此在年中便與這家公司進行了入股與合作談判。這是騰訊很早就看好的賽道，它在 2013 年就在 ArmA 引擎上體驗過了 “吃雞” 玩法的雛形 ——《DayZ》，并對該模式的開發(fā)者 Dean Hall 進行投資。之后，騰訊又與《H1Z1》等多款戰(zhàn)術生存射擊產品和團隊進行了合作。 不過就在 2017 年 7 月，網(wǎng)易搶先一步火速在國內上線了自己的 “吃雞” 手游《荒野行動》，比《絕地求生》正式版還早了幾個月，到年底已經(jīng)有 2000 萬日活用戶。騰訊擔心隨著寒假和春節(jié)到來，《荒野行動》的玩家數(shù)量可能再翻倍，甚至成為一個能與《王者榮耀》分庭抗禮的全民級游戲。“如果真到了那樣的規(guī)模，我們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一位接近騰訊高層人士回憶。 壓力之下，騰訊加速與 Krafton 公司推進合作，最終拿下了《絕地求生》的手游開發(fā)權益。一位接近項目的人士稱，騰訊也是因此能用最快的速度，開發(fā)出一款正宗的 “吃雞” 手游。 另一邊，任宇昕當即下了一道硬性指令：春節(jié)前必須做出一款高品質的 “吃雞” 游戲出來。此時距離春節(jié)只剩三個月，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按時上線與充分還原原版之間，騰訊選擇兩者都要。但因此，當時甚至傳出騰訊有 300 名員工 7*24 小時三班倒流水線作業(yè)。上述人士稱，為了提高成功幾率，多支團隊同時提案、同步開發(fā)，任宇昕親自督戰(zhàn)。 三個月后，《絕地求生》手游版《PUBG MOBILE》如期上線，迅速超越《荒野行動》。基于與 Krafton 的合作，騰訊還獲得了《PUBG MOBILE》的海外發(fā)行主導權，同一時間，內部開始籌備建全新的海外業(yè)務線，由原國內發(fā)行業(yè)務負責人劉銘帶隊，IEGG（騰訊互動娛樂事業(yè)群海外）迅速擴張至近千人。 早前，騰訊已推出《Arena of Valor》等多款目標海外的產品，但《PUBG MOBILE》帶來的全球性成功依舊給人感覺像 “一個新手司機開了臺超跑。” 一位知情人士如此評價。《絕地求生》自身的全球知名度讓騰訊更順利地打開了海外手游發(fā)行市場。 《絕地求生》的出現(xiàn)恰逢其時。彼時，中國游戲市場正發(fā)生巨大變化。2017 年，騰訊在中國游戲市場無人能敵，《王者榮耀》每天創(chuàng)造上億元流水。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市場發(fā)生突變——游戲版號發(fā)得更少、青少年游戲時間也逐漸受限。騰訊游戲的營收增速在一年內從 38% 降低到 10%。 一位騰訊游戲戰(zhàn)略部人士回憶，當時內部判斷，未來的業(yè)務增長機會只有兩個方向：要么更近一步全球化，通過自研、發(fā)行去占領美國、歐洲、印度這些新市場；要么占領二次元、女性向游戲等細分賽道。當時網(wǎng)易在后一領域更有優(yōu)勢。也許從那時開始，騰訊已著意把頭朝向第一條路。 2018 年是騰訊體系化開啟全球征程的一個節(jié)點。一定程度上，《PUBG MOBILE》讓騰訊游戲在海外加速跨過摸索期，快速收獲到了出海后的第一場大規(guī)模勝利，并由此搭建起了一張完備的全球發(fā)行、運營和電競網(wǎng)絡。 在此前的談判中， Krafton 提出：韓國與日本兩個國家由自己運營。在初期，它也遇到了手游發(fā)行特有的諸多問題。游戲不像工具、社交，無法用一套很薄的產品快速向全球復制，靈活的本地化是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包括全球玩家喜好的差異、手機設備和網(wǎng)絡環(huán)境的差異，以及全球外掛的差異。 時至今日，《PUBG MOBILE》依然是全球用戶量與收入最高的射擊類手游，這對騰訊來說是一劑強心針。“如果它不是如此成功，公司投入力度可能會大打折扣，出海不一定這么快能走到今天這個程度。” 2019 年，馬化騰在內部會上談及游戲業(yè)務收入時，第一次提出了 “國內一半、海外一半” 的說法。根據(jù)全球市場的表現(xiàn)，騰訊也劃下了三大戰(zhàn)場：
一張覆蓋全球網(wǎng)絡正在逐漸成形：從帕洛阿托到阿姆斯特丹和倫敦；從新加坡、東京、首爾到迪拜；再從墨西哥城、圣保羅到伊斯坦布爾。  15 年海外投資 騰訊的海外投資始于 2008 年，當時它成為了拳頭公司最早的投資人。后來騰訊陸續(xù)對 Epic Games、動視暴雪（Activision Blizzard）、Hammer & Chisel（現(xiàn) Discord）、Supercell、Paradox Interactive 等知名廠商進行投資，此外還有一系列小型工作室。根據(jù)公開資料，2008 年至 2015 年間，在騰訊投資的超過 20 家海外廠商中，有過半成立時間不足兩年。 一家中國公司想在短時間獲得海外游戲開發(fā)者、玩家的信任并不容易。投資一直被騰訊認為是與外部公司建立聯(lián)系，甚至合作的最高效手段。 早年，為了貯備能力，騰訊游戲主要通過投資和廣泛的合作摸索海外市場。大約 10 年前，騰訊推出過 “西行者計劃”。一位參與過該計劃的人士稱，當中有兩個核心策略：一是從中層、基層和應屆畢業(yè)生中物色有潛力的人，將他們派至騰訊投資的海外游戲公司；二是從全球選拔優(yōu)秀畢業(yè)生，以及在公司內招募對海外有興趣的中干和基干，進行為期八個月的脫產培訓。當時，這些動作主要是為了儲備全球化人才。 一位騰訊戰(zhàn)略投資部人士回憶，2016 年，公司定下過兩大核心戰(zhàn)略，一個是新零售，另一個就是全球化。全球化正是以游戲業(yè)務為主。芬蘭移動游戲廠商 Supercell 就是在這一年被騰訊以 86 億美元收入囊中——這在當年是騰訊最大且最重要的一筆投資。Supercell 當時備受追捧，“阿里的叫價比我們高，最后游戲部門出了一整套針對 Supercell 游戲的優(yōu)化方案打動了對方。” 上述接近項目的人士說。據(jù)了解，為表誠意，騰訊總裁劉熾平還特地從香港飛到赫爾辛基參與談判。 同樣在 2016 年，瑞典游戲工作室 Stunlock Studios 推出了第一款 MOBA（多人對戰(zhàn)） 游戲。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團隊僅 35 名成員，所在的城市舍夫德一共也只有 5 萬人口。一位接近該工作室的人士稱，游戲上線后陸續(xù)有二十家多投資方找上門，“騰訊是唯一一個在 24 小時內就聯(lián)系，且唯一一家給了具體合作方案的。” 相比起藝電公司（EA）“工作室殺手” 這樣的稱號，騰訊幾乎不對所投的游戲工作室做太大干預。游戲公司是騰訊少有的在投資后，會成立專門對接部門服務的對象。即便是只占其 5% 投資份額的育碧，騰訊游戲也專門為其成立了一個育碧合作部。相比之下，騰訊沒有為與之關系密切的美團成立類似的對接部門。 Epic Games 在尋求投資時，正是看到了拳頭公司的成功案例，主動找上騰訊。當時拳頭推出的多人對戰(zhàn)游戲《英雄聯(lián)盟》風生水起，而創(chuàng)造出虛幻引擎的 Epic Games 成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難以盈利。直到靠著騰訊的輸血，Epic 的情況開始有所好轉，有能力將虛幻引擎 4 從付費模式變?yōu)?“免費 + 對游戲抽成” 的模式，擴大了市場版圖。 一位知情人士告訴《晚點 LatePost》，2017 年 Epic 推出了火爆全球的射擊游戲《堡壘之夜》，團隊在思考商業(yè)模式時，騰訊拋出了各種辦法，包括已經(jīng)被《英雄聯(lián)盟》驗證過的內購玩法，既能賺錢又不損害游戲體驗。“Epic 聽了后說得最多的話就是 interesting（有趣）” 上述人士回憶，但最后還是選擇了他們自己更喜歡的 Battle pass（戰(zhàn)斗通行證）。騰訊并未制止。 “騰訊很包容，如果對方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想法也沒問題。” 他說。 2018 年，騰訊希望將持股從 48.8% 提升至超過 50%，但沒有成功。“騰訊能帶給游戲開發(fā)者的，除了錢還有什么？” 一位騰訊戰(zhàn)略部人士認為這是騰訊尚未解決的核心問題。無論是微軟還是索尼，它們不僅擁有研發(fā)實力、硬件渠道、在海外布局多年的發(fā)行與銷售網(wǎng)絡，更主要的是他們跟玩家建立了信任關系。 2021 年底，騰訊游戲低調成立了海外業(yè)務廠牌 Level Infinite，它由騰訊互動娛樂事業(yè)群（海外）演進而來，總部被放在了新加坡與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并在美國的帕洛阿托設立品牌與運營中心。這一年第四季度，騰訊游戲海外收入的占比第一次超過了 30%。 Level Infinite 不僅僅是一個發(fā)行實體，還擁有超過 20 家自有與投資的游戲工作室，具備獨立的研發(fā)和中臺能力。騰訊希望借助它將優(yōu)勢向海外輸出，借以參與全球的合作與競爭。2023 年，它帶著 15 款游戲如《Arena Breakout》《SYNCED》《Wayfinder》……走向全球最大的科隆游戲展。 用一個全新的名字去參與競爭，是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大公司們應對愈演愈烈的地緣政治沖突的常見手段。比如字節(jié)跳動極力向外界傳遞的：字節(jié)跳動、抖音和 TikTok 是三個沒有太多關系的概念；米哈游在海外更為人所熟知的名字是 HoYoverse，而非國內用戶常見到的 miHoYo。 對騰訊來說，給游戲出海業(yè)務換個新名字更多是出于業(yè)務需要。Level 對應的是游戲中的 “關卡層級”，Infinite 代表 “無限可能性”，騰訊試圖說這是個 “可以包容和創(chuàng)造一切的平臺”。參與品牌建立的人士告訴《晚點 LatePost》，團隊在潘通色卡中選了一款明艷的紫色作為品牌標志色。如紅色之于任天堂、綠色之于微軟 Xbox、黑白之于索尼，紫色還從未被其它游戲巨頭使用過，他們相信 “這能使品牌形象更突出和有特色”，還給這個紫取名為：Infinite Sky，即 “無限的天空”。 籌備 Level Infinite 的時候，騰訊已經(jīng)再次加速投資游戲工作室。 2020 年初，一次游戲投資策略會上，騰訊首席戰(zhàn)略官詹姆斯·米切爾 (James Mitchell) 復盤了騰訊近年來在游戲領域的投資，統(tǒng)計顯示回報率極佳。但他卻認為這不是好跡象。 “游戲行業(yè)不應該有這么高的投資回報率。” 一位在場人士轉述 James 在會上的講話。“這只能說明我們投資的失敗案例不夠多。為什么失敗案例不多？那是因為我們看的不夠多，投資太保守。” 騰訊游戲、集團戰(zhàn)略投資部隨后全員出動，在全球范圍內瘋狂尋找投資目標。投資的標準大幅度放松。一位知情人士回憶：“有的甚至連產品都沒有，但只要看好團隊，就可以投。” 高層那時也緊緊盯著團隊，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機會，表現(xiàn)是，“即便在凌晨三、四點發(fā)出審批郵件， Pony（馬化騰）、Martin（劉熾平）在多數(shù)情況下也能立即批復。” 2022 年，騰訊以 3 億歐元收購育碧（Ubisoft）母公司 Guillemot Brothers 49.9% 的股份，它在育碧的股份也從此前的 4.5% 增至 9.99%。同年，騰訊又入股了日本的游戲開發(fā)商 From Software，這家公司曾經(jīng)制作出了知名的《黑暗之魂》系列游戲、《只狼：影逝二度》《艾爾登法環(huán)》。 重新學著做游戲 對一個大型組織來說，如果沒有外力的壓迫，它大概率會在一個相對舒適的環(huán)境下變得臃腫、緩慢且平庸，這是自然規(guī)律。 接近騰訊游戲高層的人士告訴《晚點 LatePost》，任宇昕曾在一次私下聊天中用 “持續(xù)運營” 來總結管理這個部門的成功經(jīng)驗——組織始終在進化：先是建立起了強調靈活運作的閉環(huán)工作室制度；后又創(chuàng)造了工作室群制度；騰訊游戲還最早打破 “大鍋飯”，對績效和激勵制度進行了改革，讓做出成績的團隊也能獲得不亞于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回報。目前，這項激勵制度已經(jīng)更新了超過五個版本。 很長一段時間里，騰訊游戲都是騰訊最靈活且善戰(zhàn)的部門。盡管從不公開提倡 “賽馬”，但在重要的項目上 ，管理層會讓多個團隊同時參與以提高成功概率。久而久之，“就像幾支在黑暗森林里奔馳的急行軍，只聽見對方的腳步聲，但看不見對方走到哪兒，競爭的氣氛就出來了”。一位騰訊游戲員工說。 隨著組織規(guī)模變大、越來越成功，大量成熟的外部管理者加入，機制、工具、數(shù)據(jù)和方法論開始取代 “靈光一現(xiàn)”。很多人甚至相信，世界上一定存在著一套成功的公式能指導團隊持續(xù)做出成功的游戲。 一些優(yōu)秀的員工愿意留在舒適區(qū)。“騰訊游戲最成功的那些項目都上線好幾年了，盡管它們依然在高點，但對人帶來的成長是有限的。” 一位騰訊游戲中層說。日本游戲制作人宮崎英高和團隊自 2011 年開始至今做了 7 款游戲，從《黑暗之魂》到《艾爾登法環(huán)》，每次都是開發(fā)完一款游戲后立即進入下一款，不斷向上觸碰極限，團隊也得以成倍的速度生長。 “我們內部的管理網(wǎng)絡太久沒有興奮點和活力是不行的，沒有新的細胞上來，慢慢就會老化僵化。” 馬化騰在一次戰(zhàn)略會上說，“我們需要一支真正有戰(zhàn)斗力的球隊”。 不久后，騰訊游戲進行了組織調整，讓幾大工作室群更閉環(huán)和靈活地開展業(yè)務；通過繼續(xù)分拆工作室，讓更多有能力的人擔任重要職位。 許多曾經(jīng)被認為正確的慣性、過于剛性的制度被重新審視。 騰訊游戲高級副總裁馬曉軼今年 5 月接受采訪時稱，騰訊要求，內部產品立項時一定要瞄準全球市場。哪怕是中國的 IP，也希望美術風格、玩法能適應全球的玩家。 比如曾被認為合理的管理手段 magic number。意思是，一個項目必須在立項后的 18 個月內完成。“18 個月后，要么直接上線然后失敗，要么直接被砍，反復幾次人都不自信了。” 一位騰訊游戲的資深制作人說。“現(xiàn)在內部對項目開發(fā)的周期靈活多了。”——前提是第 18 個月能做出些讓領導舍不得砍的東西。 NExT Studios 開發(fā)中等投入射擊游戲《重生邊緣》時，經(jīng)歷了手游轉端游、PVP（玩家對戰(zhàn)玩家）轉 PVE（玩家對戰(zhàn)環(huán)境）、內測期間更換核心玩法和美術風格等變化，顧煜說跟老板說過好幾次 “ 6 個月后能上線”，最后發(fā)現(xiàn)難度仍然超出預期，老板還是愿意給更多時間——這是從前少有的包容。 有的團隊則開始擺脫對部分中臺的依賴，比如曾經(jīng) “迷信” 的測試數(shù)據(jù)。“有無數(shù)的辦法來提高測試的正向結果，以 '留存’ 為例，如果每天就開服兩小時，玩家來不及打完，只能留至第二天。” 一位騰訊游戲員工說。在海外的自研工作室，大量團隊明確拒絕了這些流程。 在研發(fā)跨端射擊游戲《三角洲行動》時，天美 Y2 工作室為了學習電影化敘事，買下了《黑鷹墜落》的改編權，包括每一個演員的形象版權。《黑鷹墜落》是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在 2001 年執(zhí)導的一部電影，以 1993 年的索馬里內戰(zhàn)為背景。 天美 Y2 工作室負責人郭智（Shadow Guo）說。員工們學習每一個鏡頭語言、給每一個角色寫人物卡、為他們選擇最合適的戰(zhàn)術裝備，還在溫哥華招聘了美術總監(jiān)，用好萊塢的工業(yè)流程做游戲中的電影演繹。 現(xiàn)實中的困難超乎想象。一個過去主要開發(fā)在線服務游戲的團隊去重現(xiàn)一個強內容型敘事產品，很有挑戰(zhàn)。“如果要做一個真正全球化的項目，這些學費必須交。” 姚遠說。 2023 年，騰訊游戲因《暗區(qū)突圍》的成功而掀起了一番討論。 這是魔方工作室群制作的戰(zhàn)術博弈類射擊游戲，起初因為過于小眾與硬核的玩法而未被看好。上線一年后，《暗區(qū)突圍》的注冊用戶達到了 8000 萬，據(jù) Questmobile，它在中國射擊類手游時長排名中位列第二。據(jù)了解，海外注冊用戶數(shù)也已突破千萬。 “這是一次產品式的勝利。” 一位騰訊游戲人士說。 然而從很多層面上看，它對騰訊過去的研發(fā)體系、發(fā)行體系都是一次 “離經(jīng)叛道”：一個小團隊通過感性思考而非數(shù)據(jù)驅動立項、選擇的是沒有經(jīng)過市場驗證的品類、沒有大 IP 傍身。 Level Infinite 在發(fā)行上為它提供了包括產品運維、賬號體系、UA 和營銷數(shù)據(jù)等中臺能力，但海外各個區(qū)域的新進獲取和運營發(fā)行等工作則主要由魔方自己的團隊負責。“別人一個游戲的區(qū)域本地化團隊，可能就頂?shù)蒙衔覀內虬l(fā)行團隊的人數(shù)。” 一位接近項目的人士說。 該人士說，過去許多游戲本身就是很強大的 IP，但《暗區(qū)突圍》沒有參考對象，游戲的上手門檻也很高，因此不適合上來就用營銷、賣量方式的做推廣；相反，它應該花更長時間在內容生態(tài)、創(chuàng)作者、社群里做大積累， “像傳教士一樣，慢慢積累核心用戶，跟他們建立好關系。” 也是因此，這款游戲的回報周期也會不斷被拉長。 上線前，《暗區(qū)突圍》甚至進行了長達一年時間的測試，每天數(shù)十萬用戶涌入，團隊同時間需要維護三個版本，成本高且極其考驗耐心。這打破了騰訊過往游戲測試時間的紀錄，也改變了此前沿用已久的測試方法。“面對陌生的海外用戶，我們需要更多人可以更早玩到，然后告訴我們真實的聲音，順其自然就測試了一年。” 制作人孫一鳴解釋。 巨型組織掉頭難。管理者能輕易交出無數(shù)條合情又合理的顧慮：高品質的項目是有保質期的，一項技術如果長時間不做出來很快便會落伍；員工也有擔憂：每個人的職業(yè)生涯就這么短，花 7 年時間做一個項目，如果失敗了怎么出去找工作？ 2021 年，騰訊游戲的士氣處于最低谷。它依然是中國最成功的游戲公司，但一波新興的游戲公司崛起攪動起了行業(yè)，它們中許多看起來似乎比騰訊更早地在海外獲得了成功。“當時，騰訊最頭部的工作室花八九個月的時間都招不到一個 T10 級別的人。” 一位騰訊游戲資深制作人說。T10 在這家公司屬于高級技術人員。 不過年底，騰訊游戲的員工大會上，有工作室負責人還是尖銳地提出了反思：多大的成功算是成功？小成功能否及時得到認可和尊重？ 騰訊是中國最大的游戲公司，過去幾年的經(jīng)驗證明，它不能指望一條公式、一堆數(shù)據(jù)做游戲、做管理，很多時候一個危險的 “點子” 要好于一套四平八穩(wěn)的工具。但最近在內部發(fā)生的變化也證明了，創(chuàng)新并非不可能從內部產生。 “什么是創(chuàng)新，沒想過，我們只想做一款傳統(tǒng)游戲。”《暗區(qū)突圍》制作人孫一鳴說。 下一代游戲 在騰訊天美 Y1 工作室，一幅世界地圖掛在一面墻的正中央。每當《使命召喚手游》在哪個地區(qū)測試上線，地圖上就會被插上一面小旗子。進入 2020 年，旗子已經(jīng)插滿了大半個地圖，從澳洲到東南亞、到歐洲，最終到北美。 《使命召喚手游》是由動視暴雪提供 IP、經(jīng)天美研發(fā)的游戲，它讓騰訊第一次在美國這個全球最重要的游戲市場獲得成功。根據(jù) Sensor Tower 的數(shù)據(jù)，2023 年上半年，這款游戲在美國收入突破 1 億美元，居中國在美出海手游收入榜第一名。“拿下美國代表著掌握強大的行業(yè)話語權。” 一位接近騰訊游戲的人士說。 自從在 2013 年全面擁抱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中國游戲廠商從 PC 游戲轉向手游開發(fā)，“其實是一種倒退。” 一位騰訊游戲資深制作人說，“大家的研發(fā)能力都因此 '下降’ 了。畢竟手游對畫面呈現(xiàn)的要求要低。” 騰訊很早就意識到當中問題——隨著人口紅利見頂、用戶審美不斷提升，他們一定會開始拋棄低品質的換皮和買量型游戲。所以，一家游戲公司的研發(fā)能力至關重要。 2015 年起，騰訊的各個自研工作室便通過與海外頂級公司合作開發(fā)高品質手游，建立工業(yè)化制作流程，試圖以此在全球構建影響力。 然而新冠疫情過后，全球游戲市場的表現(xiàn)出乎所有人意料。業(yè)內人士曾經(jīng)認為的 “手游社交化” 在海外并沒有出現(xiàn)；即便在土耳其、巴西這樣的新興市場，人們也更傾向于回歸線下。——重度手游居然開始走下坡路了。 天美 Y1 工作室負責人姚遠（Leo Yao）告訴《晚點 LatePost》：無論《PUBG MOBILE》還是《使命召喚手游》，它們成功的重要前提是先有了成功的 PC 游戲，多數(shù)玩家因此愿意嘗試。但這類 IP 遷移有著諸多限制：IP 要適合網(wǎng)游化、IP 是玩法驅動、玩法要能適配手機操作······今天看來，符合條件的 IP 不多了。 這背后指向的是，手游在歐美市場依舊難成主流，“現(xiàn)在的情況依舊是單人敘事的端游 > 多人端游 > 手游。” 姚遠說。這要求騰訊做出改變：除了玩法創(chuàng)新，還要有制作內容型游戲的能力，還得能從手游轉向 PC 和主機，制作真正的跨端游戲。 海外的 3A 廠商們也面臨著自己的困境。一家中型海外游戲工作室 CEO 稱，幾乎每款產品在成功立項以前，公司的資金鏈都處于三個月內要崩盤的狀態(tài)。 這種困境可能是整體商業(yè)模式的困境。每一款 3A 游戲都需要大額投入，但發(fā)售后銷量逐漸降低，過了幾個月一年就需要在促銷時給出低折扣。 一些敏銳的大公司把目光投向了中國公司擅長的 GaaS 模式，比如動視暴雪、藝電和育碧。GaaS 也被稱作游戲即服務，相比于傳統(tǒng)通關即完結的單機作品，GaaS 化游戲往往用較低的門檻吸引更多受眾，隨后廠商持續(xù)為作品添加新內容和玩法、運營海量用戶，以此延長游戲生命周期，換取用戶的持續(xù)付費。 Epic Games 創(chuàng)始人兼 CEO 蒂姆·斯威尼（Tim Sweeney）很早就發(fā)現(xiàn)，單機游戲固有的拷貝商業(yè)模式已經(jīng)過去。這是后來促成他接受騰訊投資的重要原因。“在線游戲市場，騰訊無人能及。” 他在一次采訪中提到。Epic 后來研發(fā)的所有游戲也都以免費模式為主。 “中外游戲廠商就像一根竹竿的兩頭，現(xiàn)在開始集體往中間走了。” 姚遠說。騰訊順應這種趨勢，去做出改變。3A 品質 +GaaS 也逐漸被騰訊認為是 “下一代游戲” 的主流形態(tài)。 “這是騰訊的競爭力，也可以回答那個問題：騰訊是誰。” 除了投資以外，GaaS 也成了騰訊在尋求與海外廠商合作時的核心標簽。“在過去，色彩更重的標簽是 '中國’。” 一位騰訊游戲市場團隊人士說。 騰訊 NExT Studios 副總經(jīng)理顧煜曾經(jīng)參與過相關技術對接項目，他告訴《晚點 LatePost》，國外很多游戲廠商會存在一些技術問題——上線時服務器崩潰、客戶端崩潰，甚至無法連網(wǎng)。再往下，如何反外掛、如何在手機上極致壓縮整體性能來呈現(xiàn)最好的畫面、安卓到底有多少種機器、有多少不同的 CPU 和 GPU、如何讓游戲去適配 Top 100 甚至 Top 300 的機器，在這些問題上，“他們更是不太成熟”。 改變海外開發(fā)者數(shù)十年來的固有認知，難度可想而知。即便是騰訊投資的許多工作室在被建議嘗試 GaaS 模式時，“也只是禮貌地笑一笑，然后接著按自己的想法做”。一位騰訊游戲中層說。 海外的一線開發(fā)者幾乎是清一水的單機思維，習慣性地在制作階段加人，游戲發(fā)布后減人。GaaS 游戲則恰恰相反，一般是上線后繼續(xù)增加人手，因為后續(xù)的更新和維護工作更為繁重。他們也不注重在游戲里追蹤數(shù)據(jù)以分析玩家在哪一部分體驗不佳，往往主觀判斷。 騰訊游戲一位中層在 2019 年到海外某 3A 大廠交流時，曾碰到一個不到 10 個人的團隊，名字就叫 GaaS。“如果他們真的理解 GaaS，為什么還會有這么一個小團隊叫 GaaS 呢？” “現(xiàn)在的難點就在于，騰訊投資了許多公司，它們是不是真的能在合適的項目上，轉到 GaaS 這個方向上來。” 一位接近騰訊游戲高層人士說。“《PUBG MOBILE》的成功離不開 IP 本身的光環(huán)、《Nikke》 的成功聚焦在日本和韓國。后面騰訊如何在全球開發(fā)原創(chuàng) IP 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被投公司要學著長期運營、騰訊要學著接受更多風險孵化大制作。中國最大的游戲公司得證明，脫離充盈的社交網(wǎng)絡流量，自己依然能成為全球一線的游戲巨頭。 題圖來源：《頭號玩家》劇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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