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不免設想,假如沒有了黃燜雞米飯和隆江豬腳飯,應該萬古如長夜。 我剛當工作的時候,因為少不更事,經常加班。深夜的歸途,腹中空空,最常去吃的就是黃燜雞米飯。便宜,有肉,飯管夠。雞端上來,砂鍋滾燙,滋啦啦響。剛吃兩塊肉,飯就見底了,不記得嚼過。第二碗飯要盛滿,壓實,再淋兩勺汁。有時候狀態好,再加半碗。三碗不過崗,這就真夠了,連湯都不剩。 富裕的時候,點一瓶冰可樂,玻璃瓶、用吸管,這叫講究。第一口要慢慢品,讓可樂在辣辣的、燙燙的嘴里停留一會兒,一個個氣泡慢慢出生,再一個個炸裂,最后讓這股冰泉直沖腹腔。 我常跟同事們推薦這家店,他們笑我沒出息,但架不住我堅持,后來也常跟我一起去。都是剛畢業,都住出租房,都是異鄉羈旅,黃燜雞成了我們這群年輕人的老字號。 等餐的時候打一把游戲,或者邊吃邊聊,談學生、罵領導、說八卦,都是少年,全是玩笑。現在很多老朋友還在那所學校,都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怕是很少再去吃黃燜雞了。 我們的青春,被留在那間小店里。外賣比不了堂食,菜和人一樣,涼下來,就沒那個味兒了。 我后來到了廣東,美食雖多,但一直沒找到那家黃燜雞的連鎖。還好,有了替代,隆江豬腳飯。便宜,有肉,飯管夠。 一條豬腳砍成實實在在四大塊,濃油赤醬一鍋,常見的香葉草果,點睛的南姜香茅,鹵到起膠,燉到皮紅。飯上淋鹵汁,肉旁配酸菜,軟、爛、糯、腴,吃的時候,會黏著嘴唇。 豬腳飯總讓我想起少年時吃的豬頭肉。我在縣城讀高中,長身體的時候,咬牙切齒地想吃肉。終于等到周五放假,坐著大巴到家,天已經黑了,媽媽的電動車等在鎮上。母子倆行在鄉間小路,晚飯早擺上桌,分明看見,黑夜里豬頭肉在遠處閃著光。 一晃多年,我從學生變成了先生。有一回上課回來,晚上八九點,外賣了一份豬腳飯。剛想開吃,和妻子口角幾句,原因早忘了,只記得氣頭上,拎著豬腳飯出了門,在小區石桌上吃。晚風吹著,飯菜很快涼了。江南嶺南,豬腳豬頭,白云蒼狗,又好像沒什么不同。 黃燜雞、豬腳飯當然不算美食,我這些年所吃的,哪怕自己做的很多食物都遠比它們好吃。有錢有閑的時候,才會考究珍饈美食。而當人肚中饑餓、囊中羞澀的時候,沒有比它們更合適的選擇。便宜,有肉,飯管夠。 那些剛到大城市的年輕人,那些住在城中村的外來工,那些跟老婆吵完架的丈夫,那些孩子終于去上學的媽媽……普通人走進普通小店,自己照顧好自己,自己和自己吃飯。 黃燜雞健康嗎?不健康。但是這熱辣的雞湯下飯,而那些心靈的雞湯反胃。其實黃燜雞肉質松散,沒有雞味,但是它不假裝、不做作。雞說,我就是這么松,你他媽的愛吃不吃。 豬腳飯膩人嗎?有點膩。但是那些飯局上的人更膩,虛與委蛇,花面逢迎。吃豬腳飯的時候,就一個人,愛發呆發呆,愛追劇追劇。一碗肥肉,任性灑脫。 我每周都會去廣州上一次課,每次都會在同一家小店,坐同一個位置,吃同樣的豬腳飯,吃了好幾年。最近,忽然發現,那里竟然開了一家黃燜雞,和我從前吃的是同一個品牌,同一個味道。 我真是太高興了,最近幾周,我都去吃。等雞吃煩了,我再去吃豬,一周雞,一周豬,一周雞,一周豬,一周雞,一周豬……它們倆就像我的摯友,這么多年,終于可以介紹彼此認識了。 但它們好像都有點不高興。 豬說:你肉質那么差,跟清遠雞、湛江雞、陽江雞有得比嗎? 雞說:你也好不到哪兒去,黑土豬好吃,金華豬腿美,小香豬還能當寵物! 豬罵:你就不是個好雞! 雞回:你也不是個好豬! …… 我趕緊打圓場:兩位兩位,巧了巧了,我們仨正合適,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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