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歲的時候父親死了,第二年母親死了,所以對父母一點兒記憶也沒有。母親沒有一張照片。父親據說一表人才,可能很喜歡照相,我們老家的宅子出售時,庫房里發現有父親三四十張各個年齡段的照片。初中時代住在集體宿舍時,我桌子上曾經擺放著照得最漂亮的一張。后來幾經輾轉,居無定所,照片也都丟失了,沒有留下一張。即使見到過照片,什么也不記得了,雖然想象中這就是父親,但絲毫沒有實際的感覺。縱然好多人都向我談起過父母的往事,但我仍舊無法認定這就是自家親人的故事,聽罷就忘記了。 有一年過年,要渡過拱橋去參拜大阪住吉神社。我朦朧地想起小時候似乎走過這座拱橋。當時,我對同行的堂姐說: “小時候不是渡過這座橋嗎?我總有這樣的感覺。” “是呀,也許渡過吧。叔父活著的時候,曾經在這附近的浜寺和堺市住過,他一定帶你來過這里。” “不,我記得是一個人來的。” “那恐怕不可能。三四歲的孩子一個人很危險。怎么能在拱橋上登上登下的呢?一定是叔父或嬸母抱著你吧?” “是嗎?可我總覺得是一個人渡過的。” “叔父死時,你還是個孩子,你很喜歡家里那種熱鬧。不過,你討厭棺材釘釘子,無論怎樣都不許釘釘子,為此,大伙兒很頭疼呢。” 還有,我來東京讀高中的時候,分別十多年的伯母看到我長大成人,感到很驚訝,說: “父母不在,孩子長大了。要是你父親母親還活著,該是多么高興啊!你父母死去的時候,你可鬧騰得很厲害呀。你不愿意聽佛壇前敲鑼,銅鑼一響你就大哭,所以只好不敲鑼。還有,你硬是叫人吹滅佛壇上的長明燈,不光吹滅,還要折斷蠟燭,你一直吵鬧不休,將燈碗里的油潑灑到庭院里才勉強停止。所以,在你父親的葬禮上,你母親氣得大哭。” 堂姐跟我說的父親舉辦葬禮時我喜歡家里熱鬧,還有不叫人給棺材釘釘子,等等,這些事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但是,伯母的話里卻藏著親切。仿佛一個遺忘的幼年時代的好友對我的一聲問候。我的眼前出現了幼時捧著燈碗的油污的雙手、哭泣的小臉兒。聽到這話,我心里立即浮現出老家宅院里的那棵木槲樹。十六七歲前,我幾乎每天都爬上樹,像猴子一樣蹲坐在枝干上讀書。 “灑油的地方是木槲樹對面客廳走廊邊上洗手盆近旁。” 我甚至喚起了這樣的印象。但仔細一想,父母是死在大阪附近淀川岸邊的宅子里。如今,腦子里想象的卻是距離淀川以北十五至二十公里遠的山村住宅的廊下。父母死后不久,就廢棄了淀川岸邊老宅子回歸故里,隨即對河邊的宅邸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所以覺得灑油的事也仿佛是在山村的家里。此外,灑油的地方不一定就是洗手盆附近;燈碗比起端在我手上,端在母親或祖母手里更顯得自然。還有,我腦海中的想象只能將父親去世和母親去世時我的兩次表現當作一次,或是同一件事的兩次反復。至于詳細的情況,伯母也忘記了。我的回憶或許屬于幻想吧。不過,我的感情卻把這奇妙與歪曲當作事實而緬懷,忘記了那是聽他人所說,仿佛像自己直接的回憶一般,感到十分親密。 那段話語,似乎具有一種生命,給了我奇異的動力。 父母相繼辭世三四年后,祖母死了,再過三四年,姐姐也死了。在那些日子里,以及每次支使我向佛壇行禮的時候,祖父總是按老習慣將有燈芯的油燈換成蠟燭。在未曾聽伯母談起往事之前,我對祖父的做法絲毫沒有懷疑,只是作為一件事情記在腦里。我也并非生來就討厭敲鑼或點燃油燈吧。祖母和姐姐舉辦葬禮時,可能都記不起父母葬禮時是否灑過燈油,那么或許用燈芯的燈火也會平安無事吧。但是祖父沒有讓我對著油燈行禮。聽了伯母的話,我才第一次得知其中所包含的祖父的悲哀。可笑的是,據伯母所說,我在父母的葬禮上折斷蠟燭、向院子里潑灑燈油,而祖父卻把燈火轉換成蠟燭了。我雖然朦朧記得潑灑過燈油,但絲毫不記得折斷過蠟燭。關于蠟燭多半是伯母記憶有誤或說話時的夸張。還有,祖父不讓我看到佛前的油燈,但我上初中之前,祖孫兩人一直靠著油燈生活。祖父半盲,對于明與暗的感受區別不大,便用古式的方形座燈代替煤油燈。 我繼承了父親瘦弱的體質,再加上出生時不足月,估計將來沒有生育能力。上小學之前不吃米飯,眾多討厭的食物中,一旦菜籽油入口,肯定要吐出來。從小愛吃雞蛋,不管是蛋餅、蛋卷我都非常喜歡。但是,我一想到熱鍋要淋上菜籽油,即使燒出來沒有油氣我也厭惡了。所以,我總是叫祖母或女傭剝掉緊貼鍋底的表層之后再吃下去。為了食欲不振的我,這種麻煩事每天都要重復好多遍。有一次,座燈的油滴了一滴到衣服上,我再也不穿了,她們只得將那處剪下再補上一塊補丁,我才勉強穿上身。直到今天,我對油腥氣非常敏感。我一直以為我只是單純地厭惡油腥氣。然而,聽了伯母的話,我開始明白了其中包含的我的悲傷。我厭惡佛壇前的油燈,或許因為對于我來說,父母的死深深滲透著油腥氣。還有,從伯母的話里,我也能想象出祖父祖母原諒我一味厭惡油腥的頑固的心情。 我從伯母的話里,一下子想到這些事情時,一種幻影突然從記憶的底層爬上心頭。孩提時代曾經夢見山間神社祭典上的百燈祭(14),點燃在一只只陶制燈碗中的眾多的油燈,一排排連續不斷地吊在半空。劍道老師實際上是個心地惡劣的壞人,他把我帶到那些燈盞前邊,說道: “你要能用竹刀將這些燈碗砍成兩半,就算你有本領,我會把劍道秘訣全部教給你!” 粗大的竹刀一刀下去,會把陶制燈碗砸得粉碎,不可能兩整半。我全神貫注一個個全部擊毀了,回過神來猛然一看,一盞油燈也未剩下,周圍變得一片漆黑。那位玩弄劍術的人,露出惡棍本性,我見了趕緊逃脫。這時,夢醒了。 我經常做類似這樣的夢。想想伯母說的話便可知曉,這種夢表明了幼時失去父母的沖擊潛隱于我的心底,同時又有一種內心力量和這種沖擊戰斗不止。 在聽到伯母的話的同時,沒有任何聯系而記住的往事,如此集中于一處,相互寒暄,親切地訴說著共同的身份。每感到這一點,我就自然變得心情興奮而明凈,渾身充滿活力,很想重新思考幼年時期親人的死別給我的影響。 正如少年時代,我把父親的相片裝飾在書桌上,我也在寫給男女友人的信件中,滿懷傷悲,流著甘美的眼淚,傾訴“孤兒的悲哀”。 然而不久,我便醒悟過來了:與其說我絲毫不明白“孤兒的悲哀”為何物,毋寧說我根本不可能弄明白。父母活著的時候是那樣,父母死了又變成了這樣。只有明確知道這兩者的不同才會懂得“孤兒的悲哀”。可事實上父母已經死去,至于他們活著時我會怎樣,那只有神仙才能知道。假若活著,也未必不會遇到其他不幸的事。倘若那樣,為著不曾見過面的父母的死而流下甘美的眼淚,那只能是幼稚的感傷的游戲。不過我想,沖擊是肯定的,此種沖擊或許只有等到自己上了年紀,回首一生時才會弄明白。在那之前,怎么可能會因為感情的因習和故事的模仿而傷悲呢? 因此,我的內心十分堅韌。 然而,這種倔強反而使我的性格變得有些扭曲,等到高中時代住進集體宿舍,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之后,我才切實感到這一點。此種心情一直發揮作用,頑強地庇護著我心靈的創傷和孱弱的身子,卻妨礙了我坦率悲嘆其可悲、誠實地忍受當忍之寂寞,妨礙了我借助那坦率與誠實,以治愈悲傷與寂寞。很早以前我就經常體會到,由于自幼失掉親人之愛而自感恥辱的人生,每每變得一片黯然。每逢這種場合,我總是忍受著不發一聲嘆惋,轉為靜靜沉浸在自我悲哀之中。我時常無心地盯望著劇場或公園等各種場合,那些幸福的家庭中被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領在手里的孩子,以及那些看起來同樣可愛的其他眾多的孩子,不由得入迷了。我發現自己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便罵一聲:“傻瓜!”但也隨即意識到,責罵的自己實在不如意。 正如我把父親的三四十張照片不知何時全都弄丟了一般,我不必再受到已逝親人的約束了。自己應該反省一下了,身上到底有沒有孤兒根性。 “自己確實具有美好的靈魂。” 這種暗自懷抱著的心情,不必再受反省的折磨,我可以將它放逐藍天,讓其自由飛翔。憑借這副心情,二十歲的我來到人生明媚的廣場,似乎感到漸漸接近幸福。哪怕剛一接觸幸福,也會使我欣喜若狂。我問自己: “這樣行嗎?” “幼少年時代,沒有過上幼少年該過的日子,所以如今可以像孩子般歡天喜地。” 要用這樣的回答放過自己。不久,一種浩大的幸福將向我走來。看來那時,我要完全從“孤兒根性”中洗脫出來了。猶如一個長期住院獲得病愈的患者,逃離病院后第一眼看到碧綠原野,盼望已久的人生終于來臨了。 我改換了心境,又聽到伯母的話語,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瞬間里復活。因為,憑我的直覺,因父母的死而受到的一種傷痛,忽然救助了我。我即想嘗一嘗菜籽油的油腥氣了。而且,更為奇怪的是,我竟然可以吃它了。我買來菜籽油,用指頭蘸蘸,舔了舔,不再敏感地感覺到刺鼻的油腥氣了。 “好吃,好吃。”我喊叫起來。 這種變化可以做種種考慮。抑或我一生下來就厭棄油腥氣,同父母的死沒有關系。由于打心眼里慶幸自己獲得救贖而喜不自勝,可以說對這一點不再留意。盡管如此,我還是更想堅持說是另一種緣由:父母雙亡引起的憂傷之心,驀然寄宿于佛前燈火,我將那油潑到庭院里,因而變得憎恨油。后來雖然這一因果關系為我所忘卻,但我依舊憎恨著油。因為聽了關于父母的往事,偶然將原因及結果結合成一體了。 “在油這件事情上我得救了。” 我想將此明確地作為治愈一個沖擊的事實而堅信無疑。 幼年時代親人的故去給予我的影響,直到我為人夫為人父之時,以及被血肉鄉親們所包圍的那一天,都不會消失。不斷地凈化心靈也很重要。不過,我希望像這種油一樣,因一個飄忽而逝的機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于我內心歪曲之時拯救我的心靈。 具有一般人的健康,壽命久長,提高和發展靈魂,完成自己終生的事業,此種希望愈加強化而具有活力。趁著油氣而引起的興奮,微笑著為身體健康而吞服魚肝油,此種油腥氣的東西我每天都要吃一些,而且每吃一次,甚至還會感到陰間的已故親人對自己的保佑又加深一層。 祖父死后也快要十年了。 “多么明亮啊!” 我真想在親人們靈前,一邊說,一邊獻上燦爛輝煌的百盞油燈啊! 譯者:陳德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