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代,是東部亞洲海域逐漸納入全球史的時代。 過去,我們常常說東亞/東アジア/East Asian,或者“東亞海域”。但是,在過去的中日韓學術界,所謂“東亞”常常只是東北亞(比如韓國就有東北亞財團),“東亞海域”常常只是“環東海海域”,并不包括東南亞或者“環南海海域”,最多因為西嶋定生“漢字文化圈”或“儒家文化圈”的說法,把琉球、越南算進來。但這顯然有以中國為中心,以中國文化為中心的潛意識。 事實上,明代以后的東北亞和東南亞,也就是東海和南海海域,幾乎是連成一片的,北起鄂爾孜克海日本海,南到爪哇、帝汶(看塞爾登地圖就可以明白),互相之間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很密切,長崎、琉球、月港、馬尼拉、馬六甲、巴達維亞,已經把東海、南海連成一片,一直到清代也一樣。“東部亞洲海域”在明清時期,已是一個相對自足的歷史世界。可以注意到,嚴格意義上明清中國的冊封國都來自這片區域(《大明會典》和《大清會典》的記載,主要是朝鮮、琉球、安南、蘇祿、緬甸、南掌、暹羅),而最繁榮的海上貿易,也是來自這片地區(清代施瑯和姜宸英都說,只要一開禁,海上商船就會遍于占城、暹羅、真臘、滿剌加、渤泥、荷蘭、呂宋、日本、蘇祿、琉球)。 過去的交通靠車馬駱駝,所以就連地圖也叫“輿地圖”,輿就是車。可是海上的交通靠舟船。2015年我在日本東京大學發現一幅《大明地理之圖》,在海上就特別畫了朝鮮、日本以及荷蘭人的四艘船只。而東海、南海,以及通過馬六甲到印度洋,然后連通歐亞非美的大海之間,并沒有爾疆我界,東北亞和東南亞之間也因此聯系密切。明代經濟上更加依賴東南面向海洋。此時起,歐洲的傳教士、商人包括殖民者,再不像馬可·波羅那樣,經由歐亞大陸而來,你想一想十七世紀初葡萄牙人鄂本篤從印度經西域到中國是多么艱難,就可以知道這種變化了。這時候,歐洲人是梯航九萬里,從東南邊海洋上過來的。此后,中國的歷史重心便一直在東南方向也就是東部亞洲海域,晚清李鴻章強調“海防”重于“塞防”,其實就是看到了歷史大趨勢。 ![]() 《大明地理之圖》 東京大學藏 歷史上,全球互相的聯系中,有五個因素很重要,這就是戰爭、移民、貿易、語言、宗教。其中,這些聯系首先都會通過人,無論是戰爭中的戰士和俘虜、殖民的殖民者、傳播宗教的僧侶和傳教士,還是為求生計,漂洋過海的移民;其次是通過物,無論是過去歷史研究熟悉的絲綢、瓷器、香料,還是現在學者關注的白銀、銅、糖、棉花,互通有無,以賤易貴,形成共同的生活世界;再其次也通過圖像,包括神像、建筑、繪畫。這些人、物、圖,它們無腳走天下,把世界,也把東部亞洲互相溝通,使得文化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舉一個我感受很深的例子,就是觀音菩薩像。古代中國觀世音菩薩信仰流傳最廣,水月觀音、千手千眼觀音、魚籃觀音,觀世音菩薩像,處處都是。從宮崎市定以來的學者也注意到,它不僅從印度過來,逐漸男身變女身,也從中國到歐洲,影響到圣母瑪利亞的形象,還通過福建德化窯白瓷觀音像傳到日本,在長崎代替禁教時期的圣母像,表達堅定的天主教信仰。2015年,我還在巴黎吉美博物館里,看到一尊梳著蒙古女性高髻的元代觀音像。它化身萬千,在不同區域,以不同的樣式,承擔著不同的象征,這把各地的宗教文化聯系起來。 盡管很多人說,蒙古時代是世界史的開端,但是我想說,那只是陸地的世界,從海洋上看,東部亞洲海域成為一個歷史世界,是從明清開始的,全球成為一個歷史,也是從十五世紀開始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