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遼代銅鏡,總予人以“神秘”之感,這種神秘源自于今天的我們對這個千年前的民族知之甚少。契丹禁止圖書外流,加之女真滅遼的過程中毀壞了大量的契丹書籍與陵墓,造成幾乎沒有遼代文獻存世,今人甚至連契丹文字都無法完全釋讀。 這個馬背上的民族曾建立一個幅員遼闊的草原帝國,“雄踞北方,虎視中原”,并創造出輝煌一時的契丹文明——上承李唐,下啟金元,中交北宋、西夏,禮法中原,南北交融,兼通西域,呈現出“胡漢和諧,兼容并蓄”的態勢。 (遼、北宋時期中國疆域全圖,素材來源于“地圖小組”) 然而就是如此燦爛的文明依然沒能逃過歷史更迭的車輪,在同為游牧民族的女真鐵騎下,兩百余年的文化積淀與社會財富僅在數年間便毀滅殆盡,金人甚至連沉埋地下的契丹陵墓都沒有放過,以至于現今契丹的文化遺存尤為稀缺。 而遼代銅鏡恰是為數不多能夠一窺契丹貴族審美與文化傳承的藝術品類,在往期推文中,我們曾展示“契丹宗室大臣耶律羽之”與“契丹大薩滿、長公主余廬睹姑”所使用的銅鏡。而在遼國初期,銅鏡不僅具備昭容之功,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這種現象直至遼中期,本篇推文便與大家共賞:遼帝國鼎盛時期第一寵妃所使用的銅鏡。 (遼·貴妃蕭氏「970~993年」 八角葵花形銅鏡 多倫縣博物館藏) 這面銅鏡出自內蒙古多倫縣小王力溝的一座遼代貴族墓中,雖看似普通,卻是一位皇室貴妃的生前御用之物。鏡作八瓣菱花形,圓鈕,鏡背內區浮雕鑄飾四組鴛鴦與形態優美的花卉紋,外環蜜蜂與花枝紋,呈現出自然祥和的審美風尚。整觀此鏡似有李唐舊物之風,并施以范鑄之藝,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唐風”是遼代銅鏡藝術的普遍現象。 (遼·貴妃蕭氏「970~993年」 八角葵花形銅鏡 多倫縣博物館藏) 在遼代早中期的基葬發掘過程中曾發現大量“唐式鏡”,一種是唐朝舊物,另一種是遼國工匠摹唐制鑄造的尚古之物,比如1954年在內蒙古赤峰遼墓發現的雙鸞瑞獸鏡。這種現象的形成得益于契丹貴族對李唐文化的崇尚,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契丹民族曾被納入到唐王朝的羈縻統治之下,其首領“窟哥”被封為左武衛大將軍,并賜國姓“李”,因而契丹貴族的血脈中有天然對中原文明的認同感。而在遼建國的過程中更是承襲唐制,其政治制度、物質文化與審美風尚均受到唐文化的滋養。 (遼 雙鳳雙獸菱花鏡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1954年出自內蒙古赤峰市契丹貴族墓) 另一方面,契丹建國正值五代亂世,后唐的內訌給契丹人南擴送上一記神助攻。在后唐末帝統治時期,受到猜忌的河東節度使石敬瑭起兵反叛,旋即被困于太原,為擺脫當下困境,石敬瑭竟選擇主動向遼太宗耶律德光獻上“燕云十六州”(自此燕云十六州脫離漢族王朝的統治長達455年,直至明朝大將徐達與常遇春攻克大都方才收復),這一地區資源豐富,人口眾多。契丹得到“燕云十六州”后,獲得大量的漢族匠人,這些匠人身懷精湛的鑄鏡技藝,隨之一同傳至草原的,還有中原地區的審美風尚。 (五代時期燕云十六州區域) 受漢文化滋養最深的當屬契丹皇族,那么這位使用“唐風之鏡”的貴妃究竟是何許人?據墓志所載,“統和辛卯歲(991年)夏六月,擇日修禮,冊命為貴妃,旌懿范也”,她的丈夫正是遼國的一代雄主:遼圣宗耶律隆緒。根據墓志內容,這位貴妃“位雖亞于長秋,功實多于內助,整肅嬪嬙,大小蒙祉”,曾一度為后宮之首,榮寵甚至強于當時的皇后。值得注意的是,這位蕭氏也是遼國歷史上的第二位貴妃,第一位是她的婆婆,即歷史上著名的“蕭太后”。 這份尊榮除了蕭氏本身貞順淑媛,還與她的家族有關。貴妃的父親是大遼國武毅忠力功臣、歸德軍節度管內觀察處置等使、特進檢校太師、同政事門下平章事、使持節宋州諸軍事、行宋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蘭陵郡開國侯蕭寧。(注:蕭寧,又名蕭曷寧,契丹名蕭排押,字韓隱,是遼國赫赫有名的悍將,曾參與遼宋議和,后來又先后出任樞密使、北府宰相,封蘭陵郡王,繼妻就是景宗皇帝耶律賢與承天太后蕭綽的愛女魏國公主長壽女。) 蕭排押既是圣宗皇帝的親妹夫,又是圣宗皇帝的岳父,他還有兩個女兒嫁給了圣宗胞弟秦晉國王耶律隆慶,可以說他家就是契丹遼國的頂級貴族,如此算來,圣宗皇帝還是蕭氏的舅舅,而蕭氏年甫十七就被冊立為貴妃顯然也是出于一種政治聯姻的目的。 遼代契丹人姓氏基本為耶律、蕭二姓。他們的通婚也基本在這二姓之間進行,與耶律通婚者為蕭姓,與蕭姓通婚者為耶律。這種近親婚姻其實是以血緣為紐帶,鞏固親屬關系,避免權力分散,將權利緊緊的握在耶律氏和蕭氏兩大集團手中,所以遼國的皇室貴族才形成了這種表姑嫁表侄、舅舅娶外甥女等別具一格的婚俗制度。 (遼·貴妃蕭氏「970~993年」 花鳥紋鏡 多倫縣博物館藏) 蕭貴妃在圣宗前期可謂是“寵冠六宮”,并先后為圣宗皇帝誕下長子“佛寶奴”與長女“耶律燕哥”。不幸的是紅顏薄命,因為疾病的原因,這位榮極一時的賢德貴妃于統和十一年(993年)夏六月二十七日薨于行在,年僅二十四歲。這位寵妃的遽然辭世令圣宗皇帝極為哀慟,皇情惻怛。承天太后蕭綽更是素服臨喪,舉哀盡禮,并詔內臣占塋吉地,即以其年閏十月十六日庚子,安神于慶云山之陽禮。她的墓志更是由圣宗一朝有名的文人才子,“翰林學士、朝議郎、守政事舍人、賜紫金魚袋”的張幹親自編寫。 (遼·貴妃蕭氏「970~993年」 銀鎏金鏤空鳳紋高翅冠) (遼·陳國公主「1001年~1018年」 鎏金高翅銀冠 內蒙古博物院藏) (遼·陳國公主「1001年~1018年」 鎏金高翅銀冠“頂為元始天尊造像” 內蒙古博物院藏) 蕭氏的榮寵還體現在她的葬制規格與墓中眾多奢華的陪葬品,雖被盜掘嚴重,但依然出土了部分珍貴文物,其中最能夠體現貴妃身份的是一件銀鎏金鏤空鳳紋高翅冠與金花銀鏤高靿靴,這種造型的器物只出現在遼中期的契丹皇室墓葬中,與之同期的陳國公主墓中也出土了同類器物。而這位陳國公主恰是蕭貴妃的侄女,他的父親就是號稱“契丹第一高富帥”的耶律隆慶。 (遼·貴妃蕭氏「970~993年」 鍍銀素鏡'直徑25.8cm’ 多倫縣博物館藏) (遼·陳國公主「1001年~1018年」 鍍銀素鏡'直徑44cm’ 內蒙古博物院藏) (遼·張世卿 黃道十二宮彩繪星圖,1974年出自河北宣化張世卿墓,星圖蓮瓣正中的圓形區域內鑲嵌一面銅鏡) 湊巧的是,在蕭貴妃與陳國公主的墓中均出現一面巨型素鏡,鏡面鍍銀光可鑒人,鏡鈕穿鐵絲懸掛于墓室穹頂,這種用鏡風俗同樣出現在遼初長公主余廬睹姑的墓葬當中。這種懸于墓頂的銅鏡一方面起到去邪祟避魑魅的效果,一方面又作為靈魂升天的法門。在遼張世卿的墓葬穹頂有一組黃道十二宮彩繪星圖,星圖正中的圓恰是一面銅鏡。 (遼·貴妃蕭氏「970~993年」 鎏金銀托嵌玉銙捍腰 多倫縣博物館藏) (遼 線刻云龍紋銅鏡 遼寧省博物館藏,1967年出自阜新紅帽子鄉遼塔地宮之中) (遼 線刻云龍紋銅鏡“細節圖” 遼寧省博物館藏,1967年出自阜新紅帽子鄉遼塔地宮之中,素材來源于“止語庭除”) 此外,追繳回來的一件鎏金銀托銙捍腰更是將契丹皇室的氣韻體現的淋漓盡致,整器以錘揲、焊接成形,上邊成多曲連弧形,底邊平直,中部有七個凹托座用于鑲嵌玉帶銙,帶銙青白玉質,均飾浮雕龍紋。細觀龍的形態,已無遼初受唐風影響的肥碩磅礴之感,而更顯蒼健飄逸,呈現出靈動之姿。1967年在阜新紅帽子遼塔地宮出土一面線刻云龍紋大銅鏡,鏡中龍紋與帶銙龍紋頗為相似,應為同期之物。 (遼 契丹文八角銅鏡 吉林省博物院藏,此鏡為遼國舊物,后經金朝濟州錄事“完顏通”簽刻發放,是目前發現最大,文字最多的契丹文銅鏡,鏡銘經遼金史研究專家陳述先生的釋讀,大意為:時不再來,命數由天;逝矣年華,紅顏白發;脫超網塵,天相吉人。) 一千余年悄然而逝,正如這面契丹文字鏡的銘文“時不再來,命數由天;逝矣年華,紅顏白發”,燦爛的契丹文明終沒躲過歷史的巨輪。相較于被風干成《遼史》上的寥寥數語,這面承載貴妃芳華的銅鏡更能拉進時空的距離,使千年后的今人感受這位皇帝寵妃不平凡的一生。 注: 文中圖片皆來源于可供交流欣賞的博物館藏品,資料來源已注明,在此表示感謝。 【參考文獻】 [1]蓋之庸,李權,馮吉祥,董立民,劉洪元,丁文澤. 內蒙古多倫縣小王力溝遼代墓葬[J].考古,2016,10; [2]史風春. 內蒙古多倫縣小王力溝遼代貴妃墓墓主家世再考[J].北方文物,2020,09; [3]王善軍,王迎輝. 遼代《故貴妃蕭氏玄堂志銘》考釋[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1,03; [4]劉洋,張振軍. 遼《貴妃蕭氏墓志》補考[J].遼寧省博物館館刊,2019,12; [5]孫建華,張郁. 遼陳國公主駙馬合葬墓發掘簡報[J].文物,1987,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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