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人》近日撰文《東北經濟再遇寒冬》,引發各界熱議。 文章對東北經濟現狀的描述讓人觸目驚心:“自2008年以來,東北經濟產能過剩且過度依賴投資;2014年10月,東北工業產出僅增長0.5%,遠低于全國7.7%的平均水平。” 而文章對東北經濟困局的原因分析,卻是老生常談:“老工業基地的歷史包袱、過于強勢的計劃經濟思維、普遍的官僚作風以及不利的地理區位阻礙了東北的經濟轉型。” 在這里,本文嘗試打破一些定式思維,結合史實,解析東北經濟寒冬的深層次背景。 不只是老工業基地 提及東北經濟,人們心中的歷史是這樣展開的:“日本侵略者看中東北豐富的礦產資源,于1930年代起'經營’東北,推動了東北的初步工業化。建國后,東北成為計劃經濟時代的明星,實現了重工業的長足發展。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國企改制的加速與市場經濟的普及,東北老工業基地出現衰退。” 就這樣,東北戴實了“老工業基地”的帽子。 但實際上,從19世紀末至20世紀20年代,東北曾經歷一次民族工商業發展的黃金時代。在近代,東北最先擁有的基因是自由與市場,而非計劃與控制。 以哈爾濱為例,伴隨中東鐵路通車,以及俄國在日俄戰爭中的失利(對城市的控制力削弱),大量國內、國際移民(36國)涌入這座新興城市。位于中東鐵路西側的道里區,是俄國的勢力范圍。這里按照歐式規劃理論建設發展。中央大街上,巴洛克、哥特等樣式的建筑金碧輝煌、鱗次櫛比。在俄國勢力范圍較弱的鐵路東側(今道外區),許多“闖關東”的中國人合伙投資,興辦商鋪,逐步成長為民族資本家。在這里,各國、各地力量相互掣肘,來自市場的商業規范成為人們推崇的共同語言。 第一次世界大戰打響后,帝國主義列強忙于征戰,給予道外的民族工商業絕佳的發展契機。隨著民族資本家實力壯大,他們開始建設屬于中國的“西洋城市”。建筑以巴洛克式的立面為基礎。工匠們融入了牡丹、壽堂、蝙蝠等中式浮雕元素。建筑立面之后,全部采用中式院落。這樣的建筑藝術被稱為“中華巴洛克”,留存至今。 “闖關東”的人潮里,有不少浙商的身影。1911年,浙江紹興人王阿大來到哈爾濱道外,開設“老鼎豐南味貨棧”(相傳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在古城紹興尋訪到一家美味的果醬鋪,并題詞“老鼎豐”,意指“鍋里總有美食”)。利用“中華巴洛克”的建筑特點,“老鼎豐”開展“前店后廠”式運營,憑借精湛的糕點技藝與誠信的經營作風,逐步發展成為明星店鋪。有意思的是,在今天的紹興,再也找不到“老鼎豐”。這份江南水鄉的味覺記憶幸運地在冰城延續。 ![]() 長久以來,許多決策者與智庫,根深蒂固地漠視東北社會的商業基因,主張:東北經濟亟需轉型,但東北轉型離不開政府強勢的產業扶持與指導。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錢平凡(2004)認為,振興東北經濟的重要方式是形成制造業的產業集聚。產業集聚的路徑是政府引導帶動自發形成。其中,政府引導是首要環節。具體工作包括:國企改制與重組、工業園區調整、老工業區搬遷、招商引資等。 然而,諸多的產業引導政策最終并未讓政府“改革放權”,反而意味著政府“自我賦權”。以黑龍江為例,在“十二五”期間,從省政府到各縣(市)政府,產業發展規劃中都拋出內容同質的“十大產業”與“十大工程”,激進地招商引資,繞開市場配置資源。隨之而來的便是巨量的固定資產投資增長,以及土地資源的粗放利用。從2008年至2012年,黑龍江固定資產投資的年增速均大于27%(除2011年以外)。這便形成了《經濟學人》指出的以過量投資為支撐的虛假GDP增長。 在東北GDP數據萬馬齊喑的2014年,一些與“工業基地”、“重工業”等詞匯無關的店家卻異軍突起。在2014年盛夏,大慶的“東北大板”利用互聯網營銷著實火了一把。東北大板不進超市,只入小店。一句“你今天吃東北大板了么?”在朋友圈瘋轉。這樣的品牌戰略與營銷模式,恐怕是任何地方政府的產業引導政策都無法設想的。這家國企(紅寶石冰激凌廠)就這樣“闖”了出來。2015年,也許會是“東北虎”群體逆襲冰激凌市場的元年。哈爾濱的城市品牌之一“馬迭爾冰棍”(由法籍猶太人約瑟﹒開斯普始創于1906年)宣布將布局全國中高端冰激凌市場,叫板哈根達斯。別忘了,哈爾濱還有著名的南極冰棍;老鼎豐自營的冰棍品牌也有相當的知名度。因此,東北經濟的振興不能拘泥于老工業基地的歷史定位,而應更多地關注如何喚醒“闖關東”時代的商業開拓精神。 意想不到的隱患 提及東北的自然特征,人們心中的形象是“北大荒”:漫長的冬季、寒冷的氣溫、連續的大雪等。實際上,得益于現代科技,“北大荒”的許多劣勢被克服。東北成為名副其實的“北大倉”:廣袤的平原、富饒的礦藏、肥沃的黑土等。然而,太過優越的資源稟賦,引致東北經濟長期可持續發展的隱患:當資源缺乏稀缺性,資源配置的效率就會相對不足。 加拿大阿爾伯塔省(Alberta)自二戰后的經濟發展軌跡有力印證了這一隱患。與我國東北的自然條件類似,阿爾伯塔既有高山(落基山),也有平原(大平原),冬季嚴寒,礦產豐富。基于這些類似特征,阿爾伯塔的省府埃德蒙頓(Edmonton)與哈爾濱是姐妹城市;第一大經濟中心卡爾加里(Calgary)與大慶市是姐妹城市。 二戰結束前,阿爾伯塔省的經濟以農業與商貿為支撐。得益于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連接大西洋與太平洋)建成,埃德蒙頓與卡爾加里的商貿十分繁榮。經濟實力的提升使兩城積極投入到城市美化運動(City Beautiful Movement)中。帶有維多利亞風格與現代建筑結構的商廈,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在城市中。繁榮的商貿氣息使得城市建設不僅美觀,而且高效。 1947年,在埃德蒙頓南郊的里杜克縣(Leduc County)發現了巨大的原油儲藏,徹底改變了阿爾伯塔省的經濟命運。彼時二戰剛結束不久,百廢待興。戰爭技術被廣泛應用到民用領域:高速公路建設如火如荼;汽車以低廉價格走入尋常百姓家。石油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能源,市場價值迅速提升,開啟了阿爾伯塔經濟前所未有的繁榮期。此后,大量油砂、天然氣礦藏被發掘,使阿爾伯塔成為移民心目中“遍地黃金”的理想家園。在埃德蒙頓,1946年人口總數約為11.3萬人。到1971年,人口總數驟增至43.8萬人。 有了石油的支撐,埃德蒙頓在1970年代進行了“不受限制”的經濟試驗。1976年,為打破加拿大東部金融資本對于銀行業的壟斷,阿爾伯塔人設立了加拿大商業銀行(Canadian Commercial Bank)。在1976年至1982年之間,該銀行是加拿大營收情況最理想的銀行之一。1982年,該銀行在埃德蒙頓市中心修建了高達31層的總部大樓。同時期,埃德蒙頓的城市建設加速進行。維多利亞風格的舊式樓房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后現代的摩天大樓。1978年,埃德蒙頓建成并運營了北美第一條現代輕軌線(服務于當年在埃德蒙頓舉辦的英聯邦運動會)。“建設、繁榮、擴張”成為了那個時代埃德蒙頓的關鍵詞。 ![]() 上兩圖系埃德蒙頓本地報社對于城市建設的諷刺(1973年,圖自埃德蒙頓檔案館) 然而,進入1980年代,油價急轉直下,痛擊了阿爾伯塔的經濟。1985年,加拿大商業銀行倒閉。在埃德蒙頓,情況尤為糟糕,大量公司出走,使內城十分蕭條。至1990年代初,內城所有百貨商店歇業。1970年代規劃的多條輕軌線路無限期中止。經濟急速萎縮以及城市建設中斷帶來了可怕的惡果:從1991年至1996年,埃德蒙頓的總人口下降0.1%(對一座國際移民城市而言,人口負增長是極度危險的信號)。 理論上,經此波折的阿爾伯塔應當反思過度依賴優勢資源導致的負效應,尋求經濟成分的多元化。事實上,從省政府到各縣(市),議會均把“經濟多元化”放到施政方針的首要位置。1995年,阿爾伯塔大學的三名醫科畢業生創立Bioware公司[知名游戲“龍騰世紀”(Dragon Age)的制作公司],掀起了一波新興科技企業的創業熱潮。 遺憾的是,正當阿爾伯塔的經濟逐步向多元化過渡時,石油魅影再度降臨。進入21世紀,國際油價再度走高,帶來了阿爾伯塔新的石油開采與提煉的繁榮。“建設、繁榮、擴張”的口號再度響起。在埃德蒙頓,市中心開始修建北美最豪華的冰球場;1970年代被擱置的輕軌計劃被翻出并加以修編,取而代之的是更宏大的、輻射整個都市區的輕軌規劃。縱使阿爾伯塔的經濟增速引領加拿大,卻絲毫掩蓋不了其經濟發展的脆弱。 埃德蒙頓一位退休的資深規劃師(1980年代曾就任于規劃局,親歷了那次大蕭條)在2012年如此總結:“這座城市成也石油,敗也石油。在1970年代,別的城市想在內城修建摩天大樓,卻苦于缺乏資金,行動緩慢。我們只花了10年就讓內城變了樣。結果,到現在,人們發現并欣賞老建筑的價值。埃德蒙頓卻沒剩下什么,內城復興缺乏抓手。我們太想通過規劃的力量管制細節發展,卻忽略了經濟學最基本的道理。沒有稀缺性,資源配置如何高效?如果我可以回到1980年代,我會放棄那些精細的規劃作品,而著力于推動規劃原則的落實,利用'城市發展邊界’等工具增加土地資源的稀缺性與競爭力。” ![]() 阿爾伯塔的經濟發展得失值得東北參考(尤其是黑龍江)。2012年,阿爾伯塔GDP構成中,采礦業的貢獻比值為26.8%。同期,黑龍江的數據為17.6%。黑龍江看似擁有比前者更好的產業結構。而考慮到黑龍江自2009年來過度投資帶來的制造業虛假繁榮,其數據可能存在水分。從2008年的數據可知,采礦業在黑龍江GDP構成中占28.2%,與阿爾伯塔十分類似(26.9%)。這也解釋了緣何黑龍江在東北經濟困局中陷得最深。 黑龍江被自然資源優勢“絆住了腳”,缺乏高效運營的內生動力,習慣于簡單、粗暴的發展模式。黑龍江經濟與油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2014年第一季度,大慶油田產值首次出現負增長,直接導致黑龍江GDP增速全國墊底(4.1%)。除了過度依賴石油,黑龍江在工業發展過程中還粗放利用土地資源。2013年,黑龍江工礦倉儲用地的供應量為5082.3公頃(同比增長25.35%),超過了房地產開發用地的供應面積與增速(4522.73公頃;同比增長8.52%)。 總結 根本上,東北經濟的發展面臨多重制約因素,既有特定歷史因素的影響,也有自身資源的限制,其復雜程度遠超一般理解。東北的確存在顯著的計劃經濟與官僚主義遺存,但她也曾有民族工商業的黃金記憶。東北各類自然資源豐富。然而,過分突出的資源優勢反而造就了經濟可持續發展的隱患。 東北經濟振興的第一步,應當是摘去“老工業基地”的高帽(借口)。一個世紀以前,這里是民族工商業的搖籃之一。市場經濟在東北不會水土不服,無需政府過多操心。 當政府真正做到改革放權,國企與民企就有機遇“闖”出一片天地。然而,與自然約束極高的浙江(七山兩水一分田)不同,東北極其富饒的資源稟賦使得資源配置效率相對不足。因此,各級政府必須需要構建與市場經濟商業秩序相搭配的現代治理模式:即:政府確定產業與城市發展的原則,而非在細節上“指手畫腳”;利用法定規劃增加土地資源,尤其是工業用地資源,保證其稀缺性,而非壓低價格供地;著力依靠市場力量配置資源,構建現代服務型政府。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么? (作者系城市戰略規劃師。2011年至2013年,作者曾在加拿大阿爾伯塔省埃德蒙頓市攻讀碩士,與埃德蒙頓市規劃局建立過良好的研究合作關系,并在埃德蒙頓市展開了系統的田野調查。文中引述的談話源于作者與該資深規劃師的私人交流) 參考資料: 錢平凡. (2004). 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要實施產業集群發展戰略. 經濟縱橫, 1: 31-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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