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人:我注意到,前段時間尹燁老師在一個論壇上提到,比起扎克伯格的元宇宙,您好像更關注馬斯克的太空探索,要不您給我們展開聊一聊吧。 尹燁:去年扎克伯格元宇宙大火的時候,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比較忽悠的。我當時最受不了的是,全社會都被他帶著走。那個時候變成了美國人在講什么概念,我們就都跟風,甚至高校以及很多地方政府都開始跟風建立了元宇宙學院。劉慈欣講過這么一句話:當我們的肉體還不能離開地球,但思想卻陷入一個無窮的虛擬世界時,這對人類不是好事。有點像,如果大家每天都刷短視頻,我們就完蛋了。 一個基本的問題是,總有一批人是要去仰望星空的。很多人說,哎呀飯都吃不上了。我說,其實仰望星空的反義詞不是腳踏實地,仰望星空的反義詞是不允許你仰望星空。我們現在要創造大量的機會,讓更多同志們能夠去仰望星空。其實如果你去看馬斯克,他在少年時期大量閱讀,這是一個極好的習慣。他的讀書量,當年蓋茨講過,一年至少都是幾百本。 那么你會發現他對宇宙觀的理解來自卡爾·薩根,然后他對于人工智能的理解來自亞瑟·克拉克。基本上他講到的內容,比如“人類是硅基生命的先導”,“我們要成為多行星物種”,美國的科普大師們早就在六七十年前就講過了。他看的就是這些讀物,實際上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又堅定地按照巨人指引的方向、按照第一性原理,向前去推進。 他最核心的內容是我們不甘心只困在地球上。現在地球最大的問題是地球可以沒有人,但人類卻不能沒有地球。我是做生命科學的,我太明白了,我們經歷了五次大滅絕,人類才走到今天。 其實從哥白尼到伽利略,我們已經知道人類不是宇宙的中心了,但我們可不可能成為一種精神的中心。人類的愛、人類的美、人類的這種人文主義、人文精神能不能在宇宙中廣為流傳?這其實是包括馬斯克在內,也包括中國航天在內的,大家都想要找的一個答案。 我們想要一個備份,如果都沒有備份了,那地球就是一個小小的點,這個小小的點哪天如果不在了,實際上我們人類所有的努力就化為灰燼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有人能推十年,那么100代人就可能推出1000年,那這1000年給我們省下的時間,可能在人類更長的歷史上,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畢竟人類擁有科學僅僅500年。 ![]() 主持人:我覺得剛剛我們談論的,其實是一個關于人類未來解題思路的問題。馬斯克他提出的一個想法,是通過他的科技手段,讓人類成為多行星物種。 那順著這個問題,我也想聽聽施展老師的看法。由這個問題延伸開來,也是一個關于人類未來的問題。我們會發現,現在全球的經濟空間或者是政治空間,它好像會呈現一種張力,一種兩相背反的分離趨勢,比如說全球化讓各國之間的經濟聯系,我們有個共識,是很緊密的。 但是我們看這幾年的政治形勢,會發現很多問題,比如說戰爭越來越頻繁,比如說各國都在強調自己優先,好像這兩股趨勢是在互相拉扯的,那您覺得就是面向人類的未來,技術手段有可能成為一種凝聚的趨勢嗎?或者是成為一種凝聚力嗎? 施展:技術本身它是中立的,但是技術的社會后果未必是中立的。或者這么說,您說技術是否成為未來凝聚的一個來源,但技術它同樣可以成為未來撕裂的一個來源。原因在于,任何一個新技術的出現,它都會產生一系列的政治學和社會學后果。因為任何一個新技術的出現,都一定會帶來大量的新資源。沒有這個技術,那個資源就不會被開發出來,或者說不會被創造出來。任何一個新技術都會帶來大量新的資源,從而帶來大量的財富。 但是財富的分配從來又不是平均分配的。那它就會導致,往往是過去的loser,他能夠率先拿到那些新的財富,因為他一無所有,他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而過去的winner如果去冒險的話,他的機會成本太大了。于是,過去的winner往往很難拿到這個新的財富,但是權力是掌握在過去的winner手里的,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發生張力,這是一個方面。 再一個方面就是咱們看現在全球化,它確實讓全球的財富獲得了極大的提升,跟過去比,提升速度非常之大。同樣因為全球化所帶來的分配差異也很不平衡。 咱舉一個例子,就比如像現在的全球化,美國創新能力超強,它在這方面的比較優勢就是最大的,那么美國的企業家為了更有效地讓自己的比較優勢釋放出來,他就會把生產環節這些利潤環節小的部分甩出來、外包出來。因為生產環節產生利潤相對小,創新環節的利潤大。 ![]() 而這個過程就拉動了中國經濟、中國制造業的崛起。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新的問題來了,美國內部原來做制造業的那幫兄弟,他就被擱那兒了。美國東海岸、西海岸,甭管是風投領域,還是科技創業創新領域,都有可能賺到很多。但是中間這群人,原來做制造業的就被晾在那了。而中國,雖然我們只能賺到利潤比較薄的那一塊,但如果業務夠多,獲得的財富總量也是非常可觀的。 中國這些年我們都知道財富總量非常可觀,但它會導致美國內部分配非常不均衡,而這種不均衡就有可能在內部引發一系列的社會問題。這種社會問題如果用經濟手段解決不了的話,就會轉化為一種政治手段解決的動力。所以我們看美國這幾年的,最近這兩屆大選,都有很嚴重的政治撕裂,這是由于它底層的社會撕裂所帶來的,而社會撕裂的更底層,又是它的東海岸、西海岸跟中間這些鐵銹地帶的經濟撕裂結果。 而這種經濟撕裂,它是全球化所帶來的一個結果。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全球化會促成人類財富的普遍提升,但是在具體某個政治體內部,它的財富提升、財富的分配未必是均等的,它有可能會帶來撕裂,而這種撕裂會引發一系列政治上的反制。 但是我們回頭看人類歷史的話,地理大發現開啟了全球化,在這之后,我們會看到大量這種因科技的進步、因全球化的展開而導致了一系列不均衡,這些不均衡它有可能會引發一系列問題,然后甚至有可能爆發戰爭,每一次最激烈的解決形式是戰爭,戰爭把之前問題給一把出清。出清之后,全球化會進入一個新的、更深的階段。那么就今天來說,我覺得當下咱們看到的各種動蕩、各種沖突,是類似的一個狀況、類似的一個表達。 有些地方,它是熱戰,比如在中東、東歐。有些地方,它未必是熱戰,但它是另外一種表達,至少核大國之間不會再發生熱戰了,核武器的出現消滅了大國間戰爭,因為它的破壞力完全不可控。 而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打仗不是目的,打仗為了什么才是目的。如果核戰爭最后兩敗俱傷,同歸于盡,任何目的都達不到,此時戰爭就變得不是一個可以訴諸的手段了。所以核大國之間不會再發生直接熱戰了,但是它會以別的方式表達出來。 剛才我們聊到,它是需要以某種方式把既有的這些問題釋放出來,重新達到一種均衡,然后全球化才會繼續往前造,所以我們看過去這幾百年,全球化就是這么往前走上三步,要退一步,再走三步,再退一步。今天可能已經到了退一步的那個階段了,但是你退完這一步,再往前看,還會往前再走上三步。 主持人:除了這種實際的熱戰發生的可能性非常小。我們會發現,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還會有另一層擔憂,就是以AI為代表的人工智能對我們的沖擊,也會引發人類對自身處境的一個擔憂。 尹燁:我們真的只是在想象中認為會有一些硅基物種,會有一些這樣的機器人等。在這一刻,我們還看不到被所謂的硅基物種徹底代替的可能性。我們現在看到更多的可能會走到一個融合,有點像十多年前,我們討論互聯網會不會取代傳統制造業的時候,當時給出的答案是“不會”,但是傳統制造業可以變成互聯網+,然后很快獲得比較優勢,那么它會戰勝那些不用互聯網的部分。 今天來看,AI也是,AI+。AI并不是一個單純的行業,AI會滲入到各個行業,特別是垂直細分領域的各個行業。那么在這一刻,其實反過來講,我們最近討論的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就在于,如果硅基生命真的可以威脅碳基生命,反而碳基生命可能會很團結。今天如果讓地球都不打仗的唯一可能性是什么?三體來了,我們要一起對抗一個要消滅整個地球生命的文明,大家可能會握起手來。 所以我想現在一個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在于,我們在評價任何一個技術的時候,既要允許子彈飛一會兒,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它按到地上,又要積極地去思考,讓這個技術能保證它向上和向善。 之所以講這個問題,實際上我們可以去看,包括核武器,施展老師剛才講到了,核大國之間最后形成了平衡,其實核是盾、并不是矛,大家誰沒事丟個核彈玩。但反過來講,對核電站的態度,特別是對可控核聚變未來的投入和大家的決心就可能會決定人類,至少在能量這個環節上,我們有多大的程度上具備了成為多行星物種的能力。 《流浪地球》演了半天,大家天天在燒“石頭”,那其實是一個非常高階的可控核聚變。人類今天能做的可控核聚變就是氫的同位素,就是從氘到氚,就這一步,連一個氦我們都不可能合成。太陽是用氫合成氦的,但那個東西需要在2500億個大氣壓、1000萬開爾文以上的溫度,高溫高壓下才能做,地球今天還沒有這個能力,所以一方面不要放棄對技術的想象,允許大家大膽去假設,但是求證時候要小心。 主持人:人工智能、ChatGPT最近非常熱,如果我們開腦洞地想象,一旦這個人工智能進入到強人工智能時代,它們產生自主意識的話,人類的價值會不會受到影響,或者是人類的生存會不會受到威脅? ![]() 施展:這是現在很多人都在討論的問題,但我個人對這個事一點都不悲觀。當然,我做的是一個純哲學式的判斷了,就是笛卡兒他說過一句話,大家都很熟悉的“我思故我在”。仔細去分析這句話,你會注意到“我思故我在”里面有兩個我,它是在不同位階上的。任何一個理論,如果其中有一點你是覺得有疑問的,那么你就把它給懸置起來,先不拿它當一個真的、給定的真理對待。那么你再去看下一個理論,發現也有問題的話,就把它也懸置起來。 你不斷地質疑,不斷地質疑,質疑到最后,會發現有一個正在質疑的我的存在是不可置疑的,這是原點。但新的問題來了,是誰看到了有一個正在質疑的我的存在,那一定是一個更底層的我觀察到了有一個我正在進行質疑,更底層的那個我,它去觀察而不被觀察。而最底層的去觀察而不被觀察的那個我,它是永遠無法被觀察的,因為只要你去觀察它的時候,它就變成次底層了,一定有一個更更底層的我。 你去觀察更更底層的我的時候,又有一個更更更底層的我,就是永遠有一個最底層的去觀察而不被觀察的我的存在,它是一切動力的來源,它是最終第一性的來源,第一推動者。那么這意味著什么?那個第一推動的我,它是你一切的自我意識,一切的自主欲望,你的野心,你的善意,所有一切都是從那里來的。它是去觀察而不被觀察的,那么這意味著什么?這個我如果無法被觀察,它就無法被數學模擬,無法被模擬,ChatGPT就處理不了。 ChatGPT能夠處理的,都是可被觀察的對象,而最底層的我是無法被數學化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不認為AI真的能夠產生自我意識。如果說它有自我意識,一定是背后有一個人在操控它,利用這個AI去達到自己的目的。 嗯,我不知道尹燁老師怎么看問題? 尹燁:其實說實話,我怕有一天,我們大部分人可能分不出來它有沒有自我意識。就像我也不覺得我們地球上很多人有自我意識。 什么叫自我意識?如果都是道聽途說,可能也不叫自我意識。實際上,我現在更大的擔心,不是說硅基生命產生的意識,只要它那個意識還是來自人類的訓練。它有愛有美,我不擔心,我現在更害怕的是,我們看到了很多碳基生命,它像硅基生命一樣去執行。 大家可能知道,最近我正在跟蔡磊老師做漸凍癥的攻克,我們還在考慮一群為了生存苦苦掙扎的人,然后一群很健全的人,也不知道因為什么理由,天天在互相殘殺,所以這個在我來看是更可怕的一個事情。 實際上,我們看了這么多年的物種,我是做生命科學的,唯一一個可以以滅種式消滅同類的,那就是人類。我們當年的尼安德特人被智人在遷徙過程中“干掉”了。種族滅絕只發生在人類身上,所以你說,如果人類這個屬性沒有被去掉的話,我們去擔心人工智能會消滅人類,有什么意義嗎? 當我們去吃小龍蝦的時候,我們也沒有想過小龍蝦媽媽怎么想。我舉這樣的一個看似笑話的例子,是告訴大家,怎么能夠把人類當中的美植入,讓所謂的代碼倫理化?強人工智能如何能夠有愛,這是我更加希望在技術上能夠實現的問題。 施展:對,我再接著尹燁老師這個話往前說一下,就是到未來,我們確實有可能從它的行為表現上分不出它是不是AI,還是一個真人?但是這個AI它是否有它的自主意識,就是我想去干什么,而不是接受了一個命令,我去執行什么,就這個還是不一樣的。 但是AI背后有可能有一個,你不知道它的存在的人,那個人想去干什么的時候,此時AI當然會對人類構成一個巨大挑戰,但這不是因為AI,而是因為背后那個邪惡的意義。 主持人:嗯嗯,然后兩位老師的一個回答,我覺得特別有啟發性的一點是,當我們在討論AI是不是具有自主意識的時候,你首先可能捫心自問,問問自己是不是有自我意識?你是不是只是機械地去執行的?是不是某種程度上的一個AI?我覺得這一點也很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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