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是周一,早上八點半鐘的醫生辦公室里人來人往。醫生們穿著白大褂,不是去查房,就是接待患者家屬,再不就是吩咐護士這樣那樣。他們中沒有一個身寬體胖的胖子,可見白醫天使不是好當的。 羅醫生一邊在辦公電腦上查閱,一邊問我:你是患者的什么人? 我說:我是他女兒。 羅醫生說:根據病理化驗結果判斷,你父親四層腸壁都浸潤了癌細胞,這次手術割除了十九厘米。考慮老人家的年紀,我們需要征求患者家屬的意見,是否做化療。如果你父親再年輕一些,我們就不征求意見直接給化療了。這樣,你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如果化療,一個月以后再來醫院,每天一次化療藥,連吃二十一天,如果用進口藥,費用你可以算一下。他遞給我一張藥費單子。 我心里算了一下,不算檢查等費用,僅化療藥就需要三十萬元左右,而我,根本沒有三十萬。 而且父親完全不知自己的真實病情,如果化療產生像對床大哥那樣的身體反應,如嘔吐、掉頭發、指甲脫落等,恐怕病情是瞞不住的。父親如果知道自己患的是惡性腫瘤,心理很可能會垮掉。這之前,他總是一臉得意地指著療區里這個那個說,他是癌,我不是。我的就是個息肉。我于是問:如果不化療,我父親能存活多久? 羅醫生沉吟一下說:老年人癌細胞生長也慢,存活三到五年應當沒有問題。 我想,父親七十五歲,活五年就八十歲,已經不錯了。要是過了八十歲,活一年賺一年。就說:好,我考慮下。 羅醫生一邊給我開出院的單子,一邊又特別寫了一張小紙條,叮囑我說:以后每半年來醫院做腸鏡復查一次。如果同意化療,就打這個電話。 我接過小紙條,看見羅醫生用特別小的字寫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就趕緊和他道謝,然后去辦出院手續。 父親已于前一天由我哥我弟開車帶回了家。因為周日不能辦出院手續,我一個人留在吉大二院。辦完手續,我走出醫院大樓。 七月的陽光格外火熱,我心里卻一點也不燥熱。把那張小紙條扔進院子里大柳樹下的垃圾桶里,只覺卸下了一個大包袱般輕松。 “腫瘤君,滾蛋吧!” 我決定不僅不給父親化療,連每半年一次的復查也不做。因為如果每半年復查一次就會露餡,父親一定會知曉病情,那前面的努力就會前功盡棄。 回家跟我哥我弟通報了我的決定,也不是征求他倆的意見,就是通報。他倆不僅不反對,還一致贊同。 又告訴父親,因為腸息肉已經切除,所以以后都不需要檢查了。父親聽了特別高興,這下可以大大地放心了。他于是如常生活,徹底淡忘了病情。 其實事情發生在一個多月前。當時我出差一周,父親便血,他以為是痔瘡犯了,也沒在意。母親去世前,曾告誡我們要多多注意父親的腸道,擔心會在此出問題。我先生聽說父親便血,馬上帶父親去本市醫院做腸鏡。檢查結果出來,他二話沒說就做了個假病歷。 我出差回來,父親已被假病歷成功糊弄,說自己是腸道息肉,做個微創手術就沒事了。為防夜長夢多,我先生還把假病歷從父親手中要了回去,說是醫生復診要看。 我去本市的醫院給父親辦轉院手續。父親不同意,說:小手術還上啥長春,就在這做吧。 我說:小手術也不行,因為你年紀大了,我們得慎重些。 手術后,父親狀態良好,生活質量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登高遠足,都沒有問題。就這樣,九年過去了,父親還活得好好的。 只是兩年前,新冠疫情來襲,父親開始犯迷糊,也不愛吃飯了。但我仍然為九年前的自作主張擅自決定而慶幸。 我曾在庭審公開網上看到中學同學阿顏的庭審記錄。2000年,她母親因患肺癌到北京治療,阿顏花了三十多萬給母親化療。當時母親說,作為治療費,吉林的房子就給阿顏了。阿顏辦了房屋過戶手續,賣房款象征性地定為二十一萬,妹妹阿華也沒有意見。 阿顏的父親在部隊工作時是師級,家里住的是吉林市江南一個帶花園的三層小洋樓。我去過阿顏家,那房子特別闊氣。 后來,阿顏父親娶了后老伴。父親和后老伴一直住在原來的房子里。這期間,父親多次去北京找阿顏,要二十一萬元的房款,阿顏一直沒有支付。于是,在后老伴的慫恿下,父親把阿顏告上了法庭,索要房款之外,還要她支付前后幾次吉林與北京之間往返的費用。 這個案子在網上公開,包括所有細節,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說實話,我當時看了心里很難過。 阿顏如果不給母親拿幾十萬的化療費,估計良心也過不去。而母親化療后并沒有存活下來,除了白白花費,還白白遭罪。最傷心的還在于,母親口頭答應把房子送給她頂醫藥費,沒有寫遺囑,這便成為父親和后老伴告她的理由。 法院判決是阿顏支付給父親購房款二十一萬元和往返車票費用,二十一萬元的利息用于抵這么多年的房租。 網友們也都來出主意。有人說,好,先把二十一萬給父親和后老伴,然后把他們趕出家門,房子能賣九十到一百萬。 可是我覺得無論怎樣,父女對簿公堂,已經撕破了臉,親情盡失。對阿顏來說,作為海歸人才和中國頂級金融總裁,在北京有個大別墅的她根本不缺錢,但她的心,卻是痛上加痛。失去母親本已使她痛苦不堪,現在,她又在精神上失去了父親。 我不確定是不是這件事給了我觸動,反正就是不怕背上不孝的惡名,一點沒猶豫就做了不給父親化療的決定。 父親現在耳背,呆坐在沙發上,長時間一臉茫然地望著地面。他偶爾起身給敲門的人開門,自己用筷子吃面條,都被我們視為奇跡,不停豎大拇哥。除了關心子女不要因為照顧他耽誤工作,父親已經沒有什么掛牽,更對晚輩們在他面前大大方方談論他的病情一無所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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