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凌晨1時,《巨流河》作者齊邦媛去世,享年100歲。她的《巨流河》如歸海之處的壯闊大河,所有的彎流與漩渦,都歸于表面的沉靜平和。每每讀之,總讓人陷入沉思。 ———————— 《巨流河》是一部讓許多人淚流滿面的書,據說,俞敏洪在看完這本書后痛哭流涕。 從表面上來看,你會以為它只是一本個人回憶錄。但實際上,它還包含兩個更大的主題:中國近代史上的國破山河在,二戰后臺灣的經濟起飛。 它的親歷者角度,從東北的遼河開始,在日軍炮火中輾轉大半個中國。又在國共內戰硝煙中,從大陸漂流到臺灣的啞口灣。記述了縱貫百年、橫跨兩岸的歷史變遷,和埋藏其中的國人苦難、悲傷,及風骨。 很少有人有這樣的經歷,從中國的最北方,漂泊到中國的南方,到底什么樣的結局,才能配得上主人公一路上的顛沛流離。從東北到臺灣,相距數千里,一個女人的一生,埋藏了一個世紀的兩岸悲傷: “哀傷的文字如靜靜的河流,在我們的心里緩緩淌過,這本書寫了顛沛流離的祖國,和幾代人的家國之痛。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的心靈仍然刻滿彈痕。” 我曾經一次性買了五本《巨流河》,給自己留下一本,其它的都送給幾位朋友。我也到航空烈士陵園撫摸過張大飛的名字。 閱讀《巨流河》是一次欲罷不能的悲痛的過程,為這個苦難的國家、為這個苦難的民族、為了作者齊邦媛先生的遭遇、也為了壯烈犧牲的民國空軍張大飛...... 
張大飛 01時光倒流到1936年的南京。 每逢周六,齊邦媛的哥哥都會帶回七八個同學吃飯留宿。 那是一群沒家的東北孩子,其中包括18歲的張大飛。 他總是靜靜地坐著,很少跟人說話,也不參加游戲,只偶爾露出憂郁溫和的笑容。 齊邦媛的媽媽非常慈愛,她覺得每個沒有家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 她特別關心性格內斂的張大飛,總是把他叫到身邊,不斷地給他夾菜。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大家圍坐在爐火前,齊媽媽輕聲問張大飛: “你為什么離開家鄉?” 張大飛悲慟地說: “我的父親張鳳岐因接濟東北抗日同志,被日本人活活燒死!我們全家四散逃亡…… 一天,我看到中山中學在招收東北流亡學生,提供食宿,我就考取了初三。過了兩年,中山中學被迫南遷,我也就到了南京。” 
張鳳岐 原來,張大飛是東北抗日英雄張鳳岐之子! 聽完這段身世,12歲的齊邦媛紅了眼眶,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平添了幾分敬重。 “我永遠記得那個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個十八歲男子漢的一切自尊忍住號啕,在我家溫暖的火爐前,敘述家破人亡的故事。” 
右一為齊邦媛 02不久后的一個周末,哥哥齊振一提議大家去爬山,齊邦媛跟上: “我也去!” 黃昏時分,大家下山。 齊邦媛走得慢,掉隊了。 聽著耳邊尖銳的山風,她抱著一塊小巖頂進退兩難,害怕地哭了起來。 這時,張大飛在山的隘口回頭看她。 天已經漸漸暗了,他竟然走回頭,往山上攀登,然后把她牽下山。 到了隘口,他脫掉自己的棉大衣,披在她身上,安慰道: “別哭,別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齊邦媛在淚眼朦朧中,看到他眼中真誠的關懷。 “他眼中的同情與關懷,是我這個經常轉學的12歲邊緣人很少看到的。” 這份關懷讓齊邦媛感動至深,永生難忘。 “數十年間,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里由隘口回頭看我。” 
張大飛 031937年,抗日戰爭開始。 日寇進入南京大屠殺前的二十天,齊家隨中山中學的師生們撤離南京,經蕪湖到漢口。 在顛沛流離中,齊邦媛的妹妹不幸夭折; 而齊媽媽則因產后失調,得了血崩之癥,生命危在旦夕。 齊邦媛一個人站在母親病房門口,感到寒冷、孤單、驚恐。 “你們準備一下吧。我們會繼續救,但希望不大。” 就在醫生宣布希望渺茫時,稍晚撤離的張大飛趕來探視。 齊邦媛一看到他,眼淚奪眶而出,大哭道: “妹妹死了,我媽也要死了!” 張大飛立馬走進病房,在床前跪下,為齊媽媽祈禱。 出來時,他對齊邦媛說: “我已經報名軍校,11點要去碼頭集合,臨走前一定要看看媽媽。你告訴你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齊邦媛懵了,原來張大飛是來道別的。 接著,張大飛拿出一個小包,放在齊邦媛手里: “你好好保存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說完,他疾步走出醫院大門,一路跑步到碼頭。 齊邦媛哭著打開小包,發現是一本《圣經》。 扉頁寫著幾行字: “邦媛妹妹: 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樂的園里。”  04萬幸,齊媽媽為母則剛,她割舍不下幾個年幼的孩子,硬是闖過死門關,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日本人把我們逼成這樣,我也沒有心情念書或等待一個沒把握的未來。我如今如愿考進空軍官校,可以真正報效國家,為我父親復仇!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只有戰斗,只有保衛國家!”“你們不用擔心我,雖然訓練很苦,但我每天吃得很飽。自從離開東北,除了在南京你們家之外,很少吃這么好的伙食。”因為哥哥齊振一在學校很忙,齊邦媛便代替哥哥給張大飛回信。一晃多年過去,齊邦媛跟著父親去了重慶,在南開中學讀書;1941年,張大飛被選入中國第一批赴美受訓飛行員;1942年,張大飛學成歸國,加入大名鼎鼎的“飛虎隊”;“當我們在地上奔跑躲避敵人的炸彈時,他們挺身而出,到天空去殲滅敵機。當我們在弦歌不輟的政策下受正規教育時,他們在骨岳血海中,有今天不知明天。”
05“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因為在藍天白云間,沒有'死亡的幽谷’……你說那天夜里回航,從云堆中出來,驀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張大飛的回信,寫在淺藍的航空信紙上,裝在淺藍的信封里。“前天升空作戰搜索敵跡,正前方云縫中,突然出現一架漆了紅太陽的飛機!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駕駛艙里那人的臉,一臉的驚恐。我來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開槍,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我忘不了那墜下飛機中飛行員的臉。”也寫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不喝酒,不跳舞,跟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我不肯一起去及時行樂,實在古怪。在我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看看書,給慧解人意的小友寫家書,比'行樂’快樂多了。”不論張大飛是如何傾訴他的矛盾、苦惱和思家之情,在戰火撩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家國的英雄形象,齊邦媛說:“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061943年,齊邦媛高中快畢業時,張大飛匆匆趕來學校,見她一面。他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向她走來,走了一半,突然站住了,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贊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他便拉著她跑到門口范孫樓,在一塊屋檐下站住,然后把她攏進自己的雨衣里。“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只想趕來看你一眼,隊友的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我……”07高中畢業后,齊邦媛考取武漢大學,遠離家人,前往四川樂山求學。開學第一天,她剛踏入女生宿舍,門房老姚看了她的名字,便笑道:“你做了大學生是什么樣子呢?寄上我的新地址,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從那以后,每個星期一下午,門房老姚都笑吟吟地,遞給齊邦媛一封寄自云南的信。其實,張大飛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云在四周翻騰,全神凝聚,處處是敵機的聲息,他心中別無他想,誓跟日寇決一死戰。但是,一切拼過,作戰平安歸來,一切的牽掛也立刻回來。而他最深的牽掛,便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認真給他回信的齊邦媛。張大飛在信里,大多是鼓勵齊邦媛,好好學習不要想家:“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光明前途的開始。”“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愛你,多么想你!”
08這封信,她收到已經兩天了。信紙上的內容,她背得滾瓜爛熟。“張大飛在5月18日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殉國于河南信陽上空。”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自從我找到你們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么會終于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么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爸爸媽媽怎會答應?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凈,一心想在戰后去當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云南來找我,圣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我死之后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后回家鄉奉養母親。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09“我心中不知如何恰當地稱呼他的名字,他不是我的兄長也不是我的情人,多年鐘情卻從未傾訴。我心中還有無法言說的復雜沉痛與虧欠,談到他的任何輕佻語言都是一種褻瀆。”當她見到書桌上那個深綠色的軍郵袋時,連她母親都難以分辨她臉上流的究竟是淚還是汗。“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因為在藍天白云間,沒有死亡的幽谷……”原來,張大飛把這封信一直裝在上衣口袋里,隨身攜帶。
10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爭勝利!那天晚上,重慶舉城狂歡,愁苦的大地灌滿了歡樂,人們在街頭互相擁抱、又跳又笑,盛大的火炬游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一瞬間,齊邦媛想到當年張大飛自操場上向自己走來,她突然感到萬聲俱滅,再也不能忍受推擠的人群!張大飛屢立戰功,出師雖捷,身仍先死,他在河南信陽上空殉職,未能親見抗戰勝利。無數場血戰,他奮勇向前,但終究令人憾恨地沒能分享到勝利的喜悅。齊邦媛一個人穿過校園,找到回家的小路,沿著平日不敢去的漫山墳塋瘋狂地奔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燒盡熄了……在昏天黑地的慟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從此之后,我不再提他的名字。
11大學畢業的時候,齊邦媛提著箱子,到門房跟老姚鄭重地告別。“你剛來的時候,成天就等那空軍的信,對不對?唉,他死了已經有一年多了吧。后來那個黃先生白跑了兩趟,沒有緣分。這三年你倒是很本分的。”后來,齊邦媛輾轉赴臺,嫁給武大校友羅裕昌,生了3個孩子。往后的日子里,她專注于教書和學術,成了國際知名的學者。
12“自幼崇拜的英雄已天人永隔,留下永久卻單純的懷念。這乘著歌聲的翅膀來臨的人,在現實中我們找不到美好的共駐之處。我常在歌聲中想念他,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接下來的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中年后我認真聽古典音樂,只有在心靈遙遠的一隅,有時會想起那林中空地的鳥鳴。”1999年5月,75歲的女作家齊邦媛來到南京,拜謁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上,刻著3000多位中國空軍烈士的名字。一個立志“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男子,以血肉之軀殉國,26歲的生命就濃縮到碑上這一行字里了!在這一排排巨大的、沒有個人生死特征的墓碑之間,齊邦媛想起了1936年的冬天,那個18歲的少年——“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凈,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2009年,85歲的齊邦媛出版記憶文學《巨流河》。她寫英挺有大志的父親齊世英,寫牧草中哭泣的母親裴毓貞,寫含淚吟誦雪萊和濟慈的朱光潛先生,寫性情率真寧可殺頭也不說假話的吳宓先生,寫唱著《松花江上》的東北流亡子弟,寫家破人亡后投身抗日戰爭以身殉國的飛行員張大飛烈士……她寫一個個中國人,他們的血淚情仇,他們的家痛國恨,他們的死里逃生。其中,齊邦媛與張大飛美麗而短暫的這段情緣,是貫穿“巨流河”的一條溫馨而又凄美的支流。張大飛英姿颯爽、光明磊落,當他宿命式地迎向死亡,他為生者留下永遠的遺憾。他的遭遇是具有代表性的,是那個時代每一個渴望為國捐軀的熱血青年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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