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詩需要內心安靜 寫詩應該是一個安靜的過程。客觀上是環境,主觀上是自己的內心。至少你的心要做到相對平靜。絕對平靜是仙佛境界,比如王維。 所以王維詩寫的好,就是因為摩詰修禪,內心平靜。 俗話說靜里修身,鬧處求財。專注于求財的人,或者在他專注于求財時是很難寫好詩的。因為求財本身就是一個喧鬧、浮躁的過程。自己的內心,容易被太多的外物所左右。而作為平凡而普通的人,很難不受到外物的影響。環境和外物影響心情,而心情則必然會影響思維。 寫詩的過程,有點像品茶或修禪。人們常說禪茶一味,因為安靜,心情比較放松。其實禪、詩一理,都需要平靜。因為只有平靜下來,才能靜心觀察和思考。所謂“一句坐中得,寸心天外來”。這天外突然而來的“寸心”,就是悟,是頓悟。而這種頓悟,恰恰是因為心靜得來的。 寫詩的境界和修禪的境界相近。開始是真不懂,后來是似懂非懂,到最后還是“不懂”。但最后這個“不懂”,是認為自己不懂,其實已經懂了。 禪學上說,有老僧參禪悟道,前三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三年則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后三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這是修行過程。其實老僧眼中最后看到的山水,和最初的山水早已大不相同。這是開悟,是境界和禪理。此所謂返璞歸真。 寫詩的修為過程,和參禪如出一轍。開始時什么也不懂,信手寫來,算得上無知無畏。而且自我感覺良好,涂鴉之后,得意洋洋,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真是個天才!后來發現還有什么詩詞格律、平水韻、詞林正韻、中原音韻……才突然暫時安靜下來,因為突然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懂,甚至覺得自己以前的狂妄自負,未免有點兒臉紅甚至搞笑的意味。于是乎開始學習些格律知識,并且絞盡腦汁,努力想讓自己高深起來,從形式到內容。甚至不惜顛顛倒倒,湊字湊韻,比比皆是,生硬、刻板、教條、僵化、不一而足……這就叫做似懂非懂。 如此寫詩,詰屈聱牙,其實還不如開始不懂的好。淺薄,但是順暢,說不定偶爾還能有一兩句好句子出來,強似不倫不類邯鄲學步者多矣! 真正懂詩的人,進得去,出的來。一切表達完全服從于自己的內心。詩語言本身是人們內心情感的表達工具,但如果不懂得如何使用,卻反而成了魔障。 真正詩的語言是一種純凈的毫無掛礙的心靈智慧。不是辭藻堆砌,不是雕琢修飾,不是人云亦云東施效顰……甚至不是敘事,不是說明,更不是說教,不是講大道理喊口號……這些全是垃圾。因為大道理誰都會講,而一味說教,尤其是為了某種功利目的去迎合說教,必然是令人討厭的。 詩應該是語言的自我表現,是別開生面獨具匠心的語言創造。 詩的語言應該是純凈的,簡單的,是沒有任何功利的藝術表現。它往往使用最簡單的語言,最樸素的情感,瞬間令人眼前一亮,繼而走進人們的內心。 二、王維詩的語言表現——調和 在詩的語言表現方面,李白、杜甫均不及王維高超。杜甫太沉著,李白太飄逸,但沉著、飄逸都不等于高超。 關于戰爭,關于邊塞詩,是唐詩的一大特色。王維的出塞詩,是特色之中又有特色。我們來看他的《塞上作》: 塞上作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山野火燒。 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人說佛是出世法,無彼、此,是、非,說傷心皆不傷心,說歡喜皆不歡喜。王維的詩,非不知道對方為敵人,而是忘其為敵人,所以能做到調和,無憎恨,亦無贊美。 王維即便是在生死關頭,也不忘對詩的欣賞。 祿山陷兩都,玄宗出幸,維扈從不及,為賊所得。維服藥取痢,偽稱喑病。祿山素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拘于普施寺,迫以偽署。祿山宴其徒于凝碧官,其工皆梨園子弟、教坊工人,維聞之悲惻,潛為詩曰: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種定力和詩的內心觀照功夫,怕是真的只有仙佛才能做到。但有時缺點似乎也在于此,無黑白痛癢,無人我是非。我們可以完全把他當成一個旁觀者,一個超然物外的人。而恰恰是因為這種靜心修為,能讓他心境澄明,洞察一切。所以他詩畫的造詣就高。因為悟道,每暗含自然之趣,禪機佛理。 三、王維詩的境界——肅穆 王維是詩人、畫家,同時深通佛法。深于佛理則很少感情沖動,然亦無朝氣蓬勃之氣。王維詩的作風,是肅穆。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我們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王維所受禪學影響之深。“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之“行”,未必要“到水窮處”,即便“到水窮處”,亦非“悲哀”;“坐看”未必是為了看“云起”,即便看到“云起時”,亦非快樂。而是調和,是隨遇而安,是自然而然,是人與自然合二為一。因此,自然而然,不悲不喜便是王維詩的禪佛境界。 同樣,如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是一樣。只是偶然行至“東籬下”,偶然“采菊”,偶然“見南山”,自然而然,無所用心,是一種純粹的超脫曠遠的內心境界。 而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相較于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則顯得十分笨拙,且太用力,心境并不平和。而王維似乎什么都沒說,但什么都說了。 再看王維的《秋夜獨坐》: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此二句是靜,但不是死靜。是佛的境界。王維深通佛理。 蘇東坡《書摩詰藍田煙雨圖》評價王維: 詠摩詰之詩,詩中有畫; 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然而所謂“詩中有畫”,其畫絕非畫可表現,仍是詩而非畫;“畫中有詩”,而其詩絕非詩可能寫,而仍是畫。如其詩: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送邢桂州》 此二句似畫而絕非畫可表現。因為日、潮能畫,而“落”其“來”又如何能畫?此二句不僅是顏色美,而且是一種動態的美。包括他的“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也是一種動態美。 王維詩多客觀描寫,是一種超脫,是冷眼旁觀,超然物外。這是一種修為和內心境界。“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如果只向“明月、松間、清泉、石上”去找是不對的,因為“明月”“清泉”之外還有東西,那就是詩的內心境界。品王維詩如品中國茶,清淡而優美。 四、王維詩皆出自然 姚鼎《今體詩鈔》評價王維說:“右丞具有三十二相,三十二相即一相,即無相。” 王維既是詩人,又是畫家,而且深通佛理,所以內心安靜。內心安靜則凡事可以作物外觀,不著色相,信筆寫來,全不用力。 人到無欲無求,便能做到心境空明。心境澄明便能洞察一切,天地方圓萬事萬物都在心中。“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便是空明之境;“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便是洞察;“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便是靜謐。如果說“燈下草蟲鳴”是詩人聽到的,而“雨中山果落”是同一時間發生的,詩人又如何能看到和聽到?但是他看到了,也聽到了山果落地的聲音。這是他的心,一顆安靜的毫無雜念的心看到和聽到的,是一種洞察天地萬物的心靈智慧。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遼遠壯闊;“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是英姿颯爽,是威武。王維的心里,當時是沒有敵人的,完全是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觀察,沒有任何政治因素。否則不會把匈奴騎兵,寫的如此矯健。 他的送別詩,也往往是旁觀者的角度。即便是最有名的“陽關三疊”。“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話也不是他說的,其實是他送別的那個朋友元二對他說的。王維修佛,所以能置身事外,不悲不喜,冷眼旁觀。 五、寫詩是一種自我修養 以上大半是從詩的純藝術角度而言。就詩的修行本身,古人往往更注重詩的內心修為。講究中庸,提倡溫柔敦厚。他們潛心學問,追求語言的藝術表現。詩本身是有品格的。是修身,修心,修德。是謙恭慎行,與人為善,是洞察人生百態包容天地萬物。所以古今大詩人,真正的語言大師,除了天資英縱(如太白)是絕不會張牙舞爪甚至訕謗叢生的。他們藐視惡行丑陋猥瑣,甚至藐視功利權貴,坐對水流花開隨心吟詠,偃仰嘯歌,看人生如過往,視富貴如浮云。 你見過幾個真正的大師天天上電視到處高價走秀做節目的?因為他們的心思根本不在這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生命的價值在于隨時發現和創造,沒有時間去到處扯淡,或者干脆就是不屑。當他們茶余飯后,偶爾面對屏幕上這些真真假假的表演時,或蹙眉思索,或一笑了之。 古體詩其實和新詩不同。新詩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很大程度上吸收了很多外來的東西,思想、思維方式以及創作手法,變得更加自由和開放。因此新詩比較適合年輕人寫,需要新的思想和激情,甚至是叛逆心理。很多老年人則未必能行(除非特殊人,比如泰戈爾。中國近年有個昌耀,也是年紀大新詩寫的好的)。很多年輕時候優秀的新詩人,都會一批接一批的被新的年輕人所迅速取代。而古體詩則完全不同,它是千百年傳承下來的民族文化,是國粹。這是中華民族所獨有的精神內涵,任何外國人都做不到,或者不可能學的真假難辨,因為這是民族氣質。 古體詩寫的好,則基本沒有年齡限制。小到七歲孩童(如駱賓王),大到七旬老叟,均可信口吟誦。這是骨子里的東西。而且越是耄耋老人,越容易寫的深沉厚重。這是思想、德行和人生閱歷、經驗所致,也就是我所說的修養。如同一壇老酒,老而愈醇,老而彌厚。 因為看淡世事,潛心修佛。所以王維的生活十分清苦。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便是他退出官場之后十分真實的生活寫照。以至于逝去后,人們到他的輞川別墅去看,這位才華橫溢的大詩人大畫家,這位權傾朝野的右丞,居然“齋中無所有,惟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 他的“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其實是一種自謙的說法。他是真正的謙虛,認為自己修行還不夠,還有機心沒有完全放下,否則海鷗為什么不肯和他親近呢?這個典故出自《列子·黃帝篇》,有人住在海邊,與鷗鳥相親相習。他的父親知道了,要他把鷗鳥捉回去。他再去海邊,海鷗便不飛近他了。 王維雖有田園,但是他還要“蒸藜炊黍餉東菑”,他親自去給野老送飯。正是這種放下一切眾生平等的心境,他才會突然發現“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如此絕美的田園景色。如果沒有開闊的心胸,沒有放下世間一切名利的那份恬淡情懷,便不能夠發現。此情此景,又如何能寫得出來! 據《莊子·雜篇·寓言》記載,陽子居(楊朱)去見老子時,旅社的人都歡迎他,拿凳子給他坐,其他客人也都給他讓座。當他從老子那里學了道理返回時,旅客們不再給他讓座,而與之“爭席”了。郭象注云:“去其夸衿故也”。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摩詰真正的意思是說,雖然自己潛心修行,參禪悟道多年,野老能與之爭席,彼此毫無隔膜掛礙,而實際上自己并不完全懂禪。 其實摩詰是真懂。否則他不會覺得自己不懂。 他真懂禪,也真懂詩、畫。 其實,禪也罷,詩也罷,當一個人真的認為自己不懂的時候,他已經真的開始懂一些了。 (作者系詩人,詩評家,涵社詩詞研究會會長,《詩詞選刊》主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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