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伊琍主演的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改編自李娟的同名爆款書,開播之后,口碑不錯,豆瓣評分一路沖到8.7。 李娟的作品多是散文集,將散文集改成電視劇,難免會損失一些味道,幸運的是,《我的阿勒泰》的主創(chuàng)們找到了一些的著力點。 李娟的文字,形式雖是散文,卻具有短篇小說的質(zhì)地,講故事亦莊亦諧,文字清秀而活潑,情感克制卻又沁人心脾,這是改編得以成功的重大因素。 電視劇里周依然飾演的李文秀,其原型就是李娟本人,這樣一位秀外慧中的漢族少女,不愛紅裝也不愛武裝,獨獨偏愛寫作,在聽了一位老作家(電視劇中的老作家原型應該是新疆著名作家劉亮程)的演講后,得到了新人從事寫作的秘匙——寫身邊的事,去愛,去生活,去受傷。 
對于劇中的李文秀,可謂老天爺賞飯,不僅賜予了她善于感知事物的敏感心靈和娟秀活潑的文筆,還賜予了她寫作者必備的“精神原鄉(xiāng)”以及汩汩流淌的靈感源泉——新疆阿勒泰。 你可以說,每個作者都有自己的“精神原鄉(xiāng)”,為啥只有李娟等少數(shù)人能脫穎而出呢?除了李娟本身的駕馭文字的能力,還因為她的這個“精神原鄉(xiāng)”新疆阿勒泰是與眾不同的,尤其是無數(shù)人迷失在物欲橫流的城市生活的當下。 阿勒泰之于李娟,正如桃花源之于陶淵明,李娟用文字搭了一座橋,讓自己的桃花源阿勒泰成為眾人的桃花源,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社會,一個桃花源般的“精神原鄉(xiāng)”無疑是搶手貨。 關于阿勒泰的桃花源功能的心靈映射,我們放在后面再講,我們繼續(xù)說電視劇里的李文秀的“老天爺賞飯”。 除了適宜從事寫作的敏感心靈,以及客觀上的原鄉(xiāng)阿勒泰,老天爺還賜給了對于李文秀的寫作有巨大裨益的角色——李文秀的母親張鳳俠,這個角色由馬伊琍飾演。 
馬伊琍為了飾演張鳳俠,通過深度化妝,將自己白皙的臉龐變成黢黑,但反差巨大的外表掩飾不住她跟這個角色的心靈相通——對于龐雜而辛勞的生活始終保持顛撲不破的樂觀,用劇中的原話說,就是:再顛簸的生活,我們也要閃亮地過啊。 “顛簸的生活”和“閃亮地過”,構(gòu)成了貫穿整部電視劇的主旋律,并引發(fā)出觀眾的深深共鳴, 在劇中,張鳳俠很有點“混不吝”的精神,用笑料百出的方式教哈薩克婦女說漢語;在野狼出沒的深夜草原中徜徉散步;當大雨瓢潑滴入有縫隙的帳篷時,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塑料袋排水器”。 張鳳俠與小自己幾十歲的廣東仔談戀愛,當后者為了搞冬蟲夏草跑得無影無蹤時,哈薩克族的村主任對張鳳俠說,聽說你的男人跑了?張鳳俠大大咧咧說,一個男人跑了就跑了嘛,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外地人跟你們當?shù)厝瞬灰粯樱覀冸x了婚也不丟人的,男人丟了再找一個嘛。 雖然在這些強悍話語的背后,張鳳俠也曾暗暗舔舐自己內(nèi)心的傷口,但她永遠以強者的姿態(tài)示人以永遠打不死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這就像《飄》里的斯嘉麗在承受困苦時常常默念的那句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張鳳俠對生活的態(tài)度言傳身教地深刻影響了她的女兒李文秀,后者正是仰仗這種不滅的精神力量去愛、去生活、去受傷,磨礪出了成為作家的必備閱歷和品質(zhì),不只是當作家,做任何事情,從事任何行業(yè),即便只是活著本身,都需要這種強韌而粗壯的神經(jīng)。 
李娟行文的一個特色,就是克制而含蓄的幽默,這種幽默有如文字潤滑油,既能讓讀者可以絲滑地將她的文章從頭看到尾,讀到精彩處,會心一笑,又不會流于胡鬧和輕浮,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捕捉到了這一點,為這部爆款改編的劇集增添了幾分輕喜劇的感覺。 比如,當李文秀和母親張鳳俠品評一匹圈著的草原駿馬時,張鳳俠說這匹馬是公馬,李文秀聽罷,便彎下腰去,窺看馬的下腹部,這時,馬恰逢其時地放了個屁,正好對著李文秀俯身向下的臉,李文秀做了個鬼臉,用手掌在臉前揮動,驅(qū)趕臭氣,這時,張鳳俠揶揄道,活該,誰讓你這么沒禮貌。 
在《我的阿勒泰》原著中,張鳳俠這個角色,即母親的角色,笑料更加豐富,細節(jié)更加飽滿,電視劇只是截取了書的一小部分,影像語言雖直觀,卻也喪失了某種漢語言的文字之美。 《我的阿勒泰》電視劇里的哈薩克青年巴太,與李文秀互訴衷腸,成為一雙情侶,實際在原著中,這是一段沒有結(jié)局的暗戀,巴太在原著中的名字是麥西拉。 李娟這樣寫道: 我連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別人了……麥西拉就像個國王一樣,他高大、漂亮,有一顆柔和清靜的心,還有一雙藝術的手——這雙手此時正有力地握著鐵鍬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撥動過的琴弦,曾如何一聲一聲進入世界隱蔽的角落,進入另一個年輕人的心中……我真慶幸,有一些話,自己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 以后,我會愛上別的人的,年輕歲月如此漫長……想到這個才稍微高興了一點,要不然又能怎么辦呢?當我已經(jīng)知道了夢想的不可能之處時——不僅僅因為我是漢族姑娘,不僅僅因為我和麥西拉完全不一樣……其實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從頭到尾我什么也沒有說出來過,什么也不曾讓他知道…… 我又想,麥西拉的新娘子,應該是一個又高又美的哈薩克族女子。當她生過三個孩子之后,體重就會超過兩百斤,無論是站著坐著都穩(wěn)穩(wěn)當當。她目光平靜,穿著長裙,披著羊毛大方巾。她彎腰走出氈房,走到碧綠遼遠的夏牧場上,拎著擠奶的小桶和板凳,走向氈房不遠處用木頭欄桿圍起來的牛圈……所有看到這一幕情景的人,都會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滿心又是歡喜又是感激,想起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那些事情,到了今天仍沒有結(jié)束……我也沒有結(jié)束,甚至我還沒有開始呢! 這段文字可以反映出李娟作品的某種質(zhì)感,沖淡而深情,細膩而遼闊。 
李娟對生活細節(jié)的描繪也令人印象深刻,比如狂風中在無邊的戈壁騎摩托車前行,李娟是這么寫的: 風一吹,頭盔兜著滿滿的風使勁往后拽,拽得頭盔帶子緊緊勒著脖子。勒得人頭暈眼花,還吐著半截舌頭。沒一會兒,門牙就給吹得冰涼干澀。我只好把這玩意兒解下來抱在懷里。可這樣一來,我和前面開車的我叔之間就被隔出了好大的空隙,風嗖嗖往那兒灌,雖然身上穿得里三層外三層,但沒一會兒還是被風吹透了,敞懷一般,肚皮涼幽幽的。盡管戴著手套,抱頭盔的手指頭還是很快就又冷又硬,伸都伸不直。哎,也不能戴,也不能不戴。連放都沒地方放,這是個小摩托車,后面已經(jīng)載了不少行李了……真是拿這個東西一點辦法也沒有。 李娟筆下的這個“戈壁行車”的場景,鮮活如畫,讓人如置身現(xiàn)場,恰似《紅樓夢》里的香菱學詩,香菱起初讀到王維的千古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時,覺得煙怎么會是直的,而太陽自然是圓的,真是又無理又俗氣,可是合上書一想,眼前就出現(xiàn)了詩中的景象,又覺得除了“直”和“圓”,可真找不到更貼切的字來替代。 李娟的文字也是這樣,需要讀者讀完之后合上書想一想,讓那種如畫般的景象浮現(xiàn)在腦中,這才會有更為深刻的美感和體驗,文字之美終究要靠讀書獲得,電視劇和電影是無法替代文字的。 鮮活如畫的“戈壁摩托車之旅”自然也是我上文提到的“閃亮地過顛簸的生活”的一部分,美國作家福克納筆下,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人們辛苦而堅韌地跋涉在漫長旅途中的畫面,每一個個體的艱辛旅程象征著整個人類不斷演進的歷史,李娟文字中的這個意象與福克納的經(jīng)典作品是相通的,這正是她能突破散文體裁的局限,將自己的作品與人類永恒的顛簸旅程嫁接起來的閃光之處。 當然,這必須通過深度閱讀才能感知得到。 

我們前面說的“桃花源情結(jié)”是現(xiàn)代人的剛需。 李娟打小出生于農(nóng)七師123團,高中時跟隨母親回到四川老家,家里因做小生意賠錢,遂重回新疆,李娟退了學,跟母親學裁縫,母女的生意仍然冷清,只好進入阿勒泰的深山老林,跟著哈薩克牧人轉(zhuǎn)場,開小賣部維生。 正是從小的成長經(jīng)歷,成就了李娟的寫作。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當代中國人的生活逐漸趨同化,無論是北上廣深,還是一線二線三線四線乃至十八線小城鎮(zhèn),多數(shù)人的生活,都無外乎在水泥森林的寫字樓的格子間里,進入朝九晚五、上班下班的工作生活節(jié)奏。 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天生渴望大自然,城市的作息在某種程度上壓抑了人們的天性,久而久之,會讓人向往陶淵明那種返璞歸真、不為五斗米折腰、回歸大自然的樸素而充滿生趣的生活。 李娟母女為了生計回歸阿勒泰的深山老林,恰好就是一個遠離城市文明的“桃花源”,這里充滿異域風情,漢人不多,哈薩克族、蒙古族的游牧生活,與現(xiàn)代都市文明大異其趣,這里的人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動輒載歌載舞,沉浸在“酒神文化”中肆意揮灑性情,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都市生活所缺少的。 
李娟作為介入阿勒泰的漢族姑娘,同時也介入了一種“生活在別處”的生存方式,并與這種生存方式彼此交融彼此影響,她和母親的小賣部即是介入這種新鮮生活方式的“媒介”。 李娟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想,等于是創(chuàng)造出一個“桃花源”,對于這個“桃花源”,當代人如久旱盼甘霖。 人們翻開李娟的書,就是進入一個令自己忘卻城市瑣事的新世界,在這個新世界里,一切價值重估,沒有大廠打卡上班,也沒有打工人的心酸,更沒有讓自己焦頭爛額的那些沒完沒了的紅塵俗事 中國文化自古以來就有儒家的“剛健進取”和老莊的“退隱無為”兩條相輔相成的人生道路,在蘊含天機的無限宇宙中,一剛一柔、剛?cè)岵攀侵袊送暾纳钏囆g,時而勇猛精進、一往無前,時而知止后定、以退為進。 在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中,借馬伊琍飾演的張鳳俠之口,道出了中國人追求有用、追求實用主義的另一面——無為無用。 張鳳俠說,你看看這個草原上的樹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便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嘛! 對無用的更多詮釋,以及電視劇里所沒有的其他更深刻的東西,在李娟的書里有著精彩呈現(xiàn),人作為一種極為有限的生命,在永恒的天地間倏忽而過,有如生前和死后兩個永恒黑暗之間的剎那螢火,人以螢火之光,卻偏要背負萬千煩惱,豈不是自尋煩惱。 李娟用“森林之尺”來丈量人之渺小。 在《我的阿勒泰》一書中,李娟寫道: 森林之于我們,真是一種最為徹底的陌生呀!它滿載成千上萬年的事物,爆發(fā)一般猛烈地橫陳在我們幾十年的壽命面前……我們不但時間不夠,我們連想象力也不夠啊……我們的“有限”是一種多么沒有希望的有限。然而,這又是多么公平的事情。即便是我們個人的不甘心,也因為有可能會從這些不甘心的尖銳之處迸發(fā)出奇跡,并且有可能因之洞悉些什么,而同樣圓滿地嵌入無邊無際的平靜和諧之中。 這便是李娟文字的真正價值所在,在充分認識到人之渺小的同時,保持有“閃亮地過顛簸生活”的信念和本能,這樣的文字既輕如鴻毛又重于泰山,既無用無為又價值連城,因它觸碰到了現(xiàn)代人“涉世越深,機械越深”的城市病的病灶。 當今世上,熙熙攘攘,皆為名利,人們在城市里,昏昏沉沉,無一日不醉,無一人不醉,趨名者醉于朝,趨利者醉于野,土豪者醉于聲色車馬。 而李娟的文字,有如一服清涼散,讓讀到它的人獲得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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