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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小硯|康巴情人

     xiaomanmanjun 2024-07-17 發布于天津

    就像我已經有過一生,

    但我記不住它是怎樣的了。

    沒有完整的故事。

    只是一些美好的片段。

    1. 與君初相識

    那是從馬爾康到康定的車上,回訪汶川的工作,正在變成一場即興的游走。那時,我并不知道西藏有多遠,要走多久,一路上會遇到什么。

    烈日炎炎,正是一年里最炎熱的季節,空氣中浮動著干燥的粉塵,偶爾一陣風來,都是灼熱的,帶著紫外線的嗆人氣息。混和著各種復雜體味的長途車上,有藏族人、漢族人、有當兵的、紅黃袍子的喇嘛,還有幾個旅游人,眾人隨著顛簸的大客車,昏昏欲睡。

    破舊的大客車沿著河流和樹木,在崇山峻嶺之間蹣跚前行,沿途村莊牛羊閃爍而過……高原陽光耀眼。

    那康巴漢子,坐在我前排,一次一次回頭,盯著我看。那種直視不躲藏的眼神,專注,驚訝,仿佛在研究一個什么物件,或是不同種族之間的好奇?總之,那不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眼神。很小的時候,我就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個長得漂亮的女孩子,討厭被人直視,那會讓我感到被冒犯。我呵斥他:“你是一頭牦牛嗎?牦牛才像你這樣直不愣瞪看人,沒禮貌!”

    我以為那是我們第一次遇見。

    從拉薩回來,我們在雅江再見面時,澤讓索郎和我說起第一次遇見,并不是在馬爾康去康定的車上。而是更早的時候,從紅原到馬爾康的車上,他坐在我后面兩排。途中,某次我回頭,他眼神恰好望向我,對視的瞬間,曾向他一笑。對此,我毫無印象。只是微微驚訝這么巧,一星期之內在不同的路上遇見兩次。我和阿亮到馬爾康后,去周邊玩了幾天,又繞回來搭車去康定。澤讓索郎和他父親在馬爾康辦事,也耽擱了幾天,然后,我們在同一輛車上再次相遇。

    我們的記憶總是有偏差,聽他說起,好像是另一個人的故事。也許是我走得太久了。

    長途車上悶熱難當,兩個康巴人為了爭奪開窗,幾乎要動刀子,一車人都在默默望著事態發展。兩個康巴人蓄勢待發,車廂里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我賭那個長頭發的藏人贏。” 她大聲跟同伴說。一車人都望向她,那兩個康巴人也瞪著她。同伴緊張地拉她,讓她不要亂說話,她毫不在乎地嘻嘻一笑:“賭一袋雞爪!”

    他跟朋友拓丹說,從未見過這樣膽大的漢族女子,看人的目光沒有畏懼,從不躲藏。隨時像要和人打一架一樣精力旺盛,卻又瘦弱得可憐,笑起來又像個小娃一樣。 

    看到她上車朝他走過來,他很緊張,莫名的緊張,覺得自己不能說話,不能動,仿佛一動,就看錯了人,那女子不是他在紅原車上遇見的,只是另一個長得相似的漢族女子。世上,不會有這么湊巧的事情。

    直到她在他后排坐下,他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世間真有這么湊巧的事。以為一面之后,永無可能會再見。忍不住一次一次回頭看,直到被那漢族女子大聲呵斥是牦牛,才確定,就是她。沒人像她那樣和藏族人說話,肆無忌憚,像頭隨時準備投入戰斗的小獸。

    中途在丹巴停車檢修。那女子在小鎮閑逛,他在街對面跟著,漫無目的地走。像是一場夢,又像是醉了酒,不曉得自己要干什么。

    再上車的時候,他跟他父親說:“阿爸,我好喜歡那個漢族的女娃子”。被他父親呵斥,叫他不要亂說話,“那女娃子可能已經有老公了,她旁邊那漢族男人可能就是她老公,你亂說話,給她老公曉得了,要對她不好。”

    他想著,這次到站之后,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世上不會再有那么巧的事情發生。

    “她是旅游人,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不可能再見到她了。”他對他的朋友說,“我在車上,跟我阿爸說,我想和那個女娃子做朋友,但是我阿爸說,人家漢族女娃子不會看上你的,你是藏族,又沒有文化,你不要再想了。” 

    到康定車站后,他還是忍不住過來和她說話,邀請她和同伴路過雅江時去他家玩。他說,如果錯過了,一輩子就不會再見。世上的人太多了,世上的路太多了,漢族的,藏族的,再也找不見。

    2. 猶似故人歸

    搭梁師傅的大貨車一路顛簸,沿途風景變幻,心情也波瀾不定,愈近雅江心愈亂,如春草瘋長。遠遠望見那山城,如我去時一樣,陽光燦爛,迅速決定下車。大部分時候做我該做的事,偶爾,做我想做的事。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

    此刻,就要去見他。愛就愛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雅江,這座小小的山城,梯階起伏,懸筑于雅礱江畔。高原仿佛離太陽更近,陽光灼熱,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背著包,快步穿梭人群中,跑過理發店,又退回去,遠遠瞄瞄鏡中的人,短發凌亂風塵仆仆,牛仔褲上的破洞越撕越長,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樣。快步跑到市場邊上,朝山下看,遠遠望見一個人站在雅江橋上。

    澤讓索郎說這幾天都在橋上等我,那是回成都的必經之路。如果愿意相見,就在橋上下車。如果不愿意,就這樣過去。

    遠遠望著那個人,心里一片塵土飛揚。千山萬水來赴約,那人就在眼前了。

    望望路上人流熙攘,望望那人在橋上。此刻,我們仿佛于人世兩端,等待一段開始與再見。或者,假裝渾然不覺地擦肩而過。

    忽然有點緊張,蹲馬路邊摳鞋上干結的泥漿,磨蹭時間。剛在鏡中看見自己,落魄潦倒,這樣子還能戀愛不?很沒信心。菜場旁有個小客棧,寫著:洗澡5元,對外開放。決定先洗個澡,再去約會。

    將破牛仔褲揉成一團塞進垃圾桶,換上那條和布達拉宮一樣華麗燦爛的花裙子。

    風吹起頭發,人輕快的象要飛起來,踢踢踏踏從斜坡一路跑下去,傍晚的雅江橋上,人流穿梭,我拎著裙裾,連蹦帶跳。澤讓索郎已回頭望見我。

    他笑著,我跑向他:“你好嗎?澤讓!”

    他用力點頭:“你也好嗎?小夜!” 他的漢語不標準,叫我的名字總也叫不準。

    我也笑著,點點頭。

    他大踏步向我走過來,那一刻,天空那么明亮,陽光耀眼。《詩經》中說好女如顏色,好男如陽光,他向我走來的時候,正迎著陽光,陽光和笑容同時綻放在他臉上,明亮無比。我覺得四周的一切都開始下沉,心長上了翅膀,和他一起飛向藍天。一路的孤單害怕,都在此刻笑意之間如冰雪消融。

    兩兩相望傻笑一通。他說你曬黑了哦,我臭屁地問:“還漂亮不?”澤讓一笑:“漂亮,不管怎樣都是最最漂亮。”我得意地很:“啊呀,就算不漂亮也沒辦法呀,只好將就著愛了哦!”

    他接過背包,拉著我的手:“跟我回家!”

    扎壩,漢語的意思是指懸崖中形成的溝壑,處于雅礱江大峽谷深處,兩邊高山,終年云霧繚繞,扎壩村寨就散布兩岸高山上。澤讓索郎的家就在那山間。澤讓告訴我,他們扎壩說的話是一種奇怪的藏語,不同于康區藏語,說不上是屬于什么話,只有扎壩人說這種語言。而這里扎壩人很少,只有一千多人,像雨滴零星散落在大山深處,鮮為外人所知。

    黑暗的山路崎嶇不平,大貨車在路上歪歪斜斜。一邊是高山,一邊是峽谷,能聽到雅江水在奔騰呼嘯,感覺好生險峻,卻又心思定定不害怕。坐在澤讓旁邊,望著他開車,笑意從心底彌漫到嘴角,他仿佛能感覺到,不時望我笑笑。

    “澤讓,唱歌給我聽呀。”

    “哦呀!小夜想聽啥子歌,都給你唱。” 沖我一笑。

    澤讓開著車,大聲唱山歌,大貨車在山路上搖搖晃晃,好像隨著歌謠的節奏在跳宕。月亮正從山頂上升起,照在山間路上,彎彎繞繞延伸未知的遠方,然而有月光閃耀鋪路,歌聲相伴,真希望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澤讓的孃孃在鄉上開了間小小的家庭旅館。太晚上不了山,帶我去他孃孃家借宿。樓下堆放雜物,窄窄的木樓梯上二樓,樓上一間大房間就是旅館了。進門處一張床稍大,是孃孃和兩個孩子睡的,靠墻四周擺放八張窄窄床鋪,很簡陋。孃孃拿來干凈被套床單換上,和我們打過招呼又去睡了。

    和一路見過的藏族人家一樣,墻上掛著歷屆活佛的像,壁上斑駁留著煙熏的痕跡,是在室內生火塘煮茶的緣故。房子當中間一個火塘,太晚了,火塘只余些冷灰。澤讓說明天早起給我打酥油,煮酥油茶喝。

    和澤讓燈前對坐,兩人相望望,無事也要笑笑。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跟他說我路上得意好耍的經歷,走了好多天,長又長的路,真真是萬水千山來赴約啊。怕吵醒他孃孃,壓低聲音,嘁嘁喳喳。又問我一路可辛苦,說起他的思念,還有擔心。不知不覺夜深。

    見我躺好睡下,澤讓才關了燈去對面床上躺下。月光蒙蒙地照進來,地上仿佛鋪了一層絲綢。正朦朧欲睡,他輕輕喚我:“小夜”。睡意濃重,迷糊應了一聲。他笑了,說:“夢里很多次你來了扎壩。”又說:“現在也像是夢里,叫你,你答應我了,才曉得是真的。心里,真真地高興。” 我聽著,也笑了。

    一早,被太陽曬醒,看看對面床上澤讓不在了。懶懶地賴著不想起來,很久沒有這樣舒適安定的感覺。不急著趕路,不急著干什么,擁被靠墻上發呆。澤讓孃孃的孩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趴床沿上仔細研究我,眼神直不愣登地。想起第一次見到澤讓索郎的情形,忍不住噗哧一笑。他們都那樣看人,連小孩都如此。

    3. 最好的時光 

    陪澤讓去山上某家拿工錢,是前些日子他幫忙運柴禾的酬勞。山花爛漫,陽光明媚,他在山路上倒退著,一遍遍望我。風吹起他的頭發,瞇了眼睛,不言不語只是笑啊笑,一不小心絆倒了。我笑他花癡。他不懂。解釋說有一種人腦子壞了,看到女人眼睛發直,連路都不會走了。他知道我罵他,也開心地笑:“哦呀!跟小夜一起,什么都不會說了,活也不會做了,對了,就是牦牛嘛,不會說話也不會想事情了。”

    “是小硯,不是小夜。”糾正他發音。他念了幾遍,越念越不準,怪腔怪調,不好意思地笑,說:“給你取個藏族名字吧?”我隨口應道哦呀。他想了想說:“我叫個澤讓,你叫個澤花,好么?”

    啥?張澤花?斷然拒絕:“太難聽了!不喜歡,土死啦。” 

     “土嗎?女娃子就是花嘛,好聽地哦!你不喜歡,我再想一個給你,好不?”澤讓坐在山坡上,嘴里咬顆草根,苦苦思索:“格桑梅朵,好聽不?格桑是我們草原上的花,梅朵就是花的意思。”認真地問我:“好聽的名字哦,好不好?”

    “算了吧,干嘛非得給我叫個藏族名字呀,我覺得是在叫別人,不習慣。”怪別扭的感覺。

    “我喜歡叫你我們藏族的名字,就給我一個人叫的名字,好嘛?這世上叫你小夜的人好多好多,格桑梅朵是我一個人的,多叫幾次就記住了,好不好嘛?”他小聲地央求我,神情叫人難拒絕,只好點點頭。

    “格桑!”澤讓望著我。

    “嗯?”回頭望望他。

    “格桑!”

    “啥子?”

    “格桑的漢話意思,是最好的時光。”澤讓解釋說,停了停,又輕輕說:“格桑是開在我心里的花,永遠是最好的時候。”

    永遠,很遠的,我們沒那么遠的時光。我沉默,永遠對永遠這種詞心生恐懼。

    這一路,遇見許多人,為什么是澤讓?是幸運還是劫難?望著他的臉,不禁一陣發呆。

    “有一天,你離開了,一輩子地都不能再見面,也是永遠,在這里。”澤讓仿佛看懂了我,以手指心。 

    “澤讓,為什么要愛上漢族的呢。這樣,很難,沒有結果。”一時苦惱起來,學他扯了棵草根放嘴里一通亂嚼。

    “愛嘛,不是你是哪個民族。我想過,你是藏族的多好,可是你是漢族的嘛,可是,愛上了,我沒有辦法嘛!”澤讓語調憂傷。

    “可是,怎么會見一個人一面就會愛上呢?我不曉得我對你是什么感情,我總覺得不容易愛上一個人。也許,我是被你的愛感動了。”我懷疑是愛上了他,還是愛上了他愛我。

    “咋子不會嘛!這是菩薩安排的,給我遇見你,給我愛上你。你被我感動了,你也會愛上我。”他很確定地說:“是真真的,從這里。”他指著胸口。我笑,搖搖頭,他一著急冒出一串扎壩話:zha duo mu gei,zha mu mo zhe。然后自己又笑起來,解釋給我聽:扎壩石頭燒不爛,扎壩人從不說假話。

    “可是,你們藏族似乎很容易愛上一個人,總是一見鐘情。”太容易愛,也容易不愛吧?哪里有那么多的愛啊!愛,是那么難以說出口,以至于懷疑錯失許多。而遇見太容易說出的愛,又懷疑輕浮,人類真是麻逑煩的動物。

    “是啊,愛不愛一個人,是一見面就曉得啊,你們說一見鐘情,我們叫緣分。”

    “可是,愛一個人又不能在一起會很難過。澤讓,我只是過路的人,走了以后,你會傷心,會怨我走進你的生活又離開。”我總是猶豫。

    “怎么會怨你?你咋個想地嘛!鳥兒如果不能飛,要翅膀有什么用?人如果不能愛,要一顆心有什么用?”澤讓望著我,神情確鑿,“相愛的人,在一起一天也是幸福的。就算不能一輩子在一起,也要愛,反正,下輩子我們就能在一起做夫妻嘛。”

    “為什么?為什么下輩子就能做夫妻?”看澤讓一臉很篤信的樣子,這邏輯未免太奇怪。

    “哦呀,是這個樣子地嘛,這輩子給我遇見你了,又不給在一起。那下輩子,菩薩就會給我們在一起的緣分。”澤讓索郎說。

    “為什么?菩薩怎么操作的?哈哈。”藏族人總說菩薩安排,菩薩咋那么閑啊,難道是婚介所兼職的?不禁樂了。

    “哦呀!如果菩薩看見我這輩子想你想得苦,就會給我下輩子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地都不分開。”澤讓望著我,輕輕地說,眼神深情執著,“只要我心里一直地念你,下輩子我們就一定在一起。”

    “啊呀,是這樣啊……那好吧,下輩子就下輩子。”望望他,忽然笑不出來了,他們眼里的菩薩竟然能如此體諒人心。我素來不信來世今生,但此刻寧愿相信了他。其實相信輪回也挺好的,可以將今生解決不了的問題推給來世。

     “明天,帶你去廟子,好不?請菩薩給我們緣分長長久久,生生世世。下輩子讓我們都是藏族的,或都是漢族,不管是哪個民族,我們是一樣的人,好么?”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來時路上,我總是猶豫,不可能在一起的戀情,究竟要不要開始。曾經問他,不曾得到,和得到又失去,你選哪個,他說后者。他是相信人有來世,今世未了緣,來世能再續。今生的相遇,能為來世種下一個因果。

    而我,卻是因為不相信有來世,所以決定來見他。

    歲月荒荒,風花啼鳥,縱情淡然,皆在一念。

    4 山中大雨

    回來路上,山中忽然下起大雨。澤讓索郎拉我狂奔,找牧羊人小屋避雨。石頭片砌的小屋,放羊的老頭在生火。澤讓索郎拉我進去避雨,圍火塘烤濕衣服,閑聊。又有個背柴禾的老婆婆進來避雨,老頭熱情打招呼。澤讓上前幫忙卸下柴禾,都是同村人,相互認識。

    山雨多時不歇,在我慫恿下,老頭老太唱山歌。他們對唱相和,擠眉弄眼,大概是調情的山歌。兩人都老態龍鐘,神情卻詼諧俏皮,非常可愛。唱的什么我聽不懂,澤讓索郎聽得直樂,回頭跟我說,他唱:年輕的時候,她是草原最美的少女,他卻是個沒錢的放羊人,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月亮還要高,對人的愛意看不見。現在兩個人都老了,愛不愛都已經不重要,愿她健康長壽,吉祥如意。她唱:弦子不彈起來怎么會有歌舞?愛意不說出去愛人怎么會知道?如今再也不要說,如今再也不要說。我的容顏已經老去啊,我的容顏已經老去……

    望望兩人,都老得縮起來了,鬢發都已蒼白。而彼時,兩人都是少男少女。

    回望望澤讓,那么年輕的面容,心懷感觸,輕輕握住他的手。澤讓沖我溫柔一笑,低頭輕輕在我耳邊說:“格桑,aquelaga!” 望著澤讓,輕輕說:“我也是,澤讓!”相望一笑。

    這是人世間最美的話嗎?一定是的! 我此刻還記得,他對我說話的語氣,和溫熱氣息在我耳邊。我們每天說好多好多的話,真正在歲月中被記住的,只有幾句而已。

    雨水淅瀝,眼見天光漸漸黯淡,老頭老太等不及雨停,披氈子離去。老頭跟澤讓打招呼叫帶我去他家牧場玩。臨走,看看我又看看澤讓,沖澤讓擠擠眼點頭一笑。

    靠澤讓懷里朦朧欲睡,聽檐下雨滴叮咚。不急著行路,不急著做任何事情,時間好像在這里停了下來。一路風塵,在此刻,皆化作細雨流光。

    和澤讓說起路過紅原時候認識的藏人。在路上,紅原那藏人給我打電話。我走在山路上,他在小學操場,忽而兩地同時大雨。他在電話里說:“我這里下雨了。”我猛一抬頭,望見大雨從遠方鋪天蓋地而來,那瞬間好奇怪的感覺,好像那雨是從紅原直接過來的,說:“呀,我這里也下雨了。”

    那是最后一次通電話。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說著雨水和天氣。離開紅原時大雨滂沱。最后一次說話,也是大雨茫茫。總是,下雨的天氣。

    “澤讓,你的愛,就像這山中大雨,叫人無處躲避。”望著門外的雨水,喃喃道。

    “格桑,我的愛你,是陽光一樣一樣的,我們扎壩山里,雨天不多,太陽天一直都有。”澤讓認真地說。我抬頭望望他,他一本正經,語氣確鑿:“真真地!”

    忍不住噗哧一笑,文藝腔在這“牦牛”跟前實在不搭調,我還是不要胡亂抒情了,好好說話比酸文假醋更動人心。

    他望我笑了,又認真地說:“他喜歡格桑,我也喜歡格桑。有一天給我認識了,請他喝酒,和他做好朋友。”

    “咦?澤讓,別人喜歡我,你不吃醋嗎?”我逗他。

    “吃啥子醋嘛,多多地人喜歡你,說明我的格桑好嘛。我喜歡你,喜歡你的人我也喜歡。”澤讓坦然地說。

    “好,既然你這么大方,那我也很仗義的,我允許好多好多的姑娘喜歡你。我的澤讓是世上最好的男人,肯定會有好多好多的姑娘喜歡你,對吧?”話鋒一轉:“不過,你不要喜歡她們就是了。我們相好的時候,你要是敢背著我愛上別人,哼!”拔出小藏刀,冰冷的刀身在澤讓臉上拍了拍。他揚著臉,似笑非笑,深深地望著我,眼神灼灼好像兩枚探照燈照在臉上,面紅耳赤,不敢對視。他伸手抱我,一反手小白玉刀直接頂住他脖子,喝道:“喂,干啥子?流氓!”

    他猝不及防,一愣。

    我得意的很:“哼哼,我可是位刀客!”

    澤讓望著我,忽然難過:“格桑,你這一路,是害怕的。”

    5. 他鄉的鄉

    這兩天跟澤讓去幫拓丹家蓋房子。拓丹是澤讓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生得手腳粗壯,高高大大,偏偏長了雙細長的小眼睛,笑起來一瞇縫,還露出兩顆可愛的老虎牙,破壞了威武的調性。比澤讓還高,估計一米九多。伸手在他面前虛虛一比:“拓丹,你可真高啊。”他伸手在我頭頂一比,只及他胸口高,哈哈一笑:“吃米飯的不如吃糌粑的,我們康巴人都長得高大,你們漢族人只有一點點兒小。”

     “你是在嘲笑我們漢人嗎?”一翻腕子小藏刀頂他肚上。拓丹一笑,反抓我手腕一把將刀子奪了去,對日光仔細看了看,贊好刀子!又問:“不是澤讓的刀子?”我搖搖頭。拓丹回頭望望澤讓,澤讓不說話。又介紹拓丹的弟弟帕卓給我認識,帕卓是位美少年,生得俊美不凡,唯沉默少言,哄他喊阿姐,他害羞不肯叫。

    澤讓他們抬石頭砌房子,我和帕卓負責燒茶送水。這樣忙碌干活,大家互助,好像我小時候村里,一戶人家做大事,全村人都來幫忙。特別有鄉里鄉親的情意充沛,鬧熱洋洋。

    帕卓16歲都沒出過扎壩,對外面世界知之甚少。我騙他說我們漢族其實也有馬,不過是長翅膀的,主要是交通太堵塞,沒有翅膀不行。還吹牛會武功,誰對我不好,我就點穴,時間長了就會癱瘓,喇嘛也治不好。其實我就是摳了一下他胳膊肘的麻筋,還敲了一下他的膝蓋,讓他膝跳反射了一下。唬得他一愣一愣,開始盲目崇拜我。他一崇拜我,我就盲目自信,兩位盲人導致了一場康巴大漢集體拉肚子事件。

    那天跟帕卓從尼瑪雜貨店看電視回來,被澤讓一把逮住,問茶水里加了什么的,怎么大家喝了味道古怪的很,都拉肚子了。

    啊?草藥呀,揮揮拳頭,做奧特曼打怪獸的動作,強調該草藥是加強體力的。然而,大家紛紛懷疑,我頂不住,只好承認。那些草是我跟帕卓在山上拔來的,和我小時候看到的薄荷葉子有點點像。問帕卓有沒有拿這個煮過水喝,他問能喝嗎。我猶豫了下,說應該能喝吧。帕卓就非常肯定,格桑阿姐,你說能喝就能喝!他那么信任我,我勢不能辜負,于是我們薅了好多草回來煮水。

    于是,一群康巴大漢們紛紛拉肚子。

    再于是,我將那種草拿給尼瑪雜貨店發布消息,告訴大家這種草煮水喝,會拉肚子,是真真的。如果有人便秘也許可以一試。不過,我不對此付任何責任。

    經過這次事故,非但沒有降低帕卓對我的崇拜之情,反而更加親近了。主要是我們從共同干壞事當中,建立了默契和攻守同盟。有時建房缺工具,跟帕卓一起跑腿,爬山去別的寨子借。沿路上看到種植的作物,帕卓一一介紹給我,幾種幾收。路過人家,見我是外地來的人,都非常熱情,總要拉我進家喝茶,他們的茶喝了不但不拉肚子,還很飽,茶里加了青稞和奶渣的。閑談也總要問起山外的生活光景,漢族地方的作物收成,我也給細細講來。大概生活在農村里的人,關心的物事大抵相同,并不因為民族和風俗有多大區別,無論走到哪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總是差不多的。

    空閑時,帕卓帶我去村里玩。我隨身攜帶棒棒糖,無論大人小孩見面就遞糖果,見活就幫忙。這樣的親和力,沒幾天連村里的狗都認識我了,三三兩兩地跟在我后面閑逛。尼瑪雜貨店是我們每天都去玩的地方,那里是信息交流中心,即時發布各村寨一切最新消息,相當于本寨CCTV。帕卓翻譯給我聽,我回來再八卦給澤讓他們聽。他們干活砌墻,我就蹲矮墻頭發布新聞。以我的八卦精神,幾天功夫就對這村寨大至婚喪嫁娶小至雞零狗碎了如指掌。

    恍惚有種錯覺,感覺自己已經在這里生活多年。望望這山山水水都滿心喜悅,端然地好到神魂顛倒。連路上看到一頭牦牛都要笑笑,它,可認識我的澤讓?喜孜孜地,一個人能傻樂半天。

    在這里,唯獨洗澡不適應。

    轉遍整個寨子都沒發現提供洗澡的地方。澤讓家也是一大家人住一個大房間里,好像旅館的通鋪,這里可真像個原始社會啊,簡直毫無隱私可言。蓋房子灰塵大,覺得身上都要結殼了。而聽說離此地最近的澡堂,在雅江縣,來回跑兩百里路洗個澡,真是太坎坷了。

    渾身癢刺刺的難受,忍無可忍,大喊一聲:“不行呀,我要死啦!”

    “格桑,啥子?咋個又要死了?”澤讓一邊干活,一邊好笑地問我。

    “我要洗澡啊,不洗澡要死人了啊,牦牛澤讓!”我毫無風度地抓背撓脖,提議大家干完活,找地方去洗澡。我想只要有水,總會有辦法的。

    “這里沒有洗澡的地方哦!”澤讓苦惱得很,停下來望我。

    “別告訴我,你們都從來不洗澡的哦!”瞪著他。

    拓丹他們轟然大笑,澤讓不好意思地說:“洗啊,咋個會不洗澡嘛,我們都是下雅江去洗澡嘛。”

    “好久去洗嘛?我也要去。”

    “你去不得,你是女娃子,兒娃子才能去江里洗澡嘛!再說,水冷得很,你洗不來。”澤讓一邊砌磚頭,一邊閑閑地答我。

    干完活,澤讓帶我去他阿甕(藏語:叔叔)家的蔬菜棚子洗澡。一路大聲唱歌,還手舞足蹈跳鍋莊。一行人載歌載舞,組團陪我去洗澡,我頭上扣著個塑料盆,表示很有壓力。

    阿甕家那個蔬菜大棚子里有澆菜的水管,可以洗澡。但大棚是塑料的,透光。我很不放心,叮囑澤讓他們站崗。他們幾個人背對我,四周放哨,見遠處有人過來就吆喝打招呼。聽不懂說什么,難道說:別過來,格桑在洗澡?

    果然,第二天尼瑪雜貨店老板,就八卦我去蔬菜棚子洗澡的事情了。一頓飯后全村都曉得了,那個漢族女娃子大白天在蔬菜棚子里洗澡……我覺得我的名譽已經毀了,只能強行安慰自己,還好是個過路的人。

    洗完出來,澤讓他們要下雅江去洗澡,叫我先回家。帕卓見我無所事事,就帶我去后山看愿望。愿望是可以看見的么?非常好奇。衣服也不洗了,塞到路邊草叢里藏起來。和帕卓跑去看愿望。

    爬到寨子后面的山上,有座挖空的山洞,里面全是拳頭大小的泥菩薩,密密麻麻。原來這里有風俗,誰有心愿就捏一個泥菩薩,祝告一番,供在這山洞里。帕卓指給我看:“這里的菩薩,每一個都是一個好愿望,你也來許一個最好的愿望吧。”我笑笑:“好,給我們帕卓許一個最好的愿望,愿我們的帕卓,將來遇見心愛的人,相守相愛一輩子,永不分離。”帕卓臉紅了,搖搖頭,說:“格桑阿姐,我不會有愛人。你和澤讓阿哥許個愿望吧,我幫你們祈求佛爺保佑。”我也笑笑,搖頭說我們也不要許愿望的。

    探頭望望,泥菩薩們憨態可掬地在山洞里擠作一團。這里有各種各樣最美好的愿望,深藏于這個神秘的山洞里,不教世人得以知曉,卻是每個人心底最深的力量。真好!望著望著很感動。

    好,那就讓我來為世人許個最好的愿望,合掌念念:“愿世間好人都得以遇見,相戀相歡不離不棄。帕卓,你說好不好?”

    回頭望望帕卓,他盤腿坐在山路上,合掌喃喃念經文。那模樣,那架勢,我忽然心驚。跳過去,抓住他,要將他拉起來,他被我嚇了一跳,停下來抬頭望著我。

    “帕卓,為什么你會知道這些?為什么你會念經!”

    “格桑阿姐……”他停了停,輕輕地說了句:“一直在廟子里學習,明年春上,正式地當和尚。”

    “啊?為什么?” 

    “我本來就是要當和尚的。”

    “帕卓,沒有人本來就是要當和尚的啊,你不要去當和尚好不好?”

    “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不可以當和尚?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怪不得他漢話說的這么好,原來是在廟子里學的。

    帕卓在山石上盤腿坐下,神色誠肅,默念經文。山風陣陣起,吹得他衣襟揚起,人卻靜如化石。忽然,我想起仁真,還有拉烏山上的磕頭人。慢慢地退到一邊,遠遠地望著,心里悶悶地,無限悵惘。我不了解宗教,也無意冒犯,我只是不喜歡我的朋友去當了和尚。我喜歡大家都在一起,蓋新房子,談戀愛,喝酒唱山歌,歡歡喜喜地過生活。人世許多愛欲嗔癡,得失離別,叫人煎熬痛楚,可我還是如此熱愛它。我只害怕時間太快,來不及好好地愛。

    和帕卓坐大石頭上說話,望著扎巴鄉山河浩蕩,零星藏寨散落在大山里,夕陽散淡,月光卻明晃晃。指帕卓看山腰踩出的路徑,判斷某家與某家交往密切,亦可看出某塊地是某家的。帕卓驚訝我如何知道這些。跟他解釋,世上有萬千條路,而對于很多人來說,它只有路的形狀,沒有路的意義。只有走過了,路才和人發生了關系。看路和人的關系,可以透露許多信息。你看,去往山間廟子的路徑延伸四面八方,去往鄉政府的路卻沒有那么多。說明寨子里宗教影響力遠遠強過行政影響力。而通路最多的卻是一家普通藏寨,那是尼瑪家的雜貨鋪子,老百姓的生活需求,又遠遠高于宗教。你看,你家通往索蘭珠家的小路,踩得雜草都不生,因為拓丹深深地愛著索蘭珠呀。

    想想,世界那么大,每一個相遇都像一個奇跡。我在路上走呀走,有天走到了一個小村莊。這個地圖上找都找不到的小村寨,忽然有天我來到了這里,好像生活多年一樣的親切和熟悉,是多么奇妙的感覺呀。世上的路那么多,沒有無緣無故去行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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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個面目模糊的小菩薩都是一個美好的愿望】

    6. 瑪尼鍋莊 

    今朝天氣晴好,在雅江邊洗衣。一路風塵,衣服臟得看不出顏色。澤讓幫我洗外套和背包,盡管手勢笨拙,卻不容我插手。我坐大石頭上唱歌給他聽,赤足踩水,踢踢呀踏踏,江面上起了風,浪滔滔,夾岸山花紅似火,倒映江水搖曳生姿,相顧相盼。

    同村少年下江來尋澤讓,說雅江縣上來人,組織村里跳瑪尼鍋莊,喊澤讓午飯后去換衣裳跳舞。澤讓對我笑道:“哎呀,瑪尼鍋莊只有我們扎壩有,全部的藏族只有我們這里的鍋莊不一樣,下午我跳給你看哦。”

    他朋友坐江邊望他洗衣,大聲嘲笑他。澤讓和他說藏語,邊說邊回望我笑。

    他朋友對我說:“我們藏族,男人給女人洗衣服,要給人看不起。”

    澤讓沖他朋友得意地說:“為心愛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好的,看不起的人是心里沒有愛人的人。”又指我,對朋友說:“這女子是我心愛的人,為她做任何事情,心里都高興的。”

    聽著大為感動,原來,愛與歡喜是要這樣直接表達,簡直心都要化了啊。我差點要跳起來大聲說我也愛你,愿意給你煮飯吃。不過,還是沒有那樣喊,大概是我對做飯手藝實在沒有信心?

    噯,算了吧,我其實就是虛偽,就是那樣的。該說的話在該說的時候,常常沒有說出來。現在想來很悵惘,不會有機會對他說了。

    去草灘晾曬衣裳,驀然,聽見上面壩子上跑馬調響起,歡快悠揚,陽光陡然都明亮起來。澤讓眉眼一揚,欣喜沖我道:“你聽!”

    揚手投足跳將起來,他唱:“格桑哦,格桑哦,格桑梅啦里朵,迎著陽光盛開在吉祥的草原啰喲,格桑梅啦里朵喲……”澤讓索郎神采飛揚,笑逐顏開,一邊跳,手上還提著濕衣裳,揚手,頓足,水滴撒了一臉,忍不住自己都笑倒。

    鄉里忽然多了許多盛裝的藏人,頭戴英雄結,嘴里鑲嵌大金牙,長發披肩,身著華麗藏袍,滾繡各式紋樣。也有背背簍夾雜其中做生意的藏人,相互大聲招呼,都是十里八鄉趕來參加鍋莊的,壩子上系了好多馬匹。

    又有成群喇嘛騎摩托從對面山頭呼嘯而來,山路上排成一縱列拉風車隊,摩托車上滿滿當當各種裝飾,紅綢花綠塑料葉子,明黃的流穗,雪白的哈達。店子里的音樂像是要比賽似的湊熱鬧,一家比一家大聲。澤讓拉著我在人群中穿梭,帶我去他家換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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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妝的康巴大漢】

    澤讓家有間小小雜貨店,兼賣藏族服飾。許多藏人擠在里面梳妝打扮,一位著節日盛裝的康巴大漢,長發糾結成坨,一手舉小鏡子,一邊沖手心呸呸吐口水,細心對鏡抿頭發。拓丹和帕卓亦在相互幫忙整理服飾,這兩兄弟真是帥得齊整整。看到我打招呼,叫我換漂亮的藏裝一起去跳舞。

    澤讓換好藏裝從里間出來,喜孜孜地展示給我看,明黃緞子上衣,衣襟暗紅線繡龍紋。暗紅色藏袍金線織繡飛鳥花卉紋,腰間明黃刺繡腰帶,斜插一把康巴刀,長發披肩,寬肩闊步,舉手投足之間一股英武之氣。拿了幾件藏裝來給我試,皆色彩艷麗,桃紅柳綠,裙子太長,腰間要折起用腰帶系住。可惜頭發太短盤不起來,戴不了那些藏飾,澤讓遺憾地摸摸我頭發,叫我不要再剪了,女娃子總歸留長發好看,好戴頭飾。從懷里掏出一對耳環給我戴,發現我竟然連耳洞都沒有,又失望又好笑。分一只叫我收好,另一只幫他戴左耳上。靠近時,聞到他身上淡淡酥油混合著藏香的味道,不禁心神一蕩,無端臉紅耳熱。

    出門來,壩子上已經圍攏盛裝的人群。陽光瀲滟生輝,藏飾閃爍耀眼,好一幅色彩斑斕的畫面,連云彩山水都失了顏色。

    壩子上,眾人手手相連團團圍住,分男女兩隊靜立。并無音樂伴奏。驀地,一人起唱,聲音粗獷豪邁,高亢滄桑……余音未了,眾人齊聲相和,腳步隨歌聲碎碎踩起。歌聲漸快,舞步愈張揚,一時裙裾飄舞,衣袂飛揚。又男聲合唱,女聲齊齊相應,圈子越跳越縮緊,幾乎膝蓋相觸。隨著女聲起唱,高昂悠揚,響徹云間,圈子又如退潮,嘩啦啦散開。水袖飄揚,舞步越跳越如行云流水……

    澤讓隨歌聲起舞,眼睛卻四處尋找。壩子上人太多,服飾都鮮艷耀眼,如同華麗海洋,澤讓要在人群中望見我實在不容易,幾次望向這邊,又轉向別處。康巴人都生的高大,我在人群中被淹沒了,跳起來揚手,將頭巾解下來,大喊澤讓呀澤讓。不管后面的人有沒有意見,我只要我的愛人看見我,看見我在的。

    終于,他望見我了,對視的瞬間,臉上頓時笑逐顏開。隨大家舞步轉來轉去,眼神都尋尋覓覓回望這里。那么多康巴漢子中,我亦只望見澤讓。

    雖千萬人中唯有彼此,就是這樣吧? 原來是真有這樣的時刻!

    此刻,與愛人戀戀相望,壩上歌舞正好,人世豐饒喜慶。快樂的歌聲響徹入云,陽光下江水都響亮,仿佛與人世在相應相和。山水樹木都與人世有情有意,連滔滔江水都有了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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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一個節目《奇特的藏族婚俗》,原來那天村里組織跳鍋莊,是配合央視拍攝。時隔一年多以后,重又看到了扎壩和澤讓,那時我已經回到漢地】

    7. 蘋果園舞會 

    鍋莊結束后,大家一起去耍壩子。耍壩子就是一幫人找塊好草地喝酒扯淡曬太陽。一行七八輛摩托車排成一縱列,在山路上呼嘯,往半山腰的蘋果園去,每輛車后都捆著啤酒。一直覺得,在西藏游手好閑是多么一本正經的行為,值得一干再干。

    除了澤讓的朋友們,還有澤讓的三位阿甕加入。拓丹爬到樹上砍了根蘋果枝,扛過來。枝上果實累累,扔到壩子中間,拔腰刀給大家削蘋果。澤讓在草壩上教我跳康巴地區的鍋莊,大家齊聲唱歌打節拍。康巴地區的鍋莊豪放無比,動作大開大合。我穿了雙拖鞋,跳起來鞋亂飛,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舞步全被我蹦亂了,重又坐下來喝酒,大家嚷著扎西德勒,碰杯就仰脖子灌一瓶酒。這樣喝酒實在是豪氣干云,毫無廢話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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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蘋果園舞會,澤讓教我跳康巴的鍋莊】

    澤讓索郎扔石頭特別準,指哪打哪,精準無比,打下許多蘋果。可惜我的彈弓在路上丟了,但不妨礙我吹牛。將大家圍攏來,講我有個好主意可以幫他們做生意賺錢,比畫彈弓怎么使,對他們放牧管束牛羊相當方便,不用從馬上下來,揀土塊趕羊。如果能將彈弓普及到西藏,那該是多大的一塊市場啊!

    還可以訓練澤讓彈弓絕技,包裝出一枚彈弓王子。他這么帥,又能歌善舞,手上準頭又厲害,簡直不二人選。讓他跟我巡回表演,號召全西藏的牧民都使用彈弓,形成放牧新風氣。為了擴大宣傳力度,我們要想辦法在雅礱江新年打馬節上增加一個彈弓比賽項目。屆時,彈弓將成為西藏一種流行,一種時尚符號!

    說得興奮,我站起來轉圈敬酒,并大膽預言:未來三五年,康巴漢子的標志配飾,除了康巴刀,就是人手格桑牌彈弓一把,配小牛皮彈夾一只。這是一個偉大的事業,不僅能賺錢,還能使康巴文化更加豐富多彩,為你們的彪悍風范更添神勇。

    大家被我慫恿得興奮不已。澤讓更是激動得站起來了,熱切地說:“格桑,如果我們能做一樣一樣的事情,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對吧?”

    我也腦子發熱:“對啊,如果我們有共同去做的事情,也許我們真的能在一起了。”

    澤讓的阿甕說:“格桑,留下來吧,喜歡的人,就要在一起。你們想要做事情,大家都幫助你們。”

    也許,真的可以!

    “澤讓,如果我們可以在西藏普及彈弓,就可以給人去賣我們的彈弓賺錢,我們分錢。然后,我們可以在扎壩開一家朗瑪廳,大大的朗瑪廳,要那種熱鬧的混搭風格,請很多朋友來玩,來喝酒。我彈琴,你跳舞,好不?”我拉著澤讓的胳膊,使勁搖啊搖:“還可以在扎壩開一家青年客棧,請我的漢族朋友們來住,我們可以做旅游人的生意,你開車去雅江接客人來扎壩耍。”

    澤讓眼睛閃閃發亮:“格桑呀,好格桑!只要我們在一起,任何事情我都努力去做,不怕苦,也不怕累!”

    “我們親戚會釀酒,請他幫我們釀酒,給朗瑪廳的酒。”拓丹激動地接道,沖澤讓說:“多杰阿甕,釀的酒是最好最好的!”

    “可以叫尼瑪哥哥回來。”帕卓也怯怯地插了一句。

    “誰啊?”我問。

    “是我們藏族的歌手,最好的歌手,在拉薩很有名氣哦,還出唱片了。”帕卓認真地說。

    “呃,到底誰啊?”他們都喜歡用“最好的”這個詞。

    “我表哥,他在拉薩唱歌,是明星,歌唱得最好最好!”帕卓補充道。

    澤讓也說:“我孃孃家墻上有他照片,我指給你看過,記得啵?”想起來了,塑料紙印刷的那種明星像,小時候我家里墻上也貼過這種明星年畫,人被修得像個假人兒。“好,算他一個。他要是愿意回來和我們開朗瑪廳,我們就帶他一起玩。”我儼然大佬一般。

    “我家里有藏琴,修修可以用,給朗瑪廳。”拓丹也說:“電視機也有一個,給朗瑪廳里,放碟子可以的。”

    “我贊助音箱。”德勒阿甕忽然插話道。

    “好,阿甕,不許賴皮,我記下來了。”我笑道。

    “真的要開朗瑪廳嗎?我幫助畫畫。”曲禮阿甕也感興趣地說。澤讓跟我介紹:“我阿甕是最好的畫畫師傅,我們山上的廟子里,還有藏寨墻上的畫都是阿甕畫的,漂亮地哦!是我們藏族最好的畫畫師傅。”

    哦呀!太好了,有最好的藏歌手,最好的釀酒師傅,最好的藏族畫匠,扎壩鄉真是人才濟濟呀!還有最好的朋友們和最帥的澤讓,我拎酒瓶向每個人敬酒!

    “格桑,澤讓,你們要是開朗瑪廳,我沒技術幫助你們,我給錢,幫助二千塊錢,好啵?”澤讓的表哥,扎壩開臺球廳的,有點娃娃臉的康巴男人,無論白天黑夜都戴個時髦的大墨鏡,很神秘的樣子。也開口支持我們。

    “我也拿錢出來幫助你們,還有,不管哪個喝醉了找麻煩,我都幫助你們。”扎西索郎揚揚拳頭,這位據說從小就一直苦練拳頭的康巴大漢,打遍鄉里無敵手,威震扎壩,輻射雅江,就差收保護費啦。

    澤讓感激地帶我跟大家敬酒,說:“格桑,大家都喜歡你,你不要走,留下來扎壩,好啵?”望著澤讓熱切的眼神,我忽然有點心虛,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只是喝酒興起,胡扯一通。當初去汶川辦帳篷學校也是和阿亮喝酒胡扯,興起去干了,自己上了自己的當。然而這件事和去汶川不一樣。

    沉默片刻,說:“澤讓,我也喜歡你,可是,我想回家。對不起!”停了停,說:“再不回去,我家人要出來找我了。”

    澤讓望著我。我低頭不語,臉上火辣辣的,心中梗梗難言,好似虧欠,不敢看澤讓的臉。一時大家都靜了靜。

    曲禮阿甕忽然說:“我弟弟,澤讓的阿爸,還有他們,我們都跟澤讓說那個漢族女娃子不會來扎壩的,你不要想了,她不會到我們這里來看你的。你天天、天天地想啊,要得神經病了。你來了,我們都很高興,漢族女娃子也這樣看重信義,我們很欽佩你,希望你以后能常來扎壩玩,大家做長長遠遠的朋友,和澤讓做一輩子的朋友,不要忘記。”

    我抬頭望望阿甕,感激他不將人往壞處想,唯向善和體諒。起身,給大家敬酒。

    總有一天一切都會過去,所有都將變成回憶。但我一定會反復想起,有澤讓在,有大家在的時候,蔚藍的天空,半下午的蘋果園,陽光在林間跳宕如水般透明,還有江面上吹來風的味道……環顧四周,我多么留戀此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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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起:佚名,澤讓,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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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地方都有屬于它們的瞬間,在回憶中留下刀刻一般的痕跡。】

    8. 忘情水 

    黃昏時分,走在小鎮上,長不過數百米,沒有路燈,只有人家昏昏燈火,照出沿街一方地面。總有人和澤讓招呼,澤讓帶著我一路和大家招呼,一面低頭笑著看看我。聽不懂說什么,大概也能猜出問我是誰。

    鄉上有兩家小酒館。一家據說飯菜很難吃,澤讓帶我去另一家,朋友們都在等我們了。

    小酒館雖然簡陋,竟然還有小小隔間,墻面沒有粉刷,石頭片鋒利支棱,我們好像在一個洞穴里喝酒。發電機轟隆作響,一盞小小的節能燈,昏暗,人影晃蕩,在墻上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墻上唯一的裝飾,就是貼了許多歷代活佛、班禪的畫像。由于畫師對人像技術的概念化,他們都長得像兄弟。歷代的活佛班禪們,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于這家墻上重逢了,正笑瞇瞇地看著我們。

    菜肴已經上了,地上壘了幾件啤酒。看形勢,今晚不倒下幾個是不可能的了,藏族人喝酒兇猛,一路早有領教。我趕緊先吃飯,空腹喝酒戰斗力不行。在坐的都是澤讓同村好友,一一介紹給我,漢語不大靈光,交流不了,所幸西藏有一句萬能金句,扎西德勒。舉杯時,只需大喊一聲扎西德勒,足以表達一切。

    這家據說是扎壩最好的飯館,菜做得難吃得要死。澤讓還體貼地問我好吃不,是你們漢族的師傅做的哦。我痛苦地搖頭:“不好吃!比糌粑還難吃,哪里有回鍋肉用蓮白炒的嘛,蓮白也就罷了,竟然還是腌蓮白,太過分了,怎么可能是漢族人做的,肯定是混充的。”

    他大笑,拍桌大喊:“大師傅!大師傅!”一矮小男人跑了過來,還竟然真是漢人。澤讓一把抓住他肩膀按坐身邊,說:“喝酒,你做的菜,難吃!格桑說不好吃!”

    那家伙愁眉苦臉,說喝不得酒,起身要逃,被澤讓一把提溜住逃不了。只好勉強坐下,愁眉苦臉地跟大家喝酒,解釋說:“哎呀,不是手藝不好,是沒得材料嘛,買不到噻。對不起啊,各位大佬,哈哈。”嘻嘻哈哈打圓場。

    見我是漢族人,問我:“你是旅游的啊?怎么跑到這個鬼地方來了?跟他們怎么認識了。”我說不是旅游,來看我的愛人。他驚訝死了,望望澤讓索郎,又望望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問他怎么跑到此地來做生意。拓丹大聲插話:“他跟你一樣,愛人在這里嘛。愛上了我們的索拉姆,不拿工錢在這里做大師傅。”大師傅不好意思:“別聽他胡扯,人家是老板娘,我只是個打工的。”

    大師傅是雅安人,年近四十,愁眉苦臉的中年男人,面白無須,說話總是壓低聲音碎碎語。之前聽澤讓索郎說過,愛上了這里的索拉姆,年年都說不做了,年年過了年還是又來了的漢族男人。

    大師傅大概看我是一群藏族人中唯一的漢人,也不再說不能喝酒的話,坐下來和我聊天。悄悄跟我說:“我快要離開這里了,這鬼地方,啥子都沒得。人又野蠻得要死,一喝酒就打架,打架就動刀子,還砸家什,一個月要到縣里買幾次碗盆。遲早有天,我都要被他們失手干掉。”一面說,一面還眼睛梭梭,望望澤讓索郎他們。

    他的樣子實在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師傅喝了杯酒,望望我,忍不住又悄悄問我:“澤讓索郎真是你男朋友啊?”我欣喜地點點頭,他遺憾地搖搖頭:“你斯斯文文的姑娘,怎么跟個康巴人啊?發神經!”我笑著回他:“你瘦瘦弱弱的男人,怎么發神經敢搞康巴人的老婆啊?我看你頭上有一道猩紅之氣繚繞不去。”

    “呀?不要亂說,不要亂說,我真是個打工的。”大師傅手一通亂搖,又好奇地問:“啥子猩紅之氣哦?”

    “就是血光之災的前兆啊,哈哈。”我捂嘴偷笑。大師傅生氣地瞪我,忍不住又嘿嘿地笑了:“放屁哦,不要咒老子。”

    他八卦地問我咋個會愛上藏民。我說:“我才不管他是啥子民族,我只是愛上了一個男人。”

    “哼,一時的愛情,你覺得啥子都不重要,一輩子嘛,恐怕你要哭起走!我就不信,你能跟藏民生活一輩子?天天背著娃娃去放牛、擠奶子,打酥油茶,做糌粑,洗衣做飯,一輩子都去不了幾次雅江縣城。”大師傅撇撇嘴,不屑地道。

    一輩子?太遙遠了,我只要現在!死大師傅,老子懶得理他。

    “我跟你說啊,他們這里藏族女人很沒有地位,男的在外面找情人,喝酒,還打婆娘。索拉姆就經常被她老公打,你咋個可能過這種生活?你可別頭腦發熱,浪漫當不得飯吃,你要理智一點。”大師傅湊近我嘁嘁喳喳小聲說。我厭惡地離他遠一點。總有人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看到一切的事實真相,想得比誰都長遠,還迫不及待地要說出來。按他那么說,人都不要活了,橫豎都是要死的。

    他又湊近我預備再說,我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他,冷冷地說:“大師傅,你不要說了,道理個人都懂。為啥子索拉姆挨打你會難過?旁人打自家婆娘關你啥子屁事?這是理智嗎?理智是叫你回鄉討個婆娘生個娃,好好生活,對吧?可是,你為啥子會在這里?待又待不安生,走又走不脫,糾結得要死要活。我跟你不同,我從不想一輩子那么遙遠的事情,我只要現在,現在,你懂么?就是現在,我和我愛的人在一起,伸手就能碰到他。將來,那么遠,啷個曉得?也許我活不到一輩子那么長……”越說聲音越高,越說越絕望,不禁哽咽。

    世人都自以為聰明,能洞察一切。將來,誰能看見將來?如同我們看不見的時間一樣。生活就像乘坐一架超音速列車感覺到時光飛逝,但觸及不到。如果能讓列車停住,也許我們就能停在時間里。如果我們能走出去看到時間的軌跡,也許就能看到生活的全貌。可是,我們看不到。只能如暗夜行路,磕磕碰碰前往未知歲月。而此刻,兩情相悅,討論啥子狗屁將來?一個溫暖的現在抵得過一百個美好的未來!

    澤讓他們都靜了下來,望著我和大師傅。我說得快又急,可能他們都沒聽明白我在說什么。大師傅望著桌上的酒杯,沉默不語。

    澤讓伸手過來拉我:“格桑,你不高興了嗎?為什么?”

    “澤讓啊,歡喜的時光總希望能長久,可曉得它不長久,心里就難過得很。”眼淚止不住地落。

    澤讓悲傷地望著我,嘆氣:“格桑,你不要難過,以后的事不去想它,想也沒有用。”拉拉我的手,柔聲說:“我唱歌給你聽,格桑你要高興啊!”

    抬手用袖子狠狠地擦干眼淚,勉強歡喜說好。

    澤讓推開碗盞,用竹筷擊打桌面和節拍。酒后的聲音嘶啞,滄桑,唱個歌多有傷感離意:遠山上的積雪,是天邊的哈達,潔白無暇,像我的愛人啊,望望那么近,走走那么遠……一邊唱一邊望我,眼神戀戀。

    大師傅冷不丁大聲叫喝酒啊喝酒,耍寶地站起來,吆喝勸酒。大家重又高興起來,下使勁灌大師傅酒。大師傅豁出去了,來者不拒,喝了一圈,搖搖晃晃站起來,說要給我做個正宗川菜。我說吃不下了,不要了,但拉不住他,大師傅一路如水上飄下了廚房。忽聽隔壁鍋碗稀里嘩啦一陣亂響。索娜姆在隔壁驚抓抓地喊:“大師傅!大師傅!鍋子要打破了哦!”

    拓丹回來報告:“大師傅喝醉了,碗子打破了兩個,叫索娜姆從工錢里扣了去。”我們沒心沒肺,哈哈大笑。

    大師傅在隔壁廚房開火燒菜,扯開喉嚨大聲唱歌:曾經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一路走來不能回,身不由已在天邊……如果你不曾心碎,你不會懂得我傷悲,當我眼中有淚,別問我是為誰,就讓我忘了這一切……聲音沙啞,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節奏紊亂,混著碗盞瓢盆亂響,菜刀咚咚咚,直叫人黯然銷魂。

    澤讓問我大師傅唱個漢歌什么意思。我胡亂翻譯:“走遍千山萬水那么遠的路,發現最喜歡的人在路的另一方,卻已經不能回頭。如果你看見我流淚了,不要問我是為了誰。給我一杯酒,就讓我忘記這一切,忘記我是誰,忘記我曾愛上誰。”

    澤讓悶頭喝酒,嘆了口氣:“哦呀!”

    拓丹也嘆:“哦呀呀!大師傅喝醉了,今夜里是傷心了。”大師傅端一盤菜肴威風凜凜地出現,努力靠墻擺了個造型,大聲打斷拓丹:“你娃才醉了,說的啥子屁話,傷啥子心哦,老子年紀大嘍,整逑不懂!”大師傅做人一貫委婉,忽然這么男人,大家都覺得頗刺激。拓丹上前接菜,扶大師傅坐下,贊他唱得好聽,舉瓶敬酒。

    大師傅越喝越興奮,說是自來扎壩這么多年,最開心的一天,敲盆打碗,自告奮勇唱歌給我們聽。酒后的大師傅忽然變作話嘮,東扯西拉,一會說到小時在雅安鄉下偷西瓜。一時又說到第一次出來做事情,喜歡飯店里一個服務員,跟我們比畫:圓圓臉,胖乎乎的,笑起來眼睛彎彎。還牽動嘴角,擠眼睛,作出眼睛彎彎的笑容給我們看,那樣子實在詭異,笑翻一桌人。大師傅渾然不在意,說:“笑個屁,你們懂嗎?初戀懂嗎?呸!你們這里風俗不好,爬房子,對感情不專一。”拓丹笑問大師傅爬過索拉姆的房子沒有。大師傅撓撓頭笑罵放屁,轉過話題叫澤讓唱歌。澤讓問我聽什么,我說只要是情歌我都愛聽啊。

    澤讓唱,眾人相和,酒意酣暢。扎壩月正圓,輕輕,輕輕爬上了小酒館的石窗窗。 

    9. 情愛何期期

    和朋友們酒館道別。大師傅徹底醉翻,拓丹將他扶到廚房隔壁的小床上,大師傅還喃喃自語說自己沒有醉,要喝酒要唱歌。走出門外,還聽到大師傅在床上高歌忘情水,在這夜晚,叫人聽了心生惆悵。

    夜色靜寂,燈火俱滅,小鎮空無一人。問澤讓爬房子是不是走婚,澤讓點點頭。很驚訝,以前只聽說瀘沽湖有走婚風俗,原來這雅礱江里也是這風俗。澤讓說情人間第一次爬房子,要好朋友作伴。他就陪拓丹去爬過房子,他先爬上去,叫開女孩的窗戶,告知拓丹在下面等她。女孩子就下樓開門,讓拓丹從大門進去。只有第一夜有特殊待遇,可以從大門進去,以后約會就只能爬墻從窗戶進房間。也有爬房子技術很爛的,扛梯子去見情人的,被人嘲笑。

    看看這里藏寨都很高,問:“咋爬啊?這么高!” 

    “那有啥子難的嘛,我們個個都會。前些時候,你們漢族有個旅游的電視來拍,拍我們扎壩爬房子,給旅游人看的嘛。村里叫我們去爬房子表演,爬得最快的有獎。”澤讓說。

    “那你爬給我看看。”

    “現在?”

    “嗯,就這家吧,你爬上去給我看看。”隨手指路邊一棟。

    “好,你看著”徒手徒腳蹭蹭就往上爬,不一會就爬到二樓窗戶處,回頭沖我得意笑笑,又慢慢退下來。想起我們中原有門輕功叫壁虎游墻,看來這廝竟也是個高手啊。他跳下來,拍拍手,得意地望著我,我忽然不高興,掉頭就走。澤讓跟在后面,連聲喊我,問怎么了。我只不理睬,埋頭悶走。澤讓忽然從身后一把抱住,低低說了聲:“愛了格桑,永遠不再去爬別的姑娘家房子。”

    見他緊張,心里又慚愧,唉,我怎能如此啊,我只是個過路的人!跟他說:“澤讓,對不起,我小心眼了。以后希望澤讓遇見真心的愛人,陪你好好生活。”他揪然不悅,悶悶地望著我。

    轉過話題,問澤讓可曾爬過房子,澤讓坦誠地點點頭。愛過一位鄰村姑娘,姑娘家里不同意,嫌棄他家里窮,就分手了,那姑娘嫁了別人。見澤讓神色郁郁不說話,問他可還愛那姑娘。澤讓沉默點點頭。

    我心里一梗,說不出話來。澤讓望著我,解釋:“愛過的人,一輩子都在心底里,永遠不會忘記。希望她過得好,她過得不好,我也難過的。”想了想,隔了一會,又猶猶豫豫地說,“格桑,她來看過你,寨子里跳瑪尼鍋莊那天。”

    我忽然想起一點印象。那天我們一群人找地方抽煙,因為寨子上來了好多喇嘛,不能給他們看見我們抽煙,會罵的。躲在尼瑪雜貨店的后面抽煙,來了三位姑娘,看那架勢是特特尋來的,相互挽著胳膊,排排地站著,遠遠跟拓丹說了幾句話,中間那位女子曾沖我點頭一笑。原來是她!

    想起那天澤讓就坐我身邊,并沒有說話。問澤讓那天為何不和她打招呼。澤讓認真地說:“不能再給她說話,給她老公曉得了會打她,喜歡的人,放在心里就好。”

    他神色誠摯,又那么坦然,簡直叫人吃醋都不知從何吃起。對曾經的戀人不會忘記,和愛,是兩回事吧?悶悶地說不出話來。

    “格桑,你生氣了?”他望望我,輕輕地說:“愛過的人,不能在一起的人,在心底里,是親人一樣一樣的。這輩子不能在一起的人,是來世還會再遇見的人。”

    又說來世!忽然為之氣結,究竟下輩子要約多少人啊?約那么多人是要打麻將嗎?

    也許,藏族人認為愛是可以穿越來世今生,所以漫長之愛當中,開開小差之類的,他們也很坦然。反正生生世世無窮盡。 

    澤讓問我是不是不高興了。我不高興地說高興啊,你遇見了她,又遇見了我,以后還會遇見別人,這樣一路地愛下去,只增不減,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格桑!不是這個那樣地意思。我漢話說不好,不是你說的那樣,我難過的很。世上許多地許多地人,你只是那樣的一個人,世上的女子千千萬,我只要我的格桑。”

    “我也想過,你阿爸阿媽不會同意你嫁給藏族人,漢族人,總是說我們藏族人,臟,沒有文明。不會答應你嫁給藏族男人,我們不能在一起。但是,如果你嫁過漢族,再嫁給藏族,就能和我一輩子地在一起了。”

    “啊?”

    “你可以嫁給兩個老公,一個漢族的,一個藏族的。”

    “啊?什么?”這什么鬼邏輯!

    “嫁兩個老公嘛,一個漢族的,一個藏族的。我阿媽就是嫁給我阿爸兄弟三個,也好得很嘛。”

    “啊?真的?不可能吧!怎么能那樣?”我混亂了,緩了緩:“當然,可以這樣。不是,澤讓,我是說我不行。你們這樣可以。”記得在墨脫時,聽說藏族很多地方不是一夫一妻制,一個女人嫁好幾個老公,也可以姐妹一起嫁一個老公。我以為是很早以前的風俗,沒想到扎壩也有這樣的風俗,更沒想到的是澤讓也是這樣想的,腦子頓時搗漿糊。愛一個人怎么可以共享?是共享女人還是共享愛情?

    “那你到底是哪個阿爸的孩子?”忽然感到好奇。

    “我也不曉得,阿媽曉得。”澤讓一臉坦然。

    “沒有問過嗎?”

    “這個咋子好意思問嘛,反正我是阿爸的兒子就好了嘛。”澤讓笑笑回答。

    “那,你阿媽最愛你哪個阿爸?”

    “一樣地愛嘛!”澤旺認真地說。

    “怎么會?感情是有偏愛的嘛。不,也不是偏愛,是一次只能愛一個人,其他人再好,也是不能夠的了。”怎么可以同時一樣的愛嘛?想象不出那是多么寬泛的愛。我不相信永遠這東西,但我相信世間有真摯的愛戀,即使短暫也會刻骨銘心。

    想了想,解釋給他聽:“澤讓,這世上有許多許多的男人,比你有文化,比你帥,比你有錢,有很多很多,但是那些都不重要,愛了你,你就是世上最好的那個人!世上再多的人,和你相比都是其他人。你在我心里,和所有人不一樣,這就是愛,唯一的!你明白嗎?一次,只能真心地愛一個人。將來,我若和別人在一起,我也只會一意待那個人好,不再想你。這和漢族的、藏族的沒有關系。”

    “不是的,格桑,啊呀!我的漢話又說的不對了,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才想到辦法,你可以嫁兩個老公。我想著你阿爸阿媽肯定不會同意你只嫁給藏族。如果可以,我只想你是我一個人格桑,我是想和你在一起,我是沒有辦法啊格桑!”

    我沉默地搖搖頭。

     “格桑,為什么愛了,不能嫁給我?相愛的人就要在一起!為什么,不能?”澤讓抓著我的胳膊一連聲地問,聲音凄楚。

    是啊,既然是愛,為什么不可以嫁給他?可是,婚姻是愛情唯一的載體嗎?我不能看他的臉,也說不出話來。

    我固執不說話。澤讓慢慢地放開我,低頭望著地面,慢慢地說 “將來,你嫁給世上的任何人,你也是我的格桑。格桑,是在我心里。”澤讓抬頭看著我,用手指著胸口,說:“格桑,你要是心疼我,將來一定要再來看我。” 

    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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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前有兩盞酥油燈,澤讓和格桑】

    10. 結約在來生 

    山上有個小小廟子,澤讓背著水囊和青稞餅,帶我上山去拜菩薩。澤讓走山路慣了,腳步輕快的很,大步流星。此地海拔高,走一會,就蹲路邊喘氣,心跳失常,頭發昏。看看我跟不上,又回過來背我。 

    伏在他背上,望見對岸山頭紅旗飄飄,問澤讓是什么地方,說是鄉里小學。又說起自己沒有上過學,小時候幫家里做活,放馬匹牧羊子,一個字都不認識,是沒有文化的人。問我讀過多少書,聽出他語氣中有自卑和惆悵,也說自己沒讀幾天書,只認得少少漢字。

    “澤讓,你快樂嗎?”

    “格桑,我很快樂。”

    “對了嘛,不需要多多的錢和多多的文化,我們也很快樂!”

    澤讓背著我在山路上大步行走,指我望對面山上,每年五月時在那山頂挖蟲草,七八月時又上山去拾菌子賣。山崖陡峭聳敕,用繩索掛鉤爬山,非常危險,有人失足墜落過山崖。另一座山頭更險峻,澤讓說那山里有珍稀的藏藥材挖,和好朋友結伴去挖來,去集市賣錢。一路聽他給我講他這家鄉,山山水水與他都熟稔親近。他也愿意我知曉。

    澤讓回頭望望我一笑,大聲說:“二年,還要上山哦,挖藥材賣錢,給格桑買首飾戴,二年,格桑的頭發就長長了哦!”一邊說還背著我用力跳跳,回頭沖我笑笑。我也笑著甩甩滿頭亂糟糟的短發。二年,是明年吧?明年,我要留長發咯,為心愛的人留起長發,做溫柔的好女子。

    山間的小廟子簡樸狹小,只有一處殿堂供人叩拜,旁邊簡陋如窩棚的就是喇嘛住處。澤讓和廟子里的喇嘛打過招呼,帶我去拜菩薩。教我叩拜,手勢如何放,幾拜幾叩。一路見過好多藏族廟子,沒有拜過,好奇地東張西望。這廟子里,菩薩那么憨直的笑容,好像個老農,我真想摸摸他的臉。老喇嘛沖我和善地笑笑,搖搖頭,又望望菩薩。我也趕緊靜靜心。酥油燈明滅不定,映著這昏暗的殿堂,周圍轉經筒被摸索得光滑發亮,神秘中透著安寧。

    澤讓索郎神情虔誠,喃喃禱告,磕了好多頭,口里喃喃說著藏語聽不懂。禱告完畢,澤讓拉我齊齊跪拜菩薩,如拜天地。溫順地隨他一次一次地叩拜菩薩,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是在佛前結下的一個約定。但我什么都沒求,我心里只有絕望。

    途中歇息喝水,澤讓索郎摘山花編花冠戴在我發間。問他跟菩薩說什么。他笑笑,不好意思地說:“求菩薩,這輩子你給我做老婆。”我也笑,搖搖頭。

    他補充道:“我誠心敬菩薩,菩薩看得見,這輩子不行,下輩子就給我和格桑在一起了。”

     “唉,下輩子太遠啊,我不知道。”無端端地要嘆氣,“這個約會太遙遠了啊,不知道還能不能再遇見。遇見了,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你啊。”萬一,萬一下輩子我是個男人呢,豈不糟糕? 

    “那就這輩子給我做老婆嘛!”澤讓半玩笑半認真地望著我。

     “澤讓,這很難啊!宗教、生活習慣、習俗等等,兩個人,不是光有愛就可以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長了矛盾就會出來,到時候,我們兩個人都不理解,都不快樂了,會互相地怨恨。”愛情是美好的,但它并不是堅不可摧的,不能太高估我們的愛,坦白說,我沒有信心創造奇跡。我會傾心去愛,但不愿愛到丑陋才收場。

     澤讓見我半晌不語,拔出腰間的康巴刀,說:“格桑,這刀子是阿爸給我的,小的時候就帶在身邊。我們藏族每一個兒娃子都有刀子,長大了,送給心愛的女子。格桑,這個刀子想給了你。”

    接過刀子,拔出來迎著日光照了照,紋飾精美古樸。很早前聽說過,康巴男人的刀子不能輕易接受,送女子康巴刀意味著締結婚約,女子如果接受,終身不得反悔。這把刀應該送給他未來的妻子,那人不是我。

    跟他說我的生活,和我的為難。少時父母離異,與母親相依為命生活,我不能嫁來西藏,你是家中獨子,也不能陪我去漢地生活,我們都有各自的牽絆,你總說緣分,可這世上最苦的是有緣無分。我一路猶豫,不敢開始,不是不想愛,我是害怕啊,怕離別,和離別后的思念。愛情的發生可以超越民族,超越一切世俗的規則和條件,難過的是日子,一天,一天的消磨。

    摩梭良久,將刀子還他:“澤讓,這把刀應該送你未來的妻子,她陪伴你一生。我不能,對不起!” 

    “格桑,愛一個人,不要說對不起,你說這樣的話,我心里難過的很。刀子你不要,我留下,但不會再送給別人。”

    愛一個人就不需要說對不起嗎?愛,真的那么有信義,貫穿一切嗎?我不知道,也做不到,但心里很感激。

    夕陽慢慢沉落,青山云遮霧繞。山間人家裊裊起了炊煙。

    澤讓指對面山上村寨,說:“格桑,你看,每一戶人家都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然后有了娃娃,然后有了更多的人家。從祖先的康巴人到我們,一輩一輩地這樣過來。我總覺得我們藏族的生活都是一樣的。可是,跟愛人在一起的生活又是不一樣的。咋個說呢,唉!就像現在,跟格桑在一起看山,山也是不一樣的。”

    “什么地方不一樣了?”

    “小的時候就住在山里,看這里的山,第一次地覺得很漂亮的風景。因為格桑在身邊,所有地都不一樣了。格桑……”澤讓聲音忽然哽咽:“格桑,你走了,看到這里的山,我會想你。”

     “澤讓,現在,你快樂嗎?”

    “快樂!……格桑,我懂。”澤讓點點頭,沉默片刻,說:“兩個人真心地相愛,一天,也好過一輩子不相愛的夫妻!在一起的時候,要高興!將來,不在一起,也要兩個人都記得。”

    我也覺得應該快樂,可是,還是忍不住覺得悲涼。伸手摸摸澤讓,陽光照在衣襟上,像水光明晃晃地在流淌,奔流得漫山遍野都是,漫山遍野都是澤讓和格桑的今天……

    將來,將來人世山長水遠,叫人如何想起此刻啊。

    11. 夏牧場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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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往高山草原之路悠長,真像是去往世外之地】

    去山頂牧場要走一整天。背上水和糌粑,踏著清晨的迷霧上路。軍挎包里還背了一罐蟲草酒,是扎壩鄉最好的釀酒師所釀,澤讓干活換來的,一直留著等我。將拉巴給我的綠石頭回贈澤讓,替他系在英雄結上。

    背著小軍挎,一路踢踢踏踏,好像多年前上學路上,清晨的露水濕透鞋襪。澤讓背著包裹,一手拽著我爬山。山間樹木草葉有大地沉睡的氣息,發出濃郁的清芬之氣。我瞌睡未醒,不想說話,一路聽澤讓和朋友們閑聊。此地藏語類似日語發音,低碎跌宕,像濃霧中的溪流。雖聽不懂,卻覺得親切和心思安定。

    山回溪轉,路在半山,人好似站在高臺上,回頭望望,扎壩鄉屋角棱棱,雕梁畫墻,晨霧靄靄好像世外人家,在迷霧中淡成水墨畫。

    而我們,要去到更加無人煙的世外。

    山路越走越險峻,緊拉著澤讓的手,努力跟上步伐。大家沿著山路,一縱隊往上爬。圍著大山轉啊轉,扎壩鄉已經望不見,遠遠雅江水環繞大山奔騰。

    中午在山上吃糌粑喝水,小憩片刻,又上路。走得熱起來,汗濕了頭發,臉蛋熱得通紅,澤讓幫我將外套裹包上背起。只穿了件短袖T恤,甩著兩只胳膊在前面蹦蹦跳跳,山風凜凜,帶走汗氣,肌膚緊繃涼爽,氣候已經是夏天的末了。拓丹像唱歌一樣喊:“吃米飯的不如吃糌粑的哦,格桑的胳膊好像細竹竿哦……”

    漫無止境的山路,我真要相信是走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的路徑,神秘悠長,連路上的歌謠都悠遠空茫起來。林間微風颯然,消盡一路縱橫之氣。

    傍晚時分,一行人才走到牧場。落日在山上將沉尚未沉落,光線迷離,山巒之間好像起了一層輕煙。高山牧場,是鮮為人知的神秘花園,花草葳蕤,茂密深遠,牛羊在其中安詳漫步。

    帕卓去棚子里取木柴來草地上搭篝火。拓丹帶人去殺羊子。澤讓、多吉、加措一群人在草原上賽馬,像一群響馬賊,打著唿哨從我身邊奔騰而過。陽光刺眼,幾乎睜不開眼,手搭額頭迎著夕陽,目光緊緊追隨他的身影。一直覺得康巴男人在馬背上是最帥氣的,他也一定知道我在望著他,立意要表現,騎了一匹黑駿馬,在草原上疾馳如箭,長發飄飄,衣袂紛飛,將眾人遠遠甩在后面。迎著如火殘陽,一人一騎,在風里,在陽光里,奔跑在如風的時光里。

    草原中間一汪海子,映著天光,如火燒。夏日夕陽的火光,將這片海子映襯得如天地間的火塘。我一定曾在夢里來過這里,周圍草地起伏的形狀,還有這海子,都似曾相識。原來我一路奔波,艱辛,是為了來到這夢中的地方。心里前所未有的寧靜,走了長又長的路,原來這里才是我一路旅行的終點。真好! 

    忽然被人抱起,是澤讓,將我抱上馬背,牽著馬慢慢走入草原深處,花草繁茂如海浪,隨風起伏淹沒小腿。指我看他家牧場的范圍,臨邊就是拓丹家牧場,跟我說起各家馬匹牛羊若干,閑話家常,好像我們在一起已經多年。

    戀戀望著澤讓的背影,牽著馬匹漫步在深茫的草原之上。天空的瓦藍色,雋永不已,淡淡倦倦,牧場延伸天邊,云幕低垂,籠罩著這如詩美景,讓人覺得這里多么安全啊。夕陽在云幕之中灑下細細的光線,光柱垂落草原,格桑花鋪地正開……忽然意識到我一生都會懷念此刻,當我們共度夏天最后的時光,看著這草天相連的美景。

    多年以后,這思念會變成一條線,在時間里面蔓延,無論我遠在何方,這條線將我和今天這一切緊緊相連,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臨近天黑下來的瞬間,湖水透明如大顆珍珠,美得讓人呼吸都細細,真是美麗奇幻的風景。“澤讓!像做夢一樣,我一定在夢中來過這里,也是這樣夏天傍晚的時候,我確信。”神思迷茫茫,言語都輕輕,太美的事物,總會疑心是夢幻。因為,真實常常殘酷,如同分離。我害怕。

    澤讓回頭望我,柔聲道:“格桑,不是夢里,是上輩子,上輩子,你是我們藏族姑娘。第一次見到你,在紅原的車上,你對我笑,我看著你,好熟悉的笑容,我就像是早已經認識你。”

    也許是真的。世上那么多的路,那么多的人,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是我?那個磕頭人說世世代代輪回之中沒有無緣無故的緣分,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夜幕拉下的時候,草原上生起了熊熊篝火。拓丹從包裹里拿出鹽巴和海椒,專心烤全羊。扎西騎馬回來,從他家牧場棚子里拿來燒酒,我也將背包里的蟲草酒取出來和大家分享。走了一天的路,大家都餓壞了,紛紛拔出刀子割肉吃。我的小藏刀終于能用上了,隨我行走江湖多年都沒吃過肉,也沒真的砍過人,今天才物有所用。

    帕卓騎馬去棚子里取藏琴,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是兩匹馬,還帶來個大叔,一看好生眼熟,原來是那天同在山上牧羊人小屋避雨的大叔。他山歌唱得好,澤讓給他彈琴伴奏。他唱的藏歌我聽不懂,音調卻熟悉的很,疑惑問他是個什么歌,他哈哈大笑,說,本來就是唱給佛菩薩的歌,有段時間唱給毛主席。現在么,還是唱給我們的佛菩薩。佛菩薩,才是永遠照耀在我們藏族頭頂的太陽!

    夜晚風很大,火光搖曳,噼啪作響,篝火中加入了干牛糞,青煙騰起,隨風飄入草原深處。燒酒很烈,喝下去,從肚里到喉嚨像是起了把火,直沖頭頂。

    酒,越喝,越放浪形骸,大家或坐或躺,又有手舞足蹈,即興起舞。余人圍篝火,擊掌而歌。

    一直覺得藏歌音律雖悠揚,卻過于高亢,略顯單調,而此刻,這空曠草原上,眾人相互參差應答,和著藏琴聲,竟然大大地豐瞻華美起來。我一生之中,從未感受到過此刻這樣的樂曲,如魚兒在海洋之中,自由自在,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風吹在臉上,像羽翼輕拂,內心情緒滿滿涌動。

    給澤讓唱我故鄉的情歌:“一想我郎歲月長,想郎不見望郎難,世上只有我郎好,勝過我郎難上難……”南方小調不似藏歌奔放悠揚,纏綿低徊。忽然大家都靜了下來,風聲從草原呼呼吹過,火光明滅不定。澤讓望著我,望著我,眼里有淚光,卻在淚光里笑了,舉杯邀大家喝酒,一杯、一杯,仿佛喝水一樣,嘆息:漢族的情歌多好聽,酒一樣一樣地,心都醉了,格桑呀格桑,開在心里的一朵花,永遠永遠都是好時候。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澤讓醉意酣然,彈琴唱歌,說今夜要唱盡今生所有的情歌。弦子在風里如水波蕩漾,好似也有濃濃的酒意。

    枕他腿上看夜空,寬廣深邃,星星很近,像眼睛一眨一眨,醺醺然,伸手去摘星,很遠。愛人的臉龐那么近,觸手可及,輕撫他臉頰,眉毛,挺直的鼻梁,嘴角……而有一天,容顏終會老去。

    一直討厭拍照片,現在多少有些理解了,生命里是有想要抓住的一瞬間。就像此刻,他望向我的眼神,我能看到他的心。人世太善變,多想留住此刻啊。

    想起人們曾說,星光啊,是從幾億光年的星球上發射過來的。

    幾億年前發射出來的光,我們現在才看到。

    而下一束星光的抵達已經是幾億年以后了,幾億年后的地球又是什么樣子呢?

    山還是山,海還是海,只是不見了人啊!

    我想多看幾眼星空,在這什么都善變的人世間里,我想看一下永恒。

    星空浩瀚如海,戀戀無語。

    風陣陣起,夜氣澄清,草原靜寂無聲。時光如刀鋒,帶著明顯的惡意,在我頭頂緩緩流逝,黎明降臨之時今晚又將成為回憶。而回憶,終有天,也會成為時間的灰燼。

    惟愿今宵明月,絕不西沉,只此美夢,再不蘇醒。澤讓啊,請再為我唱首歌吧!舉杯向澤讓。

    他接杯一飲而盡,調起琴弦。烈酒燒灼過的嗓音,溫柔低沉,滄桑嘶啞,柔情在這粗礪之下,撩人心弦。

    喝了一杯沒醉

    又喝一杯還沒醉

    少年的情人勸酒

    一杯便酩酊大醉

    在這短短的今生

    這樣待我已知足

    不知來世少年時節

    我倆還能不能相逢 

    ……

    草原夜色深茫,風起了,云層暗涌,如人世幻變流離。與有情人做快樂事,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莫問是劫是緣,亦莫嘆來世少年時節!

    大風從草原深處席卷而來,肆意掠過每一處起伏,凸起,低凹,每一寸。竹節萌芽,悄然膨脹,萬物發生,每一個細胞分子都在蘇醒,膨脹,爆炸。水草在幽深的海子中間隨波悸動,悄悄浮游而度,像蛇探入幽暗深處,帶來深深的不安,那種不安在深處跳動著,席卷而來,想要呼喊,想要哭泣。一種瘋狂的不安,沉溺在無底的幻滅之中,想要抓住,卻又甘心沉溺深淵……最后,所有這一切融合在了一起,迸入滔滔洪流之中被帶走。

    高天流云奔向廣闊,形成一條穿越時間和生命的河流。

    12. 忘記時光記住愛 

    從扎壩往雅江去的山路,彎彎繞繞,纏綿山水,是來時相見的路,也是離別之路。七天,短暫得像是一場道別。

    當太陽,從草原上升起來,誰的依戀,像那天上的白云。

    我趕著牛羊,走在陽光里踏著花香,尋找你的蹤影。

    當月光,在帳房外亮起來,誰的遙望,壘成遠處的高山?

    格桑啊,我在草原上等你,等你拴住,我那思念的狂野。

    格桑啊,我在草原上等你 ……

    出扎壩往雅江路上,再聽這首歌,仍忍不住落淚。拉著澤讓,哭得心都碎了……我一輩子,沒有這樣痛地哭過。

    在路上,我只想著往前走,想觸摸那些無法觸及的東西,若問那為何物,連我自己也難以回答。不曉得這份固執來自何處,只想拼此一命地行走,不回頭不停留……究竟,那樣地,能走到哪兒去呢?我也不知道。真是一段孤獨到無法想象的旅程。

    澤讓,是這一路最美的風景。可是時間那么急促,急促得讓人無法駐足觀望。我仿佛能看到轉身之后,那些擋在我們之間巨大龐然的人生,和廣闊無際的時間。我無能為力!

    也曾懷疑,沒有結果的戀情,究竟有沒有意義?消逝了的事物和從沒存在過的事物,是否相同?現在我懂了,即使會痛,即使害怕,也要去愛。相愛離別,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啊。

    澤讓指著這山路說:“格桑,從扎壩到雅江的山路,四十二公里,格桑手機里有多少短信,我就走了多少趟這扎壩的路。我沒有上過學,沒有文化,不能打漢話給你發短信,每天騎摩托去雅江找表弟,請他幫我發短信。”

     “每一次去給格桑發短信,我都高興。這條路上唱著歌呀去雅江,唱著歌呀回扎壩。這條路走了數不清,數不清,這一次最最傷心,要在這路上送格桑離開,回到你們漢族的地方。”澤讓一邊說,一邊流淚:“遇到高興的事情,看到漂亮的風景,我就想和格桑在一起,和格桑一起喜歡這些。可是我沒有辦法了,扎壩,這個地方,我再也不喜歡。”

    “格桑,格桑,每一條短信,都是這四十多公里的山路。這么多,這么多的路,能去到格桑的家鄉嗎……格桑啊,離我有多遠?”

    澤讓啊,世上遠的不是距離,是一顆世俗之心啊,叫我如何對你說啊!

    坐在雅江橋上,望著江水滔滔,就像奔騰的時間之河,時間在疾走,時間在流逝,每一分鐘都在告別。焦慮不安,心里好似有團火。

    說起一周前,在橋上等待的時候,滿懷希望,滿懷歡喜。“可是,以后的時候,我一個人從雅江的橋上走,多么想念格桑。格桑呀,你走了,我就真的變成牦牛了,再不會說話,再不會做事……”

      “你的家鄉是什么樣的地方呢?有藏族一樣的山,和水嗎?看見電視里漢族的地方那么大,那么大,人那么地多,那么地多,都是房子,都是車子。格桑呀,可憐呀,一輩子,我再也找不見你了……”澤讓望著滔滔江水:“格桑呀,我的眼淚,掉到雅江水里去了,這河水會流向你的家鄉么?”

    第一次聽澤讓說了那么多的話,唯聽著流淚,哽咽不能言語。

    澤讓說著再見呀,再見呀格桑,卻追著車不肯停步,散發狂奔,似若癲狂,路上行人紛紛側身避讓。車轉彎,出這西藏小鎮,橋上風聲獵獵,橋下江水滔滔,我聽不見一切的聲音,好像在看一部關于自己的默片。扳住車窗,想喊,喊不出來。

    望著澤讓追著這車奔跑,漸漸追不上了,身形委頓,跌坐地上,風吹起他的衣襟翻飛,像鼓滿風的帆,不知要向何方的帆……慢慢地,慢慢地,變成風里的一個小黑點……我生命的一部分也留在了這雅江山里。

    說著再見的人,還會再見嗎?

    看著你在風中,衣袂飄飄遠去。三年后,五年后……時間會將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似乎看到多年以后,站在蘋果園的樹下,下午三點的陽光,淡淡倦倦,你穿著明黃繡暗紅龍紋的衣裳,意氣風發。我穿著那條和布達拉宮一樣美麗的裙子,裙裾翩翩。你微微笑著,我跑向你,問你好不好?你點點頭……

    五年、十年以后、甚至更久、更久以后,我們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呢?就像那老電影里的鏡頭,光陰無風自動,歲月老在途中。

    澤讓!我其實相信你說的話,前世我們是愛人。這一生同來人世間,行走萬水千山,我要前來同你打個招呼。我不知道,來世能否再相逢,那沒有意義。我是個現實的人,現實到只能看見今世的你我。

    我多希望,多年以后,即便是老去的時候,再想起,依然堅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

    媽的,我不想寫下去了!

    圖片

    【忘記時光,記住愛 。2009年,記于江西彭澤】

    九年后……《康巴情人續集》:

    張小硯|爾旦一開兩朵,我來萬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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