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同年間,云南爆發遍及全省的回民暴動,咸豐七年(1857年),滇南農民起義軍圍困省城昆明,當地老百姓習慣稱“回子圍城”或“大造反”。親歷者以自己的切身感受來講述那段歷史,從中讓我們了解到,當時被圍困在昆明城內大眾的內心煎熬及生存之痛。這是今之所見以第一人稱的手法來解讀那段不堪回首往事的唯一案例,讓人耳目一新,別開生面。 天運循環,世事無常,有了太平景象,就有反亂年成。昆明地方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清兵削平吳三桂叛亂,至道光末年的一百六十年中均無亂事發生,社會安定團結,經濟蓬勃發展,人民安居樂業,完全是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從咸豐三年至五年,亂事就多了,漢人與回人不和,互相爭斗砍殺,但還影響不到昆明。咸豐六年(1856年),漢回之爭亂到昆明,四月十六日,巡撫舒興阿派兵搜殺城內外回民,當時回民大多住在順城街、金牛街、東寺下街及大梵宮一帶,大兵在那些地方搜殺了幾天。聽說男男女女殺了幾千人,這些回民多為平民百姓,并未造反,為什么要殺他們,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便是著名的“丙辰慘案”。咸豐七年(1857年)閏五月十四日間,傳言:“回子來殺漢人了,馬如龍率領幾千人由臨安(治今建水)殺來,馬德新帶著幾千人從澄江殺來,他們一路殺人,一路放火,距離昆明已經不遠了,放言要攻打昆明城。若省城打破,城內的人民定要遭殃。婦女們聽說后,紛紛哀嘆,如果真的這樣,該躲到哪里去呀?”當天,堂伯堂嫂扶老攜幼,帶著貴重的東西從石橋鋪走到我家,說:“回子殺來了!”沒過多長時間,又見兩家表親帶著什物進門,說:“回子殺來了,現已到歸化寺!”更有一位親戚氣喘吁吁跑進家門說:“幸虧我跑得快,剛跨入城門甕洞,兩扇大門就關閉了。我女人慢了幾步,沒來得及進城,這到底是咋了?該怎么辦呀!”待大家安定后,細問緣由,才知道這次殺來的兩路回人,聲言是來報去年官府冤殺回民之仇。 馬德新是云南回教的總教主,回民皆叫他“馬爸爸”。馬如龍是臨安建水縣的武秀才,其家是臨安一帶的高門大戶,名門望族,便順理成章做了臨安一帶的大頭人。他倆帶著幾千人,懷著新仇舊恨連路燒殺而來。總督和地方團練早就知道這個消息,為穩住人心,特張出告示,要人民不用驚慌,也不得私自遷移躲避,官府有實力平亂。事實也果然如此,暗地派兵團出去阻殺,誰料無濟于事,被馬德新、馬如龍打得大敗,一直追到昆明壩子里來,總督慌了,才命令匆匆關閉城門。 關閉城門是倉促之間的事,但考慮到城外居民的進入,六道城門并非同時關閉。總督命先關閉南門、大東門、小西門,大西門、小東門和北門推后兩個小時。但城外居民,南門外最多,南門關的快,城外之人蜂擁而入擠在城門甕洞前,反而使多數人無法進入。小東門、大西門和北門關的遲,這三道門外的居民較少,多數人得以進入。住在南方的人,得信較早,膽小的已提前入城,保全了大部分資產。膽大的抱有等待觀望的態度,倉促間進城,財產損失不少,房屋又租不到,只能投親靠友。比如我家,一下來了五六家親戚,人口增加了二十五六個,好在我家房屋夠大,才能把來避難的親戚容納下。 六道城門關閉后,尚在城外的居民無法進城,一些看守城池的營兵、團練便在城池垛口上做起好事來,他們在垛口上放下繩索吊人吊物進城,人二百文一個,物八百文一件。吊人吊物多在東、西、南、北四道城門的鼓樓前,也有在小東門外的一窩羊和北門外的狗頭坡處。這樣吊進城的有幾千人,物件也不少,不少營兵、團練就此發了財。可也有幾十個繩索斷了,墜落而死的。馬德新進入昆明壩子,便將人馬駐扎在三元街和鹽行街一帶,他本人住進萬壽宮。當時,城南的德勝橋、雙龍橋、土橋、雞鳴橋及大東門的敷潤,小東門外的德濟橋等處,有不少營兵、團練守著,故馬德新不敢貿然攻到城下。過了兩天,馬如龍從晉寧、呈貢方向趕到,雙方合兵攻打得勝橋,打了兩天,攻過橋來,于是將城圍困。兵臨城下,就不可能再在城上放繩下來吊人吊物了。 城里驟然間增加一萬幾千人,表面上看,比以前熱鬧,但實際情況是大家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難了。進城的人都為保命而來,一時間城里人滿為患,有的寄住在親友家,有的自立門戶租房住,無親無故的便聚集在尼姑庵、道觀、廟宇及各種宗教活動場所求一安身之地,弄得和尚、道士擁擠不堪。初期,盡管條件艱苦,大家都因能逃進城來保命,心情還是不錯的。可是不出三五天,燒柴、糧食等就出了問題,官府里也有部分為民著想的人,他們開倉賣米,分給燃料,并派出些紳士到各居民家中調查。有谷米存儲的人家,就不發購米證,只身逃入城內的人才能領證到倉購米。又到大戶人家查看柴火,有儲存的要求分一部分出來,價值按平時售出。與此同時,把各衙署內存留的舊木料,劈成大小柴塊,由紳士分給那些無家可歸之人。通過官府耐心細致做工作,人心也就安定下來。由此來看,總督恒春也并非如官方所言是個沒出息之人,他至少在非常時期曾為民生而殫精竭慮。 起初,進城避難的人以為躲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了。團練大臣黃琮對總督恒春說:“他訓練的民團有五六十萬人,待民團到齊,馬德新、馬如龍等人只能算毛毛賊而已,只要三幾天就可以把他們消滅。”官方和民間聽了他的話轉憂為喜,安心靜坐,聽候外援。可平民百姓的日子就難過了,城門關閉,就沒有豬肉和小菜賣,剛開始可以買點豆腐、豆芽,六月初,市面上就買不到了,鹽豆腐、碗豆粉都已賣絕跡。六月底,蔬菜就靠城里十數間醬菜鋪供應。至于豬油,多數人家早已斷供了,食鹽卻不用擔心,商號庫存可供全城居民食用兩個月,況且各家各戶也有儲鹽的習慣。 誰也沒有料到,戰事是越來越緊,馬德新、馬如龍的人愈來愈多。開始聽說二馬的人僅三四千人,至六月間,傳聞已達兩萬人。官兵將六道城門緊緊守住,回民則在城的四周駐扎著密密麻麻的兵,完全把城圍困起來。馬如龍大營扎在火神廟及南校場演武廳,馬德新大營扎在鹽行街的江西會館(即萬壽宮),其余大小頭目則帶著一部分人駐扎在城東城南的一些寺廟內,如金牛寺、太乙閣、三元宮等。回民剛圍城時,沒有亂燒亂殺,要總督恒春把巡撫舒興阿捆送出城,憑馬德新處置,他們便解散回家。總督把馬如龍召到城下,當面告訴他:“舒興阿已向朝廷請了病假,早已卸任離開云南回老家了。你們退兵,我會將他冤殺回民的事奏報朝廷,聽候皇上處決。”馬如龍以為總督欺騙他,根本不聽總督的話,仍然想方設法攻打城池。一天,馬如龍用箭射了一封書信進城來,說要在“忠愛坊”上架上大炮轟總督衙門,恒春慌了,團練大臣黃琮出了個主意,要他下令把“忠愛坊”燒掉。總督依計而行,用火箭射上“忠愛坊”,不到兩三個小時,“忠愛坊”便化成灰燼。 第二天,馬如龍領著一小隊人馬來到南門前,請總督上城講話。恒春站到南門城頭上,馬如龍說:“忠愛坊是回教人咸陽王賽典赤的德政坊,你為什么下令把它燒掉,你會放火,難道我們就不會放火嗎?你等著,我們也放點火給你瞧瞧。”接著還說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話,把恒春氣得在城墻上直跺腳。果然,第二天馬如龍便讓手下行動起來,燒是燒、殺是殺、搶是搶,霎時間火焰沖天,哭聲震地。總督走上城,看到這種慘狀,淚流滿面,大聲痛罵道:“這都是巡撫舒興阿和布政使青盛造的孽呀,今天使一般漢民遭此慘禍,讓我心如刀割啊!”說罷,唉聲嘆氣下城,乘轎回衙。恒春太太,是個很明白事理的人,當時黃琮主張燒“忠愛坊”,太太便極力勸阻,說:“恐因此而引起其他的事。”哪料總督不聽勸,依黃琮主張去燒“忠愛坊”,果然引起這一劫難。恒春回到衙門,把今之所見告知太太,太太責備他道:“去年四月間,巡撫舒興阿因一些細微事故,便突然殺死昆明的回民數千,這一種極其糊涂的事,你不據實參奏,還一味隱瞞著,這是你做總督的大錯。今年閏五月初,馬德新和馬如龍在地方已有動作,你不派兵去平服,倒讓他們率領回眾來。他們來了,你又不派兵去防堵。待他們進入昆明壩子,你不讓老百姓遷進城來,直到回民沖過相公堤,又倉猝之間關閉城門,置城外人民于不顧。還聽信黃琮的話,燒毀'忠愛坊’,致引起這樣的慘劇來。現在,房屋不知被燒了多少,人民不知被殺了多少,你作為云貴總督,竟把昆陽這個地方弄得如此不堪,你將來還有何顏面去見皇上啊!”說完,走入后室,用條帶子自行勒死。恒春見之,亦吞金而亡。 總督和太太一死,城中的人民更加驚慌起來,認為是昆明這座城池守不住了,他們夫妻才自殺。有膽小多疑的人,認為城池必破,過一兩天回民便可進城殺漢人了,婦女們竟相對而泣。幸好巡撫桑春榮力挽大局,履行總督職責,貼出安民告示,說:“總督是因與妻子吵架,雙方氣忿不平,才尋短見,與時局無關。”百姓們也就信了,緊張的氣氛才有所緩和。桑春榮也確實有些本事,竟然能把城池守住。七月中元節后,天空出現異象,白云形同一塊整齊的白布從金馬山延伸到玉案山,正午陽光昏暗,看著實在嚇人,直到太陽偏西,顏色才暗淡下來。又過了四五天,天天出現掃把星(慧星),且一天比一天明亮,天上有這種景象,人民更加驚惶。古人言:“天上出白霞,地下亂如麻;天上出掃星,地下動刀兵”。現在既出白霞,又出掃把星,哪有人不焦慮而惶恐的道理。 馬如龍困城,從閏五月中旬開始,到七月下旬,已有六七十天。兩個多月,城里沒有一人能走出去,城外也沒有一人能走進來。偶爾有從城上吊出吊進的,都是官方派出去公干的人或由外地送公函來的人。廣大老百姓就受罪了,開初燒的煮的尚有辦法,沒存糧的,每人每天可到倉上買一合米,到了中元節后,每人只許買半合。燒的就買不到了,只好拆下些板壁、床板及舊桌凳劈碎作柴,抽下床上墊的草、草席等混著木柴煮飯吃。我家屬寬裕人戶,在上年的冬臘月間,便將柴米買足,翻年后,再添補些柴草、雜糧即可。今年驟然增加這么多人,所存米柴就不夠用了,到八月初,燒的煮的都緊張起來。中秋節后,不得不向經管糧食處聲明,準許購買十來個人的口糧。可倉米粗糙,大家吃不慣,只好在碓里再舂上一次,合著蠶豆煮粥吃,小孩子不愿意吃,常被大人打。那些無顆米存儲的人家,日子就更苦了。七月半接祖,我家弄碗白米飯和兩碟咸菜供奉,旁人還說我家十分奢侈。到中秋節,無人提及,好像就沒有過節這么回事。夜間的燈火,到七月初,就沒有人家點燈了,即使有點香油,都用來炒豆腐和咸菜。到七月底,沒有哪一家的香油罐里能滴出一滴香油了,大家聚坐在月光下,不到二更便都上床睡覺。這一段時間,眾人對城里城外的戰事都不十分清楚。 八月下旬,馬如龍等圍城已近百天,城里的兵、團不敢出去和回人打上一戰,只能嚴密堅守城上。而城外的回人則在夜晚偷偷摸摸爬上城,多半被守城兵練打落下去。我家住在小富春街口,距離城墻不遠,天一黑,城上便有人敲起梆子,口里大聲喊著:“守著!守著!”若有人爬城,守城的人便搖起大響鈴,垛口上馬上加人,回民根本上不了城。有一次,回民乘著夜深天雨,架起云梯來爬城,有一人已經爬到垛口了,恰巧被敲梆的老將發現,他邊大喊:“有人爬上城了!”邊用梆子把人敲下城。眾人聽到喊聲,齊聚攏來抵御,其他人也就沒法上來了。事后,這敲梆老將得到嘉獎,榮升為把總。 八月底的一天,有位居住在貢院街的親戚來到我家,笑嘻嘻地對我們說:“好了好了,北門外的糧路打通了,大家不會餓死了!”我們不知其故,便向他請教。他道:“在最近的五六天內,早晚都聽得到北門外、城東北角和西北角外有喊殺聲。昨天才打探清楚,有位叫褚克昌的武官去馬龍州搬來兩員猛將,一叫何有保,一叫何自清,領著兩千兵練從武定、羅次(今屬祿豐縣)、富民方向殺來。到了昆明壩子,已將大小普吉、林家苑、黃土坡等處回民打跑,又轉過來將蘇家塘、蓮花池、小菜園等處回民打敗,收復了上下馬村、張官營、馬薩營等處地方,現正搜殺麥溪、崗頭和羅蒜村一帶的回民。他們每戰必勝,就馬凌漢、徐云吉這些回族勇將都無法招架,只能抱頭鼠竄。褚克昌是云南縣(今祥云縣)人,中過武舉,曾隨林則徐平定迤西(清雍正年間,朝廷在云南設置迤東道、迤西道、迤南道,合稱“三迤”。迤西是對滇西一帶的稱謂)亂事,確確實實是員猛將。他同何有保關系非同一般,何的本事比他還強,兩臂有千斤之力,能抬起一座大將軍像。何自清也非等閑之輩,現在就依靠這兩個人打回民,所向披靡。聽說明后天就可以開北門了,允許人出入。”大家聽了,喜出望外,都知道這個親戚平時不會講大話,明后天開城,必定準確。 八月二十九日,北門果然開了,允許城內居民出城到蓮花池村買糧食、買柴草,但出城的人要由守門的官員在其右臂上蓋個藍印章,方準放行,回來時要驗明印章才準進城。一開始,蓮花池稍有點柴草賣,糧食幾乎沒人賣。過了幾天,柴草、菜市、雜糧市賣起油鹽來,但油人均只能買四兩。又過了幾天,豬肉、豬油、羊肉、牛肉都有人支起案桌來賣了,惟大米不能在城外賣。遠遠近近運來的糧食,統統運進城內,歸倉上售賣。當時,城內除官吏、差役、兵練外,只有六七千戶居民,每戶發給一塊木牌,在木牌上烙上火印,編著序號,并注明丁口。買米時,木牌空格處由賣米處注上日期,規定十二歲以上的,每十天可以買五合,十二歲以下的,每十天才可以買三合。賣米處天一亮就開門,一直賣到天黑。老百姓對桑春榮在艱難困苦時期的辦事能力,皆交口稱贊。 北門開后,昆明東北方向至嵩明、邵甸,西北方向至富民都沒有馬德新、馬如龍的人馬了。這些地方生產的糧食都可以運進城里來,但受戰亂影響,產量很低,尤其蠶豆少之又少。糧食緊張時,三文銅錢可以買六顆炒豆,開門后,一文銅錢就能買五六顆,可見物價下跌之厲害。再說飯食,官方規定成年人可以買升半米,可實際情況是每餐都不足兩碗干飯,食量大的根本不夠吃。便向官方要求增加口糧,官方以倉上的米已銷售過半,又不能讓百姓忍饑挨餓,乃想出個法子來。讓近海(滇池)及城南城東一帶的農民,將還未收割的稻子連同稻草作價賣到城里,農民也擔心戰亂再起遭到損失,便遵照此辦法,由城之四面吊入,賣給官方。官方再分配到售米處,售米處按人口酌量售賣。居民買回家,先將稻米勒下來,入碓舂殼,得些連皮粗米,摻雜倉米煮成稀飯,撒上點鹽來充饑。十月間,聽說南城和小西門外的回人,都被官兵驅逐到盤龍江東面去了,盤龍江內已無回人。有人說,這全仗何有保的力。 馬如龍等人被攆過盤龍江后,仍占據著江東的很多地方,只是不像以前一樣隨意殺人放火了,他們盤據在村寨的寺廟或鄉紳大戶中,吃的攤派村民供應,有時也會付點伙食錢,看來漢回矛盾已有所緩和趨向。此后,大小西門每天開放四五個小時,任由城內居民出城購物。南門則只準許官兵出進,大小東門仍然關閉。馬如龍駐扎在盤龍江東岸,仍把萬壽宮作為大本營,鹽行街、三元街還駐有不少農民起義軍。馬如龍憑自己武藝超群,人馬眾多,總想攻過橋來,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回民軍一沖到橋上,就被何有保、何自清兩人給攆回去,此類戰況隔不上十天就有一次,從咸豐七年(1857年)冬月直鬧到八年(1858年)春天,戰爭已進入相持階段。這段時間,老百姓的日子就比去年七八月間好多了,肉、油、煙、酒、糖、茶和蔬菜市面上都買得到,就是價格比從前貴了一兩倍。正是天無絕人之路啊!冬月,糧食的供應就不緊張了,省壩里的糧食獲得大豐收,有的人家歡歡喜喜吃起豆面團來。過年了,城里也能買到青松毛、米花團,有錢人家吃上雞、鴨、魚、肉,眾人情不由衷感嘆:“好不容易得熬到今日”。 咸豐七年閏五月,關閉城門后,城中死了不少人,有餓死的、有病死的。好在城里有好幾家棺材鋪,平時存有幾十具棺木,且備的材料也不少。于是一面售賣存貨,一面趕制棺木,所以城中的人死了,都買得到棺木來裝。棺材結實的,便抬到城邊的幾個寺廟中存放。棺木不結實或施棺會贈予窮人的,不能久留,便抬往北門城墻下,靠近圓通山西面的一塊荒地上,用土堆蓋起來,城開后,才抬出去掩埋。有些人家,剛脆擺在家里,用土堆埋,防止尸臭。至于婚嫁,從回子一圍城,就沒有人操辦了。一直到十月間,糧路大通,城里秩序安靜下來,什么都方便采買后,才漸漸有人舉行婚嫁,但禮節上就簡化多了。 咸豐八年(1858年)三月,有位叫張亮基的巡撫和一位叫吳振棫的總督前后幾天都到了云南。傳言,這兩位大員都是很能干的,皇帝親自挑選他倆到這里任總督、巡撫。專門處理云南漢回不睦致相殘相殺的事件。這兩位大人面對一路漢回相殺的事件設法處置。他們一到昆明便對馬德新、馬如龍進行招撫,不但封了二馬官職,還讓他們帶領回民自行離開省壩。馬德新隨走澄江,馬如龍走往新興(今玉溪)。 滇南農民起義軍離開省壩,是咸豐八年(1858年)四月間的事,至此,滇南回民大造反便算歇場。城里的居民到了端午,就認真地過起節來。過了節,大富人家紛紛走出城去察看自家的資產狀況。我父親出南城去,半天后回來哭著說:“都完了,竹子巷的房子不見蹤影;云津街、頭道巷、太和街的幾所房子片瓦無存;東寺街的三間鋪面和后面的一所房屋,僅剩得幾堵墻;三市街的三個鋪面和兩所住房,只有未燒完的一間半間存在。”總之,云津鋪一帶是無半廈存留,太和街燒去十之八九,頭道巷與東寺街燒去十之六七,三市街卻甚是奪怪,間間鋪面僅燒去一半,鋪子后面的房屋三三兩兩存留著,稍被火燎糊些。一問才知,回人燒三市街那天,忽然下起大雨來,將火澆滅,故有此現象。經此一難,我們的家業已損失一大半,僅存城內的三所房屋及幾間鋪面。有的人家,資產完全在城外,就此貧窮下來。 亂事平息后,大家痛定思痛,用經過的苦難來推測以后的生存。有的說:“禍亂還沒有結束呢,回民只是想借此機會歇歇氣,待養精蓄銳定會殺回來。你只要看議和后的情形,馬德新的大兵在澄江,馬如龍的一部分只退到新興,城外還有不少回民住著,若一有變動,這些回人就成了內應。”有的說:“從前倉上存米很多,庫銀也不少,現在倉空餉絀,亂事發生,拿什么來吃,拿什么來用。以后不用說守一年半載,就兩三個月都難。”傳言之間,官府就開始動員捐錢謀職了,大家一見,更加擔心。父親思來想去,便將家里的房屋當去三分之二,領著全家人到四川敘州(今四川宜賓)、瀘州一帶避難。不愿意去的,則留在昆明,看管家中的什物及留存的房產。 我們于咸豐八年(1858年)冬月從昆明啟程,一家老小共九人。出城踱上鳳凰橋,就看見那座被燒壞的“忠愛坊”,上半截是完全沒有了,只剩幾根半燒成炭的大柱頭,四個大石獅已燒得不成樣子,可能是石頭燒酥垮下去些。三市街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做生意,大都搭一木一棚或一草棚,也有的扯一布棚。有的房屋請木工或泥工正修理著。原先的房屋還有幾十間存在,經火烘火燎,有的檐口焦了、有的鋪板糊了、有的存墻壁沒屋頂,一格一格排列在街兩旁。看到這些火后余灰,回想當年之繁盛,讓人不禁悲從心來。轉過金馬坊街,就更不成樣子了,那“金馬坊”也和“”忠愛坊”一樣,只剩半截。由金馬坊街到鹽津鋪,鋪面蕩然無存,鋪子后面的住房,僅剩一堵一堵的墻壁豎著,一根根火煙頭似的梁柱,橫七豎八丟在地上或斜靠在墻上,我家有幾間鋪面在這條街上,現在根本認不出來。過了德勝橋,方才看得見街的兩旁有鋪戶房屋,且一直延伸到三元宮附近,其間雖也燒了幾間,但不多。過了相公堤,就不成樣子了,由岔街到重關,有很長的一段路,房屋僅剩百余間,燒毀的不計其數。重關出去不遠就是陳家橋,這里的情形比岔街還慘。一路上的景象皆是如此,到了大板橋,方才好些。由板橋至長坡、楊林,一路都有官兵駐扎。走出楊林遇到兩個纏著白頭帕的回民,詢問我們是什么人,要到何處?得知我們的身份后,在通行路條上蓋上章,熱情護送我們出境。這兩人性情溫和,一路上有說有講,并告訴我們:“他們是專門保護行客安全的,不是出來殺人放火的,他們的大頭子與其他暴動回民不同,有時還帶著弟兄去打那些攔路搶劫的強盜。” 大家匆匆趕路,過易隆、馬龍和沾益,這一路上的景象比近省一帶好多了,每到歇息處都有幾個賣吃食的人。路途中可見戴白頭帕的回民來來往往,他們也不過問我們,偶爾與兩個護送我們的回民打個招呼或扯上幾句閑話。一天,到沾益所屬名叫炎松的小集鎮,從路旁的松林中走出幾個打白頭帕、持刀扛矛的人,大聲呼問:“什么人?”兩個護衛看見走向前去,跟他們解釋一通,并將路條拿給他們看,他們看后笑著說:“請罷!”護衛向我們解釋,這是一個小關口,查得嚴些,過了這里就沒有了。在炎方宿站住一晚,第二天便到宣威城。宣威出去過來賓鋪、過淌塘,即到可渡河。我們按常規送上七十兩護送費給他們回去交差,他們謝了又謝,并交待:“明早一過河,便是貴州威寧地方,那里有軍隊駐扎。由威寧、畢節到永寧,一路比較安全,用不著請人護送。”看著兩個回人離去,家人多有不舍,多說回子是如何兇惡,據此看來,此言不實,一切人事上,都是壞人帶累了好人。 我們過了可渡河,便在貴州地面行走,果然一路上都見有官兵駐扎。一直到畢節,到永寧,行程約在十天,每過一處,都清清靜靜,平平安安。咸豐八年(1858年)臘月初到永寧,住了一年,才走往滬州住家。在瀘州住了十二年,至同治十年(1871年)才轉回昆明。城外的景象,凡是從前被回人燒毀的地方,有一小部分建起了鋪面和房屋,不像我們離開時見到的慘象。走到竹子巷我們住家一看,完全是荒煙蔓草,遍地瓦礫。今雖已時過境遷,那種景象仍歷歷在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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