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歲時的那雙鞋，那雙解放鞋，只試穿過一次，只試了一只腳，作為棄物，我爬上白楊樹小心地把它們放在了村西口大隊部的后屋瓦上，為的是上下學路上能看到。其實在枝葉的掩映下，不仔細看發(fā)現(xiàn)不了，再說也不會有人抬眼注意到它們，但我每次路過都能準確地看到。 一個鄉(xiāng)間窮娃，唯一沒穿過的一雙新鞋，就這樣賦閑在屋頂，至今仍是一生的奢侈。 小時候體質差，不扛病，不是這病就是那病，總以為身上比正常人少點零件。11歲那年患上黃膽肝炎，每天要打B12屁股針，那針像紅墨水，不疼，針眼處癢癢的。整個暑假，每天下午都由外村的赤腳醫(yī)生上家來打，因為這個緣故只能在家呆著，不用去農田幫工。但后來又感冒了，發(fā)燒得厲害，更得養(yǎng)著了。 母親到茍村集公社趕集，給我捎回一雙解放鞋，那鞋瘦長，癟癟的，鞋底膠粘得不勻，膠甚至糊到了鞋幫上，不大好看，從心里很不愿意穿，怎么人家解放軍穿起來那么威武，我一穿就那么難看？那個年代已經(jīng)有了粗制濫造，但人們還都沒有意識到。母親也給自己買了一雙，36碼的，她穿得有模有樣，但穿她那雙，鞋又過大，我就把我這雙塞到了床底下。 時值玉米地除草，父母忙在田間，中午匆匆回來做點飯，飯后又得冒著酷熱返回田里。臨走的時候，母親拿手背試試我的額頭，感覺熱度還有，就吩咐好好在家躺著，哪兒也別去。他們黑天才能回來，赤腳醫(yī)生早早來打針，他走后，感覺一下午的時間實在難熬，盤算到屋后池塘邊逮魚去。接連幾場雨，池塘水位長了半米多，把池塘邊一棵半大柳樹泡倒了，樹干橫在水面上，正是攀過去捉魚的好地方。捉魚其實也簡單，將廢棄的舊高粱秸席子裁成四四方方一塊，再用繩子扎住四角，就成了一個吊網(wǎng)，中間放半塊磚頭，放進去些玉米面之類的餌料，就可沉到水中。放一段時間，猛地提上來，魚兒就蹦跳在網(wǎng)里了。當然這樣只能捉到寸把長的小魚，大一點的魚是沒有的，有時也能捉到些泥鰍。 這個辦法之前我就用過，奈何現(xiàn)在病著，父母不讓，才沒有使得出。 但這次一心想捉些魚，半個假期光吃青菜了，得改改樣。說干就干，記得床底下是有一卷破席子的，下雨的時候，母親會拿出來搭在柴垛上。還真有，于是拖出來，沒找到剪子，就到廚房拿了菜刀，急著要把席子先裁出一個四方形來，刀不快，使勁剁，剁最后一個邊時，感覺聲音不對勁，裁切的邊也不整齊，拉開席子一看，我的新解放鞋有一只被砍了個稀巴爛，鞋幫裂開了好幾處，這下垂頭喪氣了，急著捉魚的心情一下煙消云散了。 ——怎么跟父母交代呢？一雙解放鞋少說也得4.5元，能買45個大饅頭，夠一家人吃10天的。 接下來等待天黑的時間就比較難熬了，害怕父母回來責罵。捉魚之事萬不能說，可剁席子怎么解釋？剁席子沒道理啊，很不正常。父母回來自己怎么解釋的，時間過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記不起了，只記得我是哭著講的，父母并沒深問，母親摸著我的額頭，還以為我是發(fā)燒燒糊涂了，那燒一直沒退呢。 我也許確乎發(fā)燒燒糊涂了，怎么地面上有只鞋，就看不見，就感覺不到呢？那只砍爛的鞋，再不能穿了，先是被遺棄在雜物室，后來那只好的也來作伴，再后來就一起上了大隊部的屋頂。雖然暑假后開學好長時間了，我還在想這事，因為鞋抬眼就能看見，它阻止了我的行動，毀了我的魚湯，讓我在父母眼里狼狽了好幾天。——就該讓它曝曬于太陽下，讓它遭受風吹雨淋，誰叫它從陰暗的床鋪下跑出來挨刀的？ 日日側臉看那鞋，真的就日日承受風吹日曬雨淋，漸漸由綠轉白又轉黑，不大有鞋的樣子了。某一天，為避寒風倒退著步走，邊走邊審視那鞋，幼小的腦殼忽然意識到它或許是我的救星呢，它或許救了我的命。想那雨水溢滿池塘，水深超過了成年人身高，那柳樹又不夠粗，我又發(fā)著高燒，大人們都在田里，真要腳下一滑掉下去，可不單純是降降體溫，自己這旱鴨子非得撲騰一陣消失水底，第二天浮上來不可…… ——哦！我的鞋！緊跑幾步，我再次爬上樹，伸手把它們請了下來。因為上樹急，褲腳也被掛破了，寒風里沒有行人的路上我抱著鞋轉圈，茫然四顧，后來揣懷里，回家放進了院墻拐角的墻縫里，用半塊磚頭封上，一直到我讀完高中，它們還在。 離開家鄉(xiāng)來省城的第二年，家里翻新院墻，它們就此失蹤了。 也許聘請的泥瓦匠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也許父母不經(jīng)意地也會看到它們，但這雙特殊的鞋，少年時代一天也沒穿過的鞋，以及和我的故事，就只有我在愿意講的時候才會講出來。 王霽良，中國作協(xié)會員，濟南市首批“海右”文化骨干人才，出版詩文集多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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