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幾年來, 隨著《寒柳堂集》、《陳寅恪詩集》、《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吳宓與陳寅恪》等書的陸續出版, 人們對陳寅恪的詩逐漸有了不同程度的認識, 對吳宓的詩也有一定的了解。陳、吳二人是我國現代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 陳是歷史學家, 吳是文學家, 他們的遺作所反映出的一些人生哲學、歷史文化觀念, 仍對當今社會產生著較大影響。研究陳、吳是研究現代文化史不可或缺的課題, 研究陳、吳的詩作, 包括他人與之交往的詩作, 則是了解作者思想脈絡、探尋詩人心聲的一個重要方面。
從已公開發表的陳、吳詩作來看, 屬于個人遭事感懷、自吟獨唱的占大多數, 陳、吳二人相互唱和、贈示的也有一定的數量。另外, 陳寅恪的夫人唐 也有一些答陳、贈吳的即興之作。但總的來說, 陳、吳二人與他人的交往詩為數甚少, 占所存詩作總數的比例微乎其微, 這種情況自然暗示著我們需要進一步深入發掘陳、吳與他人交往詩作方面的有關研究題材。
近年來, 筆者幸讀已故武漢大學教授、著名文學家劉永濟的遺作《云巢詩存》與《誦帚 詞》①, 并與公開發表的陳寅恪詩、吳宓日記中的有關記錄比較分析, 認為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 在《云巢詩存》中發現了劉永濟1939 年寄贈陳寅恪詩的原作, 據此可知陳寅恪手書“己卯春日弘度寄示長篇中有萬里乾坤百年身世之句感賦”一詩的寫作由來, 而此前學界不見言及。
第二, 陳寅恪1931 年贈詩給劉永濟, 題為“辛未九一八事變后劉宏度自沈陽來北平既相見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 雖未見劉詩答陳②, 但《誦帚 詞》中存有劉同年寓居北平的詞作, 這對理解陳詩似有一定的幫助。
第三,《誦帚 詞》存有1939 年劉永濟寄贈陳寅恪、吳宓的《蝶戀花》詞二首, 題為“將隨浙江大學遷于滇邊之建水, 感賦兩闋, 簡寅恪、雨僧昆明”。其中第二首“苦信秦庭烏白首”句下, 劉自注“用寅恪寄詩句”。據此可知, 上述同年陳詩即題為“己卯春日??”的那首, 陳確已寄贈予劉, 這對陳、劉交往詩的確定是有力的證據。
第四,《誦帚 詞》存有1942 年劉贈給陳的詞《喜遷鶯》一首, 題為“香港陷落數月, 始聞寅恪脫自賊中, 將取道桂、黔入蜀, 已約乃弟致書, 勸其來樂山講學, 詞以堅之”, 這對理解作于同年的陳詩, 如題為“壬午五月發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夜讀簡齋集潭州諸詩感賦”、“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賦此”等似有幫助。
第五,《云巢詩存》存有1944 年劉永濟贈給吳宓的律詩一首, 題為“贈吳雨僧教授”。《吳宓與陳寅恪》一書重在披露吳日記中與陳相關的記錄, 未見及此, 故此詩可看作對已開發表吳宓日記的一個補充。
第六,《誦帚 詞》存有1948 年劉讀陳詩感賦的詞《鷓鴣天》1 首, 劉究竟將此詞寄贈與陳否, 今暫不能確認。但該詞題為“讀寅恪丁亥除夕詩感賦”, 因而據此可知, 陳把他1948 年2 月作的題為“丁亥除夕作”的詩, 曾寄贈給劉, 否則劉無從“感賦”。分析劉詞, 可以使我們進一步理解陳詩。
第七,《誦帚 詞》存有1961 年劉贈給吳宓的詞《減字木蘭花》一首, 本來此詞吳宓日記亦錄存, 并發表在《吳宓與陳寅恪》一書中[1 ] (第142 頁)。但《誦帚詞》中抄錄的詞句, 不僅與《吳宓與陳寅恪》中發表的大有不同, 而且, 據前者可以糾正后者明顯的誤字, 從而使我們可以正確地理解詩意。劉永濟教授擅詞而工詩,《誦帚 詞》收詞作200 余闕, 分為2 卷4 集, 起于1931 年, 迄于1961年。各集集名仿古人以入詞之語為之。如第一集稱“語寒集”, 以該集首闕《倦尋芳》中“語寒初覺星辰并”的“語寒”二字取名。“語寒集”始于1931 年“九·
一八事變”, 終于1938 年抗戰開始后。第二集稱“驚燕集”, 以該集首闕《點絳唇》“驚燕天涯”中“驚燕”二字取名。此集始于1939 年, 終于1945 年抗戰結束。第三集“知秋集”, 以該集首闕《鷓鴣天》“此身也似知秋葉”中“知秋”二字取名。此集始于1945 年, 終于1949 年武漢解放。第四集“翠尾集”, 以該集首闕《鷓鴣天》“翠尾金花語自妍”中“翠尾”二字取名。《云巢詩存》收詩作一百數十首, 起于1939 年,迄于1962 年。作者原擬將詩集附于詞集之后, 其“錄稿后記”曾說:“予平生不常作詩, 此卷所錄乃違難樂山及解放以后之稿。其中有可與誦帚詞互見者, 有可補詞所未及者, 存之亦可見予生活之片段。因錄附詞
集后, 聊以自備省覽云爾。”可見詞集、詩集可互為參觀。“交往詩鉤沉”之前, 先從《云巢詩存》錄事關陳寅恪七絕詩一首, 以見劉、陳交誼之深, 且見劉對陳學
識的敬仰之情。
詩題作“史學系諸生十八人畢業索言為別賦三絕貽之”, 詩云:“柯家《元史》久名高, 近代梁(劉自注: 啟超) 陳(劉自注: 寅恪) 亦俊髦。何事狂言內藤虎, 百城坐擁向人驕(劉自注: 傅沅叔游日本, 觀內藤藏書。內藤指其所藏吾國文史謂曰: 貴國文史教師,將取才于敝國矣。傅聞其言殊憤)。步嘉按: 此詩為“三絕”之一, 列在“三絕”之首。收入《云巢詩存》1944年之末。1945 年第一首“即景”列在“三絕”之后, 則此詩約作于1944 年下半年。
鉤沉:
(一) 奉酬天閔樂山見懷長句(己卯)
一落南天事事休, 矮窗暝坐等詩囚。
暗驚入郢謠成讖, 豈定亡曹鬼預謀。
萬里乾坤流轉盡, 百年身世涕氵夷稠。
遙憐西蜀山川美, 杜老吟多應白頭。
詩題作“奉酬天閔樂山見懷長句”,“天閔”, 即徐天閔, 武漢大學教授。“樂山”, 即四川樂山。“己卯”,1939 年。時抗戰事緊, 武漢大學遷往四川樂山。據繆鉞《劉弘度(永濟)〈云巢詩存序〉》說:“抗戰軍興之次年, 余在浙江大學任教, 時校址內遷宜山, 弘度自湘赴蜀, 道出于此, 留居講學者約三月。當時外患日亟,中原淪陷, 每相與論及國事, 慷慨激昂, 弘度謂, 吾中華民族有數千年剛健特立之操, 終將有以自振。”[2 ](第2 頁) 此詩下一首題為“宜山遇日機空襲”, 又《誦帚 詞·驚燕集》首闕“點絳唇”下劉永濟自注:“己卯五十二歲, 違難宜山, 暫留浙江大學。”則劉永濟“奉酬天閔”詩作于宜山無疑。據繆鉞《序》, 大約此時劉永濟自家鄉湖南至廣西, 欲從貴州、云南轉至四川, 而歸武漢大學。行至宜山遇阻, 遂留在浙江大學避難, 兼以講學3 個月。好友徐天閔聞知劉在宜山,有詩寄劉, 劉因作此詩答徐。
大約劉永濟將此詩寄給徐天閔的同時, 又將此詩寄給了其好友陳寅恪。《寒柳堂集》卷首影印了陳寅恪手書詩作3 首,由于陳寅恪中年以后患目疾視力大衰, 目前留存的詩作手跡甚少, 因而陳詩的手跡便彌足珍貴。其中第二首題為“己卯春日弘度寄示長篇中有萬里乾坤百年身世之句感賦”, 詩云:
得讀新詩已淚零, 不須藉卉對新亭。
路人苦信烏頭白, 野老驚回柳眼青。
萬里乾坤孤注盡, 百年身世短炊醒。
入山浮海俱無謂, 悔恨平生識一丁。
后出版的《陳寅恪詩集》也將此詩的作者手跡影印置于卷首。然而,《寒柳堂集》末《寅恪先生詩存》與《陳寅恪詩集》中, 在正式收錄此詩時, 均題為“己卯春日劉宏度自宜山寄詩言擬遷眉州予亦離昆明往英倫因賦一律答之”[3 ] (第13 頁)。我想前者應是陳寅恪贈答劉永濟后存留的詩稿, 后者是唐 編次陳詩時, 根據作者口述擬定的詩題名稱。
無論是從時間(1939 年, 己卯)、地點(宜山)、人物(劉永濟, 字弘度) , 還是從詩句的內容(萬里乾坤、百年身世) 看, 我們都有理由相信陳寅恪“己卯春日” “感賦”的原作, 就是劉永濟在宜山所作題為“酬奉天閔”的那首七言律詩。
(二) 辛未“九·一八事變”后劉宏度自沈陽來北平既相見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
曼殊佛士已成塵, 猶覓須彌劫后春。(陳寅恪自注: 天王堂前石牌坊, 鐫須彌春三字。)
遼海鶴歸渾似夢, 玉灤龍去總傷神。
( 陳寅恪自注: 耶律鑄《雙溪醉隱集》有“龍飛東海玉灤春”之句)
空文自古無長策, 大患吾今有此身。
欲著辨亡還閣筆, 眾生顛倒向誰陳?
劉永濟1931 年以前, 在東北大學任教,“九·一八事變”后, 由沈陽至北京, 再南下受聘于武漢大學。據陳詩詩題, 則此詩為劉至北京后遇陳, 兩人曾“偕游北海天王堂”。由于劉之詩集《云巢詩存》收詩斷限, 起于1939 年, 因而不見劉對陳詩有答作, 但劉之詞集《誦帚 詞》收詞斷限, 起自1931 年, 所以收錄了作者至北京后暫留時的幾首詞。這幾首詞, 大約記述了劉永濟在國家危亡之際的憂患情思, 與當時北京的沉悶氣氛, 對陳寅恪詩懷古傷今的吟唱似可作注腳。今將劉詞抄錄如下, 以供研讀陳詩者參考。
《滿江紅》(劉永濟自注: 避日寇入北京)
賃廡愁坐示內子惠君
憔悴塵埃, 鎮相向, 無言深惜。還省記,蘆簾書硯, 繡屏刀尺。我似風流張緒柳, 君如溫潤相如璧。便商量瑣屑到雞豚, 皆歡適。
年過往, 如飛翼。人未老, 情非昔。況驚烏南朔, 亂蛙晨夕。但保東門綦縞愿, 豈甘午夜牛衣泣。奈鯨鯢驅海浸天來, 今何日。
《水調歌頭》
遼變事起, 朋好驚散。予挈家遵陸西行, 豢龍并海而南, 重遇于故京。出示中秋渤海舟中和東坡韻詞, 危苦之音, 而出以沉雄之氣, 以此卜國, 其有 乎。因和其韻, 更以廣之。雖曰強顏, 庶幾破涕。
銀液瀉溟 , 紺宇正 天。獨弦聊永今夕, 哀響徹千年。坐惜團欒明鏡, 迸裂千堆雪浪, 零亂玉光寒。攪起饞蛟怒, 爭攫海云間。
動吟魂, 驚幻景, 破愁眠。浮塵轉轂, 幾人曾見缺時圓。乞取冰壺清 , 凈洗凡情迷眼, 何處覓虧全。試看山河影, 終古自娟娟。
《解語花》(劉永濟自注: 壬申四十五歲寫北京)
壬申上元, 淞滬麈戰正烈, 故京燈市悉罷。客枕無寐, 竟夕憂危。翌日, 豢龍寫示和清真此調, 觸感萬端, 繼聲賦答。
烘蓮舊節, 唳鶴嚴城, 危睇酸風射。紺煙浮瓦。觚棱外, 悄悄素蟾西下。悲撾變雅。暗惹起, 愁絲千把。清漏闌, 猶倚香篝, 冷繡薰殘麝。還記珠光不夜。稱承平年少, 人物妍冶。翠韉朱帕。籠紗底, 對立秀發驕馬。豪華夢也。休苦怨, 狂飆吹謝。爭奈他, 深鎖千門, 教好春都罷。
《浣溪沙》
新晴公園晚步
長向春風戀物華。又看碧沼泛瓊葩。雨晴涼翠上衣紗。
殘霸江山余落日, 故皇臺殿噪群鴉。暗驚伊洛化龍沙。
(三)《蝶戀花》
將隨浙江大學遷于滇邊之建水, 感賦兩闕, 簡寅恪、雨僧昆明。
瘴嶺荒云無雁度。身在無涯, 還向天涯去。花絮未堪飄泊苦。殘春那更風兼雨。海約云期終恐誤。夢里家山, 絕似《蕪城賦》。等是虛空無著處, 人生何必江南住。狨啼前魑嘯后。颯颯驚風, 短翼差池久。苦信秦庭烏白首。(劉永濟自注: 用寅恪寄詩句) 茫茫贏得投荒走。
未見圍棋揮麈手。有限江山, 無限狂歌酒。望眼漫傷依北斗。湖山傳似臨安舊。
(劉永濟自注: 建水有湖山之勝, 依稀杭州。故相傳有臨安之稱)
劉永濟在“違難宜山”之初, 曾有詩給陳寅恪, 我們在前面已提到。陳寅恪的答作“己卯春日弘度寄示長篇中有萬里乾坤百年身世之句感賦”, 看來也寄抵宜山, 劉已收悉。劉在第二首《蝶戀花》的下闋中用“苦信秦庭烏白首”之句, 并自注“用寅恪寄詩句”, 即用陳詩中“路人苦信烏頭白”, 而因詩、詞平仄有異有所改動。估計劉隨浙江大學將西行的時間是在1939年的五六月份。值得注意的是, 劉詞題作“簡寅恪、雨僧”。也許隨陳詩并至的信函, 已透出陳將離昆明赴英的消息, 故接收詩函的主人不是陳一人, 而有吳宓。而此次陳寅恪赴英, 實未成行, 最后滯留在香港[4 ] (第119 頁)。
(四)《喜遷鶯》
香港陷落數月, 始聞寅恪脫自賊中, 將取道桂、黔入蜀。已約乃弟致書, 勸其來樂山講學, 詞以堅之。
鮫塵掀戶。又驚起乍宿, 南云雙羽。委地蠻花, 空腥浪, 輕換翠歌珠舞。漫省蕩愁山海, 曾是誰家丸土。斷腸事, 勝閑鷗三兩, 蒼波無語。
知否, 人正在, 野水荒灣, 燈底相思苦。萬驛千程, 亂烽殘戍, 歸夢去來何處。未了十洲零劫, 休問寒灰今古。雁繩遠, 怕玉浚約, 欲成還阻。
此詞作于壬午, 即1942 年夏季。1941 年, 珍珠港戰事起, 香港即被日軍占領。陳寅恪此時赴英不成, 仍滯留在香港。之后, 陳“五月五日由香港取道廣州灣返內陸。六月末抵桂林”[4 ] (第131 頁)。估計劉詞大約作于此后不久。劉永濟在香港淪陷不久, 聽說陳寅恪已離港, 而欲來蜀, 于是約陳寅恪弟陳登恪去函, 邀寅恪至武漢大學講學, 時陳登恪任武漢大學教授。由于“廣西大學相約講課”[4 ] (第131 頁) , 于是陳寅恪留在廣西大學至1943 年8 月, 因此劉邀約陳至樂山講學的想法沒有實現。在劉永濟填《喜遷鶯》寄給陳寅恪的同時, 陳寅恪從香港至廣州灣, 再輾轉至桂林, 歷經艱辛, 沿途陳均有詩。這些詩與劉永濟《喜遷鶯》詞一樣, 充滿了憂國憂民, 痛恨外族侵略, 希望和平的思想感情。雖然劉寄詞予陳, 陳卒無詩答劉, 但把陳在這段時期的幾首詩抄錄下來, 與劉詞對照, 或許可以得到更加深入的理解。
壬午五月發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
萬國兵戈一葉舟, 故丘歸死不夷猶。
袖中縮手嗟空老, 紙上刳肝或少留。
此日中原真一發, 當時遺恨已千秋。
讀書久識人生苦, 未待崩離早白頭。
夜讀簡齋集潭州諸詩感賦:
我行都在簡齋詩, 今古相望轉自疑。
只謂潭州燒小劫, 豈知楊獠舞多姿。(陳寅恪自注: 簡齋詩“楊獠舞吾側。”)
還家夢破懨懨病, 去國魂銷故故遲。
誰挽建炎新世局, 昏燈掩卷不勝悲。
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賦此:
不生不死欲如何, 二月昏昏醉夢過。
殘勝山河行旅倦, 亂離骨肉病愁多。
江東舊義饑難救, (陳寅恪自注: 支度愍事) 浯上新文石待磨。
萬里乾坤空莽蕩, 百年身世任蹉跎。
壬午桂林雁山七夕(陳寅恪自注: 桂林良豐山居時作)
香江乞巧上高樓, 瓜果紛陳伴粵謳。
羿彀舊游余斷夢, 雁山佳節又清秋。
已涼天氣沉沉睡, 欲曙星河淡淡收。
不是世間兒女意, 國門生入有新愁。
以上這4 首陳詩,《寒柳堂集》中的《寅恪先生詩存》, 與《陳寅恪詩集》均收入。
(五) 贈吳雨僧教授
滇蜀相望忽八年, 云龍欣共聚西天。
最憐詩得江山助, 未訝情隨歲月遷。
譚藝君猶驚眾座, 藏名我欲棄空筌。
此身同被儒冠誤, 飲啄終慚澤雉賢。
此詩被編入劉永濟《云巢詩存》1944 年甲申詩存。劉永濟與吳宓相識甚早, 前引繆鉞《云巢詩存·序》說, 繆、劉之相識, 由吳介紹。抗戰爆發后, 吳宓至云南歸西南聯大, 先往蒙自, 后又至昆明。1944 年9月, 往成都, 給燕京大學、四川大學講課。劉永濟是1939 年到四川樂山的,“滇蜀相望忽八年”, 我想劉詩是從吳1938 年到云南算起, 且加上虛歲, 至1944年, 故云“八年”, 實則按月算才過7 年。劉詩贈吳, 未明月份, 據“云龍欣共聚西天”句, 可能此詩是吳抵成都后劉寫給吳的。已披露的文獻資料中, 未見吳對劉的這次贈詩有答作。
(六)《鷓鴣天》
讀寅恪丁亥除夕詩感賦
絕倒驢鞍那可期。拂簪盥眼定何時。(劉永濟自注: 后漢任永、馮信二人, 公孫述連征, 皆托聾盲, 以避世難。及聞述誅, 皆盥洗更視曰: 世適平, 目即清。韓致堯《殘春》詩曰: 拂拭朝簪待眼明。即用此)重衾夜夜江山夢, 老去龜堂未斷癡。(劉永濟自注: 放翁詩: 老病已全惟欠死, 貪嗔雖斷尚余癡)紅燭淚, 替誰垂。更長吟坐獨成悲。殘梅亂雪紛紛里, 已覺春光冉冉非。
劉永濟這首《鷓鴣天》收入《誦帚 詞》的《知秋集》1948 年戊子詞作中。這首詞劉永濟寄贈給了陳寅恪沒有, 從相關資料中看不出。當時, 劉永濟已隨武漢大學從抗戰時的四川樂山回到了武漢珞珈山。陳寅恪則從英國治眼病歸來, 回到北京清華任教。陳寅恪的“丁亥除夕”詩,《寒柳堂集》未收, 而見于《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 與《陳寅恪詩集》, 二書所錄陳詩無異文。詩云:
殺人盈野復盈城, 誰挽天河洗甲兵。
至德收京回紇馬, 宣和浮海女真盟。
興亡總入連宵夢, 衰廢難勝餞歲觥。
五十八年流涕盡, 可能留命見升平。
陳寅恪的這首詩, 可以肯定寄贈給了劉永濟, 否則劉無從見到, 也就不會有“感賦”了。
(七)《減字木蘭花》
贈別吳雨僧教授。雨僧由渝來漢, 小住4 日, 即赴穗, 再入都, 然后西去。只身萬里, 遍訪南北親友,而興致勃勃, 無風塵倦色, 可感亦可喜也。龐眉書客。自以文章為潤澤。執手言歡。狂態依稀十載前。山川寥廓。萬里秋 飛老鶴。何用傷離。同在長江水一涯。
此詞收入《誦帚 詞·翠尾集》的“辛丑”1961年的詞作中。1961 年8 月, 吳宓自四川西南師范學院從重慶乘江輪南下, 先至武漢探訪劉永濟, 再改乘火車往廣州, 探訪陳寅恪。原計劃吳宓還要去與已離異的原配夫人陳心一見面。此事《吳宓與陳寅恪》等書已披露, 劉詞小序“由渝來漢, 小住四日, 即赴穗,再入都, 然后西去”, 即指此。關于劉永濟贈予吳宓的這首《減字木蘭花》, 據吳宓與陳寅恪》一書所載[1 ] (第142 頁) , 與《誦帚 詞》所收比較, 有些不同的地方。《吳宓與陳寅恪》所錄劉詞如下:
龐看書客。自以文章為曼澤。執手屏營。亂定重逢倍有情。
此行壯闊。意氣喜君何爽豁。不用傷離。同住長江水一涯。
上闕中起句“龐眉”作“龐看”,“龐看”是顯誤,“眉”、“看”二字形近, 整理者誤讀吳宓日記, 以“眉”為“看”。其它的不同, 我想吳宓存錄的, 是當時劉永濟的原作, 因為吳宓當時在劉家, 只“小住四日”, 所錄是劉詞最初的版本。《誦帚 詞》所收, 是經劉永濟最后改定的作品。
注 釋:
①② 參見劉永濟《誦帚 詞兩卷》, 武漢大學1980 年內部
印刷。
[參 考 文 獻]
[ 1 ] 吳學昭. 吳宓與陳寅恪[M ]. 北京: 清華大學出版社,
1992.
[2 ] 劉永濟. 云巢詩存·默識錄[M ]. 臺北: 臺北文史哲出
版社, 1992.
[3 ] 陳寅恪1 寒柳堂集[M ]1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1
[4 ] 蔣天樞. 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M ]. 上海: 上海古籍出
版社, 1997.
[ 5 ] 陳美延, 陳流求. 陳寅恪詩集[M ]. 北京: 清華大學出
版社, 1993.
(責任編輯 何良昊)
(粗略編排,段落字句有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