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8 17:08:21 來源: 文以傳道 伍龍,安徽安慶人,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副教授 摘 要:孔子的時間觀體現出時間與道的關聯,這里的“道”既涉及人道,也關涉天道??鬃佑脮r間來檢驗人、成就人并溝通天人,由此將時間放在天地間綿延不斷的時序中加以考察,進而站在道的高度來看待時間的存在與生成,這同時呈現出時間與歷史的互動,體現了歷史文化意義上的時間觀念。這樣的時間,是人事活動的根據,其在實踐中意味著面向具體性的實踐判斷。因為內蘊了歷史之維與個體之情,時間得以與個體的精神生命融為一體,在時空的綿延中實現人與時的交融。事實上,唯有這樣的時間,才能檢驗和成就個體(與人道關聯),并在內蘊天地時序的基礎上溝通天人(與天道關聯)??鬃拥臅r間觀,幫助我們反思現代人對時間的態度和看法,促使我們更好地理解和尊重時間,發掘和發揮其具有的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時間;道;孔子 時間一直是古今中外的哲學家們關注和研究的對象。立足西方,康德在先驗要素論中專門論述時間和空間,認為兩者屬先驗范疇,是人類思維的先驗預設;海德格爾將時間與存在相關聯,考察其之于此在和世界以及人的價值;柏格森更是明確表示,時間乃是形而上學的關鍵問題。反觀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多關注時間,并將其視為天道和人道的組成部分或具體展開,近代伴隨著“古今之爭”,有關時間的研究則通過考察“進化”“歷史”等觀念變相展開?;谌粘I?,我們身處時間中,凡事無法與之分離,但今天我們往往將時間當作完成一件事必不可少的條件,而非尊重時間本身,更不會在尊重的基礎上反思它的價值和意義,進而與時間融為一體。換言之,我們以時間為手段,而非視時間為目的。時間被我們碎片化,個體的精神生命也隨之支離破碎。孔子在《論語》中對時間有很多直接或間接的闡述,形成了獨特的時間觀。這對我們當下正確理解時間,并與之形成良性的關系,發揮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作用,有重要的借鑒和啟發意義。 01 瞬息萬變:用時間來檢驗人 時間瞬息萬變,總是呈現為既成與未成的狀態,時刻是其自身又非其自身。在孔子那里,時間瞬息萬變的特點,成為了檢驗人的重要條件之一:正因為瞬息萬變,所以身處時間中的人也可能發生改變,他們所改變的不僅是外在的容貌,更可能是內在對仁德的守持和理想的堅持。于是,能否長時間不改初衷,堅持最初的理想,能否在極短的時間內不違背應遵守的原則,堅守內心的信念,成為了檢驗個體德性與德行的重要標準之一。由此可見,瞬息萬變的時間能檢驗人,并進一步助力個體成人。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保ā墩撜Z·雍也》) 眾所周知,孔子在《論語》中從不吝嗇對顏回的夸贊。這里將顏回與其他人進行對比,說明顏回能長久地堅持仁德,而其他人只能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一點。“三月,言其久。……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笔紫龋鬃又钥隙伝?,乃是因為顏回“不違仁”的品性,并非一朝一夕,而是能做到始終如一。這樣的仁德因內化于自心,成為內在德性的一部分,所以能不勉而行,在長久堅持中與個體生命融為一體。錢穆先生已注意到這一點,“學者試反就己心,于其賓主出入違至之間,仔細體會,日循月勉,庶乎進德之幾有不能自已之樂矣?!币驗槟芊祷刈孕?,反求諸己,所以能體會到踐行仁的快樂,在行之中不斷將仁德與自心融為一體,方能自覺行之,快樂無比。 由此看來,時間之于仁德的培養和具備,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仁德的培養需要在時間中完成,并非一蹴而就,需要長久堅持;另一方面,仁德需要由時間來檢驗,才能證顯其是否真正具備,所謂“日久見人心”。“日久”關乎時間的長短,“人心”則指向內在的心性。如果僅僅只是轉瞬即逝,無法長久堅持,則說明仁德還沒有穩固地扎根于個體自身的德性之中,無法成為個體自得且習以為常的品性,那么,便還是會有失去的可能,沒有完成仁德的具備。“三月不違者,心常在內,雖間有出時,終在外不穩,才出即入。蓋心安于內,所以為主。日月至焉者,心常在外,雖間有入時,終在內不安,才入即出。”不難看到,個體之心的扎根與時間的檢驗在這里呈現互動關系:如果不能長久保持,則說明自心受制于外,飄忽不定;與之相反,若自心能安之于內,個體便能將仁德的體認、培養以及守護,放在時間綿延的過程中慢慢積淀、逐步養成,最終與自身的精神生命融合為一。可見,個體需要在時間中不斷鍛造和錘煉,方能逐步做到安心。此后,時間又進一步檢驗著個體之心能否持續做到安之于內。這同時彰顯了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意義。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保ā墩撜Z·里仁》) 如果說前面是從長時間能否前后一貫來檢驗個體是否真正做到了心靈的安頓與仁德的具備,并由此展現時間的檢驗之功的話,那么這里便呈現為另一種時間檢驗的面向:在極短的時間內,能否依然守持仁德。這同時體現出時間與仁德的關聯。金景芳認為孔子的思想有兩個核心:“一個是'時’,另一個是'仁義’。第一個核心是基本的,第二個核心是從屬的。第一個核心偏重在自然方面,第二個核心偏重在社會方面?!彪m然“仁義”這一核心是否是從屬的,還可進一步商榷,但相關論述無疑也關注到了兩者的關聯,以及“時”在孔子哲學中的重要地位。 真正的君子無論處于何種境地,即便造次、顛沛,都能始終如一:在極短的時間內——“終食之間”都不違背仁德??鬃又赋隹v然是短暫的時間,也不能放松對自己的要求。換言之,對于仁德的堅持是時時刻刻、不可松懈的事,“言君子為仁,……無時無處而不用其力也?!币坏叭ト省北悴皇蔷?,無法成就好的名聲。與之相應,唯有時刻不離仁德,守持仁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君子?!霸谝磺袝r而無不安于仁,故謂之君子?!笨梢?,時間通過檢驗個體是否守持仁德,促使個體成為君子,幫助個體逐步邁向理想人格。這進一步展現出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意義。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論語·里仁》) 與前不同,這里用時間來檢驗一個人是否有踐行仁德的主動性。個體從當下能做的開始,起心發念于仁德:從較短的時間出發,慢慢拓展至更長的時間。如果個體提出在較短的時間片段中,都無法做到對仁德的踐行與堅持,孔子是不認可的。這同時強調個體意志的力量,并變相說明個體自身之于仁德的行動意愿最為關鍵?!吧w為人在己,欲之則是,而志之所志,氣必至焉?!睆臅r間和仁德以及與個體成人的關系來看,時間之于個體踐行仁德的意義在于:一方面,這一行為需要在時間中具體展開,以時間的綿延作為付諸行動的前提和條件;另一方面,從短暫的時間——一日開始做起,慢慢拓展和綿延至長久,這為個體做到“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提供了起點和基礎。否則,便是個體自身不愿意在踐行仁德上下功夫,并非能力不及?!坝靡惶炝匆娨惶旃?,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m一日之短暫,人自不愿為其所不好而用力?!痹诖艘饬x上,時間能檢驗一個人是否有向仁之心,是否能在短時間內激發和保持踐行、守持仁德的信念。 如果側重于“一日”這個時間概念來予以分析,則不難發現,時間在這里檢驗人,而且提醒人:提醒個體雖然長久踐行仁德,將仁德轉化為自覺自愿的行為確實不易,但從當下開始,從點滴的時間積累開始,個體能夠逐步走向長久的踐行和仁德的穩定。這里的“一日”雖展現為較短的時間段,卻為個體從自身內部覺醒,進而堅持之于仁德的信念,提供了可能。而“一日”本身也在寬慰和化解個體踐行仁德的畏難情緒,并為激發個體踐行仁德的意愿提供動力。 瞬息萬變的時間在不斷綿延中塑造了歷史的模樣,孔子自覺地將其理想的形成、追求和實現放在歷史中來展開:既追尋上古先王之道和周代禮儀,逐步形成自己的理想,又在時間的綿延中追求和實現著這一理想。這既是在時間中檢驗和呈現著孔子的理想,又展現著孔子的歷史時間觀,并進一步呈現時間與歷史的互動。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保ā墩撜Z·述而》) 孔子說自己對于先賢的論述只是傳述而不創作,對于古代的傳統相信并喜好??鬃铀J可并自覺繼承的古之傳統,乃是在歷史中經歷時間的積淀而逐步形成的,“蓋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歷數千載眾圣之所成?!边@一時間之維在歷史中展開,又同時成就歷史的塑造與形成,這體現著時與史的互動。進言之,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中庸·第三十章》),其所好之古從堯舜而來,綿延至孔子所處的時代。不難看到,孔子對文化的傳承有一種自覺的使命感,并由此將自身也放在歷史中生成與考察。事實上,正是因為孔子將自身放在歷史之中,讓自己成為歷史和時間的一部分,才能更好地擔負起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才能使這一使命賦予孔子以自覺與自信。故而,在“子畏于匡”(《論語·子罕》)和桓魋拔樹欲害孔子時,孔子都能展現出從容與淡定。 此外,因為在時間的綿延中體認文化的積淀與傳統,所以,文化的發展規律和未來的歷史走向都能由此推演知曉?!耙笠蛴谙亩Y,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保ā墩撜Z·為政》)不難看到,孔子對周禮的選擇也是基于周禮在歷史時間中的積淀與傳承,既去除了糟粕,又繼承了精華并有了新的發展。所以,無論是周禮相比于夏商之禮的完備,還是孔子理想的塑成,都是在時間的積淀和歷史的發展中形成的。而這樣的選擇同樣展現出孔子將周禮放在歷史中考察,將自我放在歷史中塑造,將使命放在歷史中傳承。這讓孔子成為歷史中的人,并自覺擔負起相應的使命,展現出他深厚內在的歷史時間觀。這一點被一些學者所關注,并進一步延伸出時間的社會性所具有的實踐功能,從而展現《論語》中時間的歷史主義的價值指向。 歷史沒有旁觀者,身處歷史中的孔子也時刻與時間相伴,所以,他自己也在被時間檢驗著,無論是長時間的堅持,還是短時間的不違背。由此一來,孔子所提出的“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以及“顛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論語·里仁》)也同樣適用于己。在深沉的歷史時間觀的背后,孔子也經歷著歷史時間的洗禮,而逐步成為自身,并完成自身所肩負的使命。此二者是相互關聯的:正是有了這樣的歷史時間觀,孔子才得以追尋先賢之道,并將其作為自身的理想與使命自覺擔負起來;正是因為在時間的推移中,孔子對于這一理想與使命的追尋才被不斷檢驗,進而逐步穩固,并在時間的綿延中逐步展開。 由上所述,時間總是在不斷變化,這種變化可以展現為長時間的綿延,也可以展現為短時間的片刻,無論是何種狀態,時間之于個體成德、成人都有檢驗之用,而時間也為個體成人提供了重要保障。與之相關,孔子對于在時間中所積淀的傳統自覺予以擔負和傳承,展現出孔子的歷史時間觀,這與時間的檢驗之功形成了一種互動關聯,共同助力孔子理想的塑造和實現。 02 不斷更新:用時間來成就人 瞬息萬變成就了時間的另一特質:時間在不斷地更新和生成之中。其在“既濟”的同時總指向未來,呈現“未濟”的狀態,是交替與更迭的呼應。個體在不斷更新的時間中,也因時間而成就自身,讓人在時間的積淀中,成為更好的自己。 首先,立足于孔子自身的經歷??鬃踊盍?3歲,用14年的時間周游列國,宣揚自己的思想,追尋失落的周禮,這一時間的跨越本身就成就了他傳奇的一生,成就了他對后世影響深遠的精神。在周游列國的過程中,孔子遭遇了在陳絕糧、被困匡地等危險,經過這些考驗,他鍛造了自身之于困境的坦然處之、泰然面對的能力與品質。即便弟子們已經“莫能興”(《論語·衛靈公》),而子路已有所慍,表達不滿,孔子依然可以義正言辭地回應:“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孔子守持著自己的道德原則和信念。面對匡人差點加之其身的殺害,他也能以自身之于文化的自覺擔當,自信地回應:“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從這些事件中不難看到,孔子自身的精神鍛造和不斷培塑,也是在時間的綿延與事件的經歷中不斷迎來和完成的。 其次,孔子對自己人生經歷的經典闡述和歸納,同樣展現出時間之于孔子人生境界的不斷提升,并最終邁向自由之境的重要作用。換言之,在時間的積淀與綿延中,孔子得以不斷提升人生境界,逐步邁入更高的精神層次,成就更好的人格狀態。從一般意義上說,個體同樣可以在時間中通過自身的努力,完成人生境界的提升與理想人格的培塑。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 從15歲到70歲,時間在不斷推進,孔子的人生境界和人格狀態也在不斷提升。在這里,個體的成就在時間的延續中逐步完成。當然,這并不是說時間是個體成人、不斷提升人生境界的唯一條件,個體自身持續的努力才是最關鍵的因素。這里只是要說明,時間成為了個體成就自身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總需要在時間中,個體在不斷提升精神境界上付出的努力,才有了實現的保障和條件。個體在時間的積淀中不斷成就自身,展現出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意義。 其實,從15到70,中間有30、40、50、60等不同階段,這些相互貫連的數字,本身就展現出時間前后相繼的特點。而在每個階段,個體都有之于自身精神境界提升的階段性任務。換言之,不同的時間段無法抗拒地到來,恰恰是在提醒個體不能懈怠,而要在這一時間段中把握時間、利用好時間,完成這一時間段之于個體精神境界提升的要求,才能由此一步步邁向更高的人格狀態和精神境界。所以,在這里,時間不僅成就了個體,同時也在提醒個體要懂得珍惜和尊重時間。正如孔子感嘆的那樣:“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保ā墩撜Z·子罕》)朱熹注解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边@既體現出時不待我的特點,提示我們需倍加珍惜,也提醒我們應尊重時間的規律,無一停息乃是道體之本然。其實,對于時間的珍惜和尊重,同時構成了個體成人的內在要求:唯有懂得珍惜時間,并對時間予以充分尊重的人,才能談及成就自身仁德。 以往對于這句話的理解關注的點,或在“志于學”所展現的個體意志與信念的關鍵作用,或是對各不同階段的關鍵字詞的解釋與闡發,又或是對“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之境的解讀,而將理解呈現片段化。如果我們能將這句話當作一個整體來加以看待,并著重于時間之于個體成人的價值和意義,體會尊重時間的必要性,則不難看到,在時間中個體得以成就理想人格。“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學之所至,其與年俱進之階程有如此。學者固當循此努力,日就月將,以希優入于圣域?!笨梢?,個體邁向“圣域”是在時間中積淀和努力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時間之于個體體道、踐道和把握道均具有重要作用。此外,時間之于個體的成就,在孔子那里,還展現出其他豐富的面向:一方面,用時間來提醒人們,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期望在短時間內達成不切實際的目標,否則會適得其反;另一方面也是用時間的轉瞬即逝、隨時更新,提醒人們要懂得珍惜時間、把握年華,將所知所說付諸于行動,積極地將知識和計劃向現實轉化。 孔子說:“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保ā墩撜Z·子路》)不要急于求成,想在短時間內達到很高的目標,這是無法通達,無法實現的。此處,孔子將“欲速”與“小利”予以對舉,展現出“欲速”內蘊的功利性:使用時間的主體因對完成和成功有一種急切之心而過于功利,不顧及質量或效果,只看重暫時的結果和目標。這同時折射出“欲速”的主體不尊重時間,將時間踏于腳下,當作某種工具來利用。這種急功近利的態度放之于時間之上,必然無法達到內外通達無礙的境地,這本身也是“見小利”的表現。由此可見,孔子在這里是用時間來提醒個體,既不能過于功利地去作為,也不能因為功利之心的驅使,而工具化地面對時間、使用時間。相反,個體應懂得時間的綿延與生成的特性,并基于這一特性,在慢一些、緩一些的狀態中讓時間來促使事物的不斷生成和目標的逐步達成,這樣不僅能成就個體自身,也能隨之成就萬事萬物。可見,這樣的成己與成物內在要求個體對時間予以尊重。 雖然,個體不能急功近利,期望在短時間內實現某些目標,但也不能拖泥帶水、過分拖沓,遲遲不能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際行動??鬃釉岢觥耙蝗湛思簭投Y,天下歸仁”(《論語·顏淵》)的說法,這一方面提示我們,一旦做到“克己復禮”,則可實現“天下歸仁”的效果,故而這一行為刻不容緩。時間只有向前,沒有后退,所以不能一再延后,要立即付諸行動。一旦將自我之信念轉化為實際行動,便能產生與之相應的效果。而這一行動完全由個體自身決定,所謂“為仁由己”(《論語·顏淵》)。放在時間之維上來理解,這既是告知我們時間不等人,要盡快做到“克己復禮”,也展現出個體對于時間的珍惜以及時間之于個體的提醒:意義和價值的覺醒,都來自自身的覺悟和意志,而非取決于他人。所以,顏回的回答“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保ā墩撜Z·顏淵》)便展現出一種刻不容緩的態度,因為他理解了老師對時間的珍惜與尊重,以及對個體行動力的強調。由此一來,時間不僅之于個體有成人之用,而且之于天下歸仁——仁德的推廣,天下的太平亦有作用:時間的有限以及不斷更新,提醒著個體要積極做到“克己復禮”。 進言之,時間的不斷更新,也促使身處時間中的人和萬物,不斷更新生成,逐步實現成己與成物。“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禮記·大學》)便展現了這一點,每天更新的時間成為了個體、萬物得以更新的前提與保障。而在這一過程中,孔子一方面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的感嘆,另一方面又展現出“不知老之將至云而”(《論語·述而》)的達觀。前者體現出時間在不斷更新的過程中一去不復返的特征,孔子有見于此,提出個體要珍惜時間,這一點與“一日克己復禮”(《論語·顏淵》)要求主體刻不容緩的踐行相應;后者則展現出孔子在時間的綿延中,以時間來成就自我,通過時間的不斷積淀,個體實現著自我人格與精神境界的提升,從而不再懼怕死亡的到來,并進一步將自我之生命與時間的綿延融為一體,這一點又提示我們凡事“欲速則不達”(《論語·子路》)。 孔子上述對于時間的看法,彰顯了時間乃是有限和無限的統一。“逝者如斯夫”(《論語·子罕》)呈現時間的無限性,不斷流淌、永遠向前,但這又提醒我們時間的有限:當看到時間不斷流失,便能明白它之于個體生命是有限的。所以,在無限中存留著有限,由此懂得珍惜,明白時間不會復返,所謂“歲月逝矣,時不我與”(《論語·陽貨》)。而“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則暗含生命的有限性,雖然個體終歸會老去,但卻可以在這一有限的、必然的規律中,因為對時間的尊重與使用,以及享受其所為,而能與時間融為一體,忘卻時間的有限迎來時間的無限,進而成就生命的無限。前面所提及的孔子從15到70的人生經歷,也展現出時間有限與無限融合的特點:人們隨著年齡的增長必然老去,這是個體生命時間有限性的體現,但一方面,時間的不斷接續和綿延,本身就是時間無限性的展現,另一方面個體在時間中不斷提升自我的人格狀態與精神境界,也將個體的有限生命引向無限永恒的狀態。 從孔子的時間觀中不難看到,正是因為時間有限,所以才促使人們珍惜時間,在充分利用時間的過程中,促使個體真正做到尊重時間,并由此成就自身;正是因為時間無限,才得以在時間中迎來個體與萬物的不斷更新與生成,進而成己與成物。 03 有限無限:用時間來溝通天人 如上所述,時間是有限與無限的統一:從片段性來看,時間是短暫有限的;從整體性來看,時間是綿延無限的?!霸谥袊軐W中,對時間的關切既是一種真實性和存在的形而上原則,也是道德行為和文化實踐的原則?!毙紊蠈用娴臅r間與天地時序相關,涉及時間的無限性;形下生活的時間與具體踐行相涉,關聯時間的有限性。這為個體的成就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同時契合于時間“既濟又未濟”的特點?;谶@一特質,我們用時間來溝通天人,這內蘊著時間與道的關聯,具體涉及兩個面向:一是時間與天道,二是時間與人道。上文中提到的“用時間來檢驗人”和“用時間來成就人”涉及時間與人道的關系,而時間與天道的關聯則表現在聞道,以及天地的時序之道等方面??鬃訉r間的思考契合儒家哲學“內在超越”的傾向:“不是把天命、天道推遠,而是一方把它收進來作為自己的性,一方又把它轉化而為形上的實體。”時間由此既展現為經驗性的存在,凸顯出現實的品格,又與天地之道關聯,具有超驗、永恒的特點。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墩撜Z·里仁》) 對這句話,闡釋者們多側重于對“聞道”的理解,并由此展現出孔子在道的追求上,具有大義凌然的精神:只要能夠追尋和把握了道,即便朝聞夕死也義無反顧,可以了無遺憾。“道者,事物當然之理。茍得聞之,則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薄捌埖寐劦?,雖死可也。”朱子和程子的解釋,都表達了這樣的看法,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然而,這里值得追問的是:道的獲得并非易事,在這一追尋的過程中,需要哪些因素的支持與配合?自然,追尋道的主體自身的努力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但除此之外,這里還啟示我們,個體在追尋道的過程中需要時間的積淀,甚至需要窮極一生的時間來追尋道、把握道,才有可能在某一天 “聞道”。 換言之,個體在時間的不斷積淀中,獲得了聞道的可能性?!罢驎r時可死,故必急求聞道?!卞X穆先生的解釋,體現出時間對個體追尋道的提醒:生命有限,時間寶貴,所以要抓緊時間來追尋道,實現聞道。這一點與前面提到的時間的有限,并由此引發個體對時間的珍惜與充分使用有關?!把?#39;道’不易'聞’,宜窮一生以求之也?!崩顫珊竦慕忉?,則展現了時間之于個體聞道的保障:個體只有窮盡一生的時光,不斷努力,才有可能聞道。這既彰顯出聞道的不易,也證顯了時間對實現聞道具有重要作用。進言之,“朝聞道”之“朝”雖是一個短暫的時間片斷,但其需要厚重的積淀作為基礎。所以,個體在追尋道的過程中,如果沒有時間提供積淀的可能,沒有時間保障過程的完成,個體便難以聞道。 時間除了提醒和成就個體之于道的聽聞與把握,其自身也蘊含著天地大道,展現著天地的時序。對于蘊含著天地之道的時間予以尊重,是孔子對弟子的基本要求。如若不然,便會被孔子斥責。這不但體現著時間與天道的關聯,而且展現出孔子對時間的敬畏。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保ā墩撜Z·公冶長》) 這是《論語》中孔子批評學生最嚴厲的一次。宰予是“孔門十哲”之一,但為何孔子會如此嚴厲地批評他?是因為朱熹提到的“志氣昏惰”的原因,還是因為“古之圣賢未嘗不以懈惰荒寧為懼,勤勵不息自強,此孔子所以深責宰予也”?如果宰予真的是因為懶惰、懈怠而被孔子責罵,那真是理所當然,但細想一下便可知這種說法有可商榷的地方:若果真如此,宰予如何能成為“孔門十哲”?換言之,這樣“志氣昏惰”的學生怎么配得上“孔門十哲”的稱譽?所以,宰予的行為是否還有其他地方觸怒了孔子? 朱熹解釋這段話時,提到了一個關鍵點:“晝寢,謂當書而寐?!边@里值得注意的是“當”字。這句話意為應當讀書的時候卻睡覺。白天是讀書的大好時光,夜晚則是用來休息的,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不僅是一種作息的規律,更是個體尊重時間規律的表現,是個體依據天地的時序來安排自己的行動與生活。事實上,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都在天地的時序中存在和生成,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也,百物生也。天何言哉!”(《論語·陽貨》)這種無言的天地之道昭示我們,百物之生既依賴于四時之行,又在四時之行中逐步完成。在這個意義上,宰予不遵從時間的規律,應當讀書的時候睡覺,應當睡覺的時候,卻可能在勤奮用功,便構成了孔子嚴加斥責的原因之一。 跳出這一事件本身來看時間與道的關聯,便不難發現,時間的綿延呈現出晝夜的更替和四季時令的變化,這內蘊和彰顯著天地之道?!疤斓刂?,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周易·恒·彖》)所以,違背時間的規律,不尊重時間運行的規則,便是對天地大道的不尊重。進一步說,在相應的時間內,做與之對應的事,體現了時與事的呼應:既是指時間為事情的完成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條件,又是指事的完成彰顯了時間的價值和意義?!抖Y記》中提到的“事與時并,名與功偕”(《禮記·樂記》)便已將兩者(事與時)關聯起來。有學者認為:“沒有具體事物的變化,就沒有時間?!兓皇且驗闀r間才可能,而是時間因變化才成立?!边@種說法雖有以事壓制時的傾向,但注意到事之于時的意義,又不無所見。事實上,事與時呈現雙向互動:以具體的事來呈現時間的規律,指定某一時間中個體應做何事,是以事來展現時間的價值,并提醒做事之人應尊重時間;與之相應,這也是用時間來規定事、確定事,何時該做何事,需基于對時間的敬意,做到心中有數。 進言之,上述事件中所展現的,孔子對蘊含于時間之中的天地之道的尊重,以及時間的規律所內蘊的要求,是孔子對于天時的規范性的理解,這構成了人事活動的根據,它規定和提醒著行動者在某一特定時間中的應做之事。這種事與時的互動性,一方面體現出時間的社會性與實踐性,正是因為這些特性,使得時間的流逝與使用之于個體有了價值和意義,否則時間只能是空泛的概念,無所謂有限與無限;另一方面,這進一步展現出“道不遠人”的特點,天地之時序,以及所彰顯的天道,本就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的事中內蘊和展開,它彰顯著個體之事與天地之時的關聯。而這一件件事在提醒時間與道關系的同時,也提醒我們要尊重時間,尊重時間蘊含的天地之道,而不是肆意凌駕于時間之上,將其視為外在的工具,而與個體精神生命的成長、理想人格的培塑格格不入。 由此可見,天道與人道并非彼此隔絕,而是相互貫通。個體在具體做事的過程中,遵循著天地的時序,以人間之事配合天地之道;個體所做之事關聯著人道,在時間的展開中逐步完成。所做之事必須遵從于一定的規律,如前所述,它是人事活動的根據,在遵從時序的前提下,于規定的時間內,做對應之事。這種在時間意義上,道之不同面向的貫通,還可以在“君子時中”內蘊的中庸之道上得以彰顯,而這也體現著用時間來溝通天人。 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保ā吨杏埂罚?/blockquot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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