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翻譯身份與日本人一起去過幾次天目山,看過被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列入《瀕臨物種紅色名錄》的天目玉蘭,也和日本僧人一起尋覓過中峰禪師的足跡。說起中峰禪師,他們可以說起很多話題,他們還告訴我,日本所藏的《中峰和尚廣錄》比中國現(xiàn)有的版本更完備。并且談起日本編撰的《天目明本禪師雜錄》中有題為“示雄禪人”的法語四則。日僧遠溪祖雄(1286-1344)于大德十(1306)年,隨中峰禪師參禪開悟,十年后嗣法歸國,仿效師僧想在筑前(今福岡縣)某巖穴潛居十余年,后回家鄉(xiāng)丹波(今兵庫縣)瑞巖山筑草庵隱修,四方僧俗慕名而來,草庵漸成大剎,便是今天的高源寺。 中峰禪師指導(dǎo)他,以“四大分散時向何處安身立命?”提起話頭,參話頭要做到“不斷頭、驀直做、向前去”,告誡他:首先要放得從前知見解會底道理,其次是,必須把生死大事頓于胸中和作得主定。中峰禪師將自己的頂像付與祖雄,以示印可傳法。該頂像現(xiàn)藏開山之高源寺,其贊語:“破情裂識,知雄守雌。笑瞿曇尚存諸見,嫌老氏猶帶群疑。爭似渠儂単提所,參話當(dāng)處絕玄微。繩床終日坐堆堆,誰將佛法掛唇皮。風(fēng)前有問明何事,笑指春潮漲遠溪?!边h溪祖雄求贊相:“天目山幻住道者明本書。老氏有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之說云?!倍U和道一樣不可說而強說之,目的在于引導(dǎo),參悟還需自己,和遠溪祖雄一樣,受過中峰明本禪師指導(dǎo)的日僧還有多位。 說到中峰明本禪師,就必須看看天目山獅子巖?!段魈炷孔嫔街尽氛f真空洞,“在獅子巖下,舊名張公洞?!敝猎?279)年,宋元崖山海戰(zhàn),十萬軍民投海殉國,南宋亡了。這時傳說道教張道陵的“張公洞”,迎來了避入西天目之獅子巖的佛教南宋臨濟宗楊岐派高僧高峰原妙禪師。他先在獅子巖修茅棚居住,至元十八年移住張公洞,在石洞內(nèi)營小室丈許,榜曰“死關(guān)。他不澡身、不剃發(fā),截甕為鐺,一天只吃一頓飯。要進洞非得登梯,撤梯則雖弟子罕得瞻視。直到去世的十五年間,他足不出關(guān),被世人尊稱為“高峰古佛”。其門下高足則中峰明本、斷崖了義、大覺祖雍、空中以假等人。 中峰禪師“初侍高峰于死關(guān),日作夜坐,肋不沾席,勵精勤苦,咨訣無怠。逾十年親承記別,退而藏晦,以住山交聘,避走南北?!敝猎耍?291)年春,對中峰禪師慕名多年的鶴沙(今上海南匯下沙)提舉瞿霆發(fā),登山來見中峰禪師,立即要施舍田莊為供養(yǎng)。中峰禪師推辭不受,無奈中峰禪師越是推辭他越“舍心益堅”,命僧眾議以此田歲入,別于西峰建一禪剎。瞿霆發(fā)在元朝管轄浙江沿海及長江以南沿海的34個鹽場,其祖上瞿榆維在宋嘉定年間開始任鶴沙鹽場場監(jiān),世代相繼至曾孫瞿霆發(fā),主持上海和浙江鹽政達一百五十年之久。元人楊瑀在《山居新話》中說瞿霆發(fā)“有當(dāng)役民田二千七百頃,并佃官田共及萬頃。浙西有田之家,無出其右者?!鼻毓鈽s的《上??h竹枝詞》也有“鹽官家世下沙瞿,霆發(fā)聲名重上都。萬頃浙西第一家,卻拼助學(xué)割田腴。”倪繩中的《南匯竹枝詞》說:“十三萬頃瞿家富,快快朱元皋勢焰張,轉(zhuǎn)瞬兩家皆籍沒,一場富貴黃粱夢?!泵骱槲涑跄?,瞿家尚存十三萬頃,洪武十三年籍沒,其婿朱皋也被流戍嶺外。瞿霆發(fā)死后,瞿家才衰敗。 瞿霆發(fā)憑著自己的權(quán)勢,請于官而營建寺院,高峰禪師再欲不從就不行了。于是尋得蓮花峰,崗脈形勢,天造地設(shè)的勝地,建起了氣派的“大覺禪寺”。然而高峰禪師并沒有住進去,而是讓祖雍權(quán)管寺事,自己仍然住在“死關(guān)”,直到元貞(1295)年十月二十六日,祖雍偕明初來看望師傅,高峰禪師交代后事。臘月初一辰巳間(上午九時左右),五十八歲的高峰禪師說偈:“來不入死關(guān),去不出死關(guān),鐵蛇鉆入海,撞倒須彌山?!辈慈欢?。弟子百人,受戒請益者萬數(shù),遠近奔赴,燃香臂頂,慟哭填咽。臘月廿一,弟子們遵遺命,塔全身于“死關(guān)”。 《元故天目山佛慈圓照廣慧禪師中峰和尚行錄》記載:“壬辰(1292年,記載有出入)松江瞿霆發(fā),施田二百七十頃,即山之蓮花峰建'大覺正等禪寺’“。中峰禪師24歲(1287年)“從高峰薙 染于師子院”,“元貞乙未(1295年)冬十一月,高峰將遷化,以大覺屬師,師辭,推第一座祖雍主之。大德丁酉(1297年),師登皖山,游廬阜,至金陵。戊戌(1298年),結(jié)庵廬州弁山,學(xué)者輻輳,師雖拒之,而來者愈眾。庚子(1300年),結(jié)庵平江雁蕩,眾既伙,遂成法席。癸卯(1303年)瞿公堅請師還住大覺,師力辭避之。時吳興趙公孟頫提舉江浙,儒學(xué),叩師心要,師為說防情復(fù)性之旨。公后入翰林,復(fù)遣問《金剛般若》大意,師答以《略義》一卷。重天目中峰之道,每受師書,必焚香望拜。公每見師所為文,輒手書,又畫師像以遺同參者。乙巳(1305年),師還山,廬高峰塔?!焙退膸煾狄粯樱蟹宥U師也不愿去當(dāng)大覺寺的主持,就讓原先權(quán)且管理大覺寺的祖雍當(dāng)了寺主。因此祖雍說:“喚作開山即錯,不喚作開山猶非,從教后代亂針錐”,他主持大覺寺也不太久,然后就去了杭州中天竺桂子堂。 和高峰原妙繼承了佛教注重身內(nèi)在修證,不慕世名,隱沒山林間,行化于民間的禪風(fēng)一樣,中峰禪師也不住官寺,結(jié)廬庵居,隱居山林,隨緣宣闡法要。外有常常居于船上,結(jié)庵也稱“山舟”,其意在于普渡。同時他提倡禪凈融合匯通,吸引著各方行者和善士前來參學(xué)。將其禪風(fēng)傳到了大江南北。云南、乃至日本、韓國等也深受其影響?!缎袖洝酚涊d瞿霆發(fā)1313年死于“兩浙運使”任上。中峰禪師“還吊其喪。公之子時學(xué),奉宣政院旨,復(fù)請師還大覺,師舉首座永泰代己。泰欲嗣師,師俾泰嗣開先一山萬公,蓋以院易嗣其來久矣。”瞿霆發(fā)的兒子瞿時學(xué),奉宣政院的旨意,繼續(xù)請中峰禪師住持大覺寺,但他推薦了并非自己門派的大覺寺首座永泰代替自己。永泰和尚愿意繼承中峰禪師臨濟楊歧派的法脈,但中峰禪師則認(rèn)為大覺寺自祖雍以后,不繼承高峰衣缽已久,所以燃永泰繼續(xù)繼承自己的法脈。這在他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 不僅瞿霆發(fā)要拉攏高峰禪師師徒,元成祖孛兒只斤鐵穆耳,也對近臣說:“朕聞天目山中峰和尚道行久矣,累欲召之來。卿每謂其有疾,不可戒道,宜褒寵旌異之?!辈①n號“佛慈圓照廣慧禪師”和金襕袈裟。還“敇杭州路優(yōu)禮外護,俾安心禪寂。”既然不肯主持大覺寺,那就提升“師(獅)子院”為“師(獅)子正宗禪寺”,同時下詔翰林院學(xué)士趙孟頫撰碑以賜,特贈高峰和尚“佛日普明廣濟禪師”之號。利用與放利用的拉鋸達到了高潮。 之前駙馬太尉沈王王璋,“遣參軍洪鑰,執(zhí)書幣,敘弟子禮,請本公示以日期,擬南來參叩。元仁宗延佑六年(公元1319年)秋九月,王璋奉御香入天目山咨求心訣,請公升座,為眾普說。本公激揚萬余言,作《真際說》開示之。王璋復(fù)求法名別號,本公名王以勝光,號真際。王璋因建“真際亭”于獅子巖下,以紀(jì)其事。”王璋也到過天目山?!八任矗?295年)秋年九月,王璋奉奉御香入山,謁見中峰禪師于草廬。”還有宰相,還延請中峰禪師到家里,懇請他住持靈隱禪寺。中峰禪師固辭,中書平章又請曰:“師之道德孚于人者博矣。宜順時緣住一剎,以恢張佛祖建立之心,無多讓也。”中峰禪師說:“夫住持者,須具三種力,庶不敗事。'道’,體也,'緣’,智用也,有其體而闕其用尚可為之。但化權(quán)不周,事儀不備耳,使道體既虧,便神異無算,雖緣與智,亦奚為哉?或體用并闕,而冒焉居之,曰因曰果,寧無慊于中乎,某無其實,故不敢尸其名?!秸轮獛熞鈭裕ジ覐?。師辭以末疾,還山中?!彼摹掇o住院》說:“千金難買一身閑,誰肯將身入鬧藍。寄語滿城諸宰相,鐵枷自有愛人擔(dān)?!边@與莊子乘物游心,自適其適,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頗為同調(diào)。 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在延右丙辰(1316年)春,命宣政院使整治釋教到杭州,希望入山候謁,中峰禪師聽到消息,干脆避之鎮(zhèn)江。1317年丹陽蔣均建“大同庵”,延師居之。次年才應(yīng)中請回到天目山。東晉道安法師曾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钡^“佛法莊嚴(yán)”,如果只有宏偉的廟宇,世俗權(quán)勢的貼金,就淪為了相互利用的交易,失去了靈魂的追求,還有什么“莊嚴(yán)”可談! 大德三(1299)年,到至大二(1309)年,趙孟頫任江浙儒學(xué)提舉,即掌管地方入學(xué)的最高長官。因地域接近,這十年中他與中峰禪師往來最頻繁。趙孟頫是宋代皇室后裔,算得上學(xué)識淵博,蒙古人滅宋,元世祖忽必烈、元仁宗的賞識,讓他官居一品。元仁宗曾與人言及趙孟頫,謬稱其為唐李白、宋蘇軾相類。中峰禪師大德四(1300)年起,于平江(蘇州)幻住庵居住三年。趙孟頫為題匾額“棲云”,并親自搬運瓦石助建草堂。仇英繪制的傳世名畫《寫經(jīng)換茶圖》,描繪的就是中峰禪師與趙孟頫山間寫經(jīng)煮茶的風(fēng)雅。 在趙孟頫傳世的書法中,致中峰禪師的信至少有十一貼。其中流傳最廣的是《趙文敏與中峰十一貼》(附管夫人一貼)。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其中幾封信札是在親人離世之際所寫,生死二字,一直糾集于心,常常與夫人管道升一起希望在佛法中得到慰藉。每次收到中峰禪師的回信,“必焚香望拜”。寫與禪師時,又“必稱弟子”。論到真切處,?!氨魈?,不能自已”。在《佛法貼》中,他更感念“唯吾師慈悲,時時寄聲提警”。每次看到中峰禪師的新作,趙孟頫會恭敬抄寫,并繪制禪師法像贈與同參道友。至大元(1308)年,于西湖畔,中峰禪師為趙孟頫作《勉學(xué)賦》,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赋隽怂膯栴},“古人學(xué)才學(xué)藝,而極于達道,今人負(fù)學(xué)道之名,反流入于才藝。豈道無蹊徑可入耶?蓋由生死之念不切耳。且學(xué)不至于道,徒增情妄,于理何益哉!”趙孟頫抄寫了《勉學(xué)賦》并作序。被視為他晚年最后的力作。 至治二(1322)年閏五月二十日,距離世不足一個月的趙孟頫,在老病之中寫下了被后世稱為“最后書札”的《瘡痍貼》中,雖然有“人誰無死,如空華然”之句,卻仍然充滿了“人情事端,自不能已耳”的不灑脫。完全沒有李白那樣,即便知道了“李璘之亂”的后果,仍然要“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币约疤K軾臨終“著力即差”的無我之為?!短炷可街蟹宥U師雜錄》卷三中,中峰禪師從佛法角度,強調(diào)性、情、業(yè)是一體的,非性外有情,非情外有性,違性即情生,隨情即為業(yè)。看破情,、業(yè)的虛幻性不被情、業(yè)所轉(zhuǎn),即是復(fù)性:“性起為情,情生為業(yè),業(yè)感為物。夫萬物由情業(yè)之所鐘,當(dāng)處出生,隨處滅盡,榮枯禍福,等一夢幻。”但趙孟頫未必能理解。他也不能明白技近乎藝,藝近乎道地?zé)o為無不為?!盁o為”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忘我地追求與世俗名利、成見無關(guān)。因此他與中峰明本禪師的交往,仍然與瞿霆發(fā)有相通之處,江湖與廟堂畢竟不是一回事。 原載《天目山》2024年第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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