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朗月 不期而遇 關注江月之聲 閱讀原創文章 ![]() ![]() 【特約專欄】 劉涵華 車 行 ![]() 經好朋友介紹,新近結識了一個也喜歡到處走走看看的朋友,7月上旬結伴去河北看了四個博物館。意猶未盡,又相約去看遠在陜北卻又心儀已久的石峁遺址。 7月15日早上,興致勃勃登上安陽到榆林神木的長途汽車,一路上但見車水馬龍。及至中午,大巴在一個叫蘆芽山的服務區停下來,司機招呼旅客下車“打尖”。 查地圖才知道,這里是忻州市的寧武縣,我們已穿過河北進入山西。走進服務區的小超市,各自買了一盒方便面,在細雨霏霏的臺階邊“開水沖服”。從安陽到神木,車行需要12個小時,這頓飯是怎么都不可以省略的。 ![]() 乘車無聊,傍邊從湯陰過來的一個小文物販子開始跟我們聊天。他身形瘦小,細長的眼睛卻十分活泛,眨巴眨巴地來回瞟個不停。毫無疑問,他是友善的。一路上跟我們巴拉巴拉大講他販賣文物的生意經。雖不至驚艷,卻也前所未聞。大概把我們當成很少出門的“婦道人家”了,還熱心地給我們介紹出行經驗,我們也不停地點頭稱謝。 到大柳塔,天已經黑了。這人要下車,還說他在這里的某個小旅社包了一間房,很便宜,每個月過來兩三次,搗騰點小東小西,足可以溫飽且步入小康。 道過別,終于有機會安靜地把目光轉向車窗外。 不知何時,早上的車水馬龍已消失得蹤影全無。黑魆魆的,兩邊盡是深溝和山峁,不掖不藏地裸露著蒼茫和荒涼。走了許久,才勉強可見兩三燈火。因為遙遠,那似有似無的亮光羞怯地閃爍著,讓人不禁越過托馬斯·愛迪生光芒四射的發明,遙想幾千年前的黃土窯,那一燈如豆、困頓卻又無比溫馨的生活。 后來才知道:大柳塔是個鎮,地處陜蒙交界,是世界八大煤田之一——神府東勝煤田的中心地帶。我覺得有點困惑,大柳塔在神木的北面,隔著60公里。我們從南面來,要去神木市,怎么竟然繞到更靠近內蒙古的最北面? 后來才逐漸想明白,“大柳塔”雖然叫“大”,卻還不夠“大”,所以,汽車就像淘氣到不想回家的頑童,趁勢又繞達一圈兒,再溜溜腿兒,然后才不甚甘心地掉頭往回趕,最后泊在神木長途汽車站的大院里。 晚 餐 ![]() 下了車,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在汽車站附近,找了家普通卻挺干凈的賓館。草草洗涮一番,趕緊下樓去補那個已經很晚的晚飯。 除了幾家燒烤店的門口還燈火燦然,多數餐館已經打烊。拐過街角,緊挨汽車站的一溜餐館里,一家叫“大碗面”的還孤零零地開著門。 走進去,除了店家,里面已空無一人。一個中年男性迎上來,面無表情地問我們要吃什么,接著報了一串兒面的名字。他長得敦敦實實,穿得齊齊整整,有點像公司里的白領。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重眼遞皮”的,有一種古典的壯和美。我想了一陣就說要吃“肉絲面”。緊接著,朋友從外面進來,又問:“有什么面?”“敦敦實實”有點不耐煩,耐著性子又報了一遍。“那就雞蛋面吧!”沒想到那人卻說:“你們只能點一種。”硬邦邦的就像是將軍的命令,把我倆都弄愣了。大概是覺得這種失禮有違商道,他停了一下,又語速很快地解釋:“我們忙了一天,早就累得不行了,正收拾關門呢!看你們倆這會兒還沒吃飯……”這超出行當常規的埋怨和吐槽,讓我們兩個回過神兒來,不約而同趕緊道謝。那人沒吱聲兒,一扭身進廚房忙活去了。 十幾張餐桌,墻上掛著各種面和菜的照片,很熱烈。通往廚房的門邊上是玻璃柜臺,外面靠墻還擺了個冷藏柜。邊上還摞著很多裝了酒水飲料的紙箱子。再普通不過的小餐館,可不知為什么,除了饑腸轆轆的期待,心里還回旋著一種陌生的溫暖。 渴望和天下所有的人真誠而坦率地交流,這是我數十年未愈的痼疾。 ![]() 面來了。那碗,像盆兒,沒有三十公分也不差啥。而且,它那么深,和小時候在民間婚宴上常見的、很像盤子的那種薄胎青花瓷高腳碗,完全屬于兩個世界。一個漂亮膚淺,一個古樸厚重。它通體淺絳,有點像黃土地的顏色,上面還畫著很稚拙的圖案和花紋。施釉很厚,雙手摩挲一下,有肉乎乎的細膩和滋潤。再朝里面探望,盛了大半碗,散發著清香的醬湯里,一清二白地臥著面條和青菜,上面高高雄起的,是誘人的肉絲,曲曲彎彎地相互勾結著。 嘴里的水分一下子涌出來,簡直不可遏制。管它燙不燙,先舀一湯羹再說,吹吹,嘗嘗。 誒媽呀,確實是到陜北了。 看 圖 說 話 ![]() 早上五點多就醒了,同伴還睡得香甜。借著窗外的曙光,我打開高德地圖,把這塊魂牽夢繞的土地和它的周邊,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神木的“上級”是榆林。就在黃河“幾”字形里面,中部、靠右。它的上面約150公里處,是內蒙的伊金霍洛鎮,著名的成吉思汗陵就在那里。再往北,穿過“上級”鄂爾多斯,一百多公里處就是黃河,過了黃河就是塞外名城包頭了。 ![]() 如果在成吉思汗陵和榆林之間,畫一條幾乎正南正北的連線,那它正好是一個側臥的等腰三角形的底邊,右邊的頂點,就是此刻所在的神木。從神木再往東,100公里左右就是黃河,過河就是山西偏關縣。它因長城上的偏頭關而得名。 說點相關的題外話。如果有興趣繼續畫一條偏北10度左右的延長線,約200公里處就是雁門關。再加上我們來時路過的寧武關,就是長城著名的外三關了。而神木就在外三關的左下方。四者連起來,正好是一個極具草書意味的大寫“N”字。 沒錯, 這條既連綿又頓挫的線,是幾千年來上面游牧民族和下面農耕民族屢屢相愛相殺的地方。相愛的時候,會有“易馬城”和“商貿街”;相殺的時候就難免狼煙四起了。 地圖看得有幾分興奮,忍不住躡手躡腳下了床,用毛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就悄悄出去了。 神木汽車總站就在賓館的背面,順街角拐過去,兩三分鐘就到了。大門敞開著。進門右手,是一面大大的不銹鋼廣告牌,上面是“神木市全域旅游全景圖”,有簡潔的文字介紹。“地處秦晉蒙三省交匯處”、“北國風光的地理盆景”、“中國最大沙漠淡水湖紅堿淖”、“二郎山”、“楊家將故里”、“新石器時代規模最大的石筑城市”,就連養育了神木的那條河的名字也極具特色——窟野河。 我站的地方幾乎可算是神木市的中心地帶。還按地圖說,下面是老城,挨得很近,上面不遠就是新城了。 站在這個分界點上,縱目向西南望過去,隔著窟野河就是二郎山,沿山脊一條道,明清古建筑高低迤邐一字排開,在我這邊看得清清楚楚。縮回南望的目光,扭頭沿窟野河向北就是新城,圖書館、文化館、博物館、美食一條街、中心公園應有盡有。 若回到地圖,就能再宏觀一點。左上方十點鐘方向,是極具詩意卻日漸消瘦的紅堿淖,那一汪碧水是陜北人的心頭好。正北12點,是昨晚路過的煤田中心大柳塔。而一路上心心念念的石峁遺址,就在左下七點鐘方向。 出 發 啦 ![]() 已經打聽清楚, 早上八點,有一趟村村通公交去高家堡。那也是個明清古鎮,離神木市區五六十公里。從高家堡下車,沿著盤山路再往東走,到頂就是石峁遺址。 七點五十分那輛村村通就來了。是個中巴,灰頭土臉的,還有點舊。奇怪的是,到點了這車還不走,司機一直上上下下,圍著車轉來轉去。過了十幾分鐘,干脆蹲在車邊上,歪著頭很費勁地在底盤下搗鼓著什么。等得實在心焦,便也下車湊了過去。 糟了,底盤上通往水箱的一根管子在漏水,滴滴答答的,水泥地上一片水漬。司機擺弄了半天,還是不行,有時反而漏得更厲害。最后他沒招了,起身掏出手機,一邊往遠處走一邊打電話。然后就悠哉悠哉聚堆兒聊天去了。 我猜,這回只怕是得換車。 等了二十分鐘,車也沒有來,只好又回到車上坐等。 焦躁不安中東張西望,看到站前小廣場那邊過來幾個六十多歲的農民工。有的扛著編織袋行李,有的拖著箱子,手里還提著個小馬扎。走到離我們的車大約兩三米的地方,他們坐下了。 一個老爺子坐在行李上,頭上還頂著一塊濕毛巾。“以姿勢助說話”的時候,毛巾的四角就晃晃悠悠,像是簡化過的秦始皇的冕旒。另一位也六十多歲,穿著質量、做工都極好的戶外褲裝,坐在馬扎上一派安然,就好像是坐在自家的門墩兒上。他們操著地地道道的秦腔,一句一句飄過來,“麥子、孫子、工程”,安詳而興味盎然,把我焦躁的心也漸漸撫平了。 大約一個小時后,車沒有換,就那么出發了。 塵土飛揚的兩車道是封閉的,許多運煤運油的超大型貨車,來來去去開得很猛。小小的中巴,甲殼蟲一樣夾在中間,不由得便有點擔心。可司機和乘車的老鄉們個個神態自若,倒叫人覺得是不是自己太膽怯了一點。 有點慚愧。 走著走著,汽車突然從一個非正式的豁口拐了出去。卻沒有路,只有幾道車轍深深印在黃土地上。 陽光灼熱,四周一片寂靜。叢生的灌木和蓋不住地皮的雜草就是伴兒了。偶爾,會有僅可臥牛的一小片玉米地,葉子因干旱打著卷兒,充滿渴望而又無奈地向后掠過去。我們的車,一會兒怒吼著爬個陡坡到塬上,一會又飛快地出溜下來到溝里,雖然落差不算大,但足夠讓人顛得就像笸籮里元宵。 走這樣的路,只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抄近路,另一個是躲收費站。在一個人來高的矮崖下,還看到一堆黑亮黑亮的煤塊兒,散漫地堆在黃綠相間的地上。不用說,那是超載了,怕罰款才丟棄的。 好在,顛簸了二十多分鐘就又回到了馬路上。 到高家堡,一人交了20塊錢車費。司機特別囑咐我們這兩個外鄉人:“下午三點,這車往回開。可不敢耽誤,耽誤就再沒有回神木的車了。” 峁上的風景 ![]() 相比較于“噫吁嚱,危乎高哉”,今人的旅行實在可稱之為“垂拱而治”。可因為過于容易,也少了份“細雨騎驢入劍門”的浪漫與從容,來去匆匆,平白漏掉了許多可貴的生命體驗。 到高家堡的時間是2024年7月16日半晌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才十點,上山的路已經曬得白花花的了,叫人心里直發怵。這時候,從蔭涼地兒走過來一個黑紅臉膛的半大老頭兒,指著路邊一輛半舊的黑色轎車,說是可以帶我們到石峁遺址門前。“不然,你們倆地下得走一兩個小時。”問問價格,還算合理且尚在可承受的范圍,我和朋友一拉車門便鉆了進去。 ![]() 和預先想象的不同,上山的路并不崎嶇。在基本平坦的水泥路上開了五六分鐘,一靠近劃定的遺址范圍,那路就變成了彩色,金黃金黃的,像一條耀眼的飄帶。它是極細小的防滑陶瓷顆粒跟瀝青粘在一起鋪成的,當地的老百姓都叫它小米路。據說,這條路繞遺址一周,有十公里左右。兩邊,時不時有原始人的雕塑。三三兩兩在勞作、表情和動作看上去很舒服,無疑是專業藝術家的手筆。 沒多久,我們就站到了售票處門口。年輕的工作人員掃了一眼身份證,就揮手讓兩個老太太進去了。 說實話,之前看了很多資料和文章,從心底里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可是,真站在石峁外城東門遺址前的時候,有那么一兩分鐘,心里浮出了失望,一下子想起路邊陜北老鄉的自言自語:“不就一堆石頭嗎,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很快,它偉岸而滄桑的身姿和復雜的結構方式,又令我興奮起來。 毫無疑問,這是上古最完美的城門。城墻、馬面、墩臺、門塾、內甕城和外甕城,結構得清清楚楚。那些每隔幾米就橫著排放在城墻里的紝木,都是堅硬無比的柏木,被碳十四測出距今已有4000多年,成為遺址歷史年代無可置疑的鐵證。夾在城墻里面的上古玉器以及脫落的壁畫殘片,因為過于珍貴已經歸檔,但出土前的原始照片,仍舊放大了留在原地。 拾級登上南墩臺,憑欄向下俯瞰,覺得每一條直線和每一個拐角都充滿智慧。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門道的朝向,恰好正對4000年前夏至日出的方向,說明石峁人業已掌握包括天文、建筑在內的許多知識。所以,專家才將石峁古城的發現稱之為“石破天驚”。其實,它的發現也經歷了一個曲折漫長的過程。 1929年,美籍德裔漢學家薩爾蒙尼從德國科隆來北平參加學術會議。一個文物商把他帶到城外,幾個來自榆林府的農民,如約向他展示了來自石峁的上古玉器。那次,薩爾蒙尼一下子收購了四十多件。這應該是石峁第一次引起考古專業人士的注意。薩爾蒙尼在自己《中國玉器》一書中,曾詳細敘述了這件事。 到1958年,在第一次文物普查中,專業人員來到石峁。事后寫出了判斷準確的調查報告。可是大饑荒接踵而來,后續工作擱置。 接著, 1963年、1975年、1981年。在長期忽視和興修農田不經意損毀的同時,考古工作人員也在不停地關注和呼吁。 終于,1983年,石峁遺址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1992年,省級。 2006年,國家級。 2012年,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的調研結論在考古界引起了強烈震撼。 至此,石峁古城倔強地期待了4000年,終于從“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棄兒,變身為舉世界矚目的“龍山晚期到夏早期最大的古城遺址”。 這不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經過農民無數次“斗玉換斗米”的毀滅性陣痛,還曾一地盜洞,這“草拌泥”壘出的石頭城,雖已千瘡百孔,竟然依舊懷揣無數珍寶,在陜北這塊土地上頑強佇立! 在淺灰色鋼架構保護棚里,仔仔細細看過穿越四千多年風雨的外城東門,我們又沿著木質棧道,一步一步走過外甕城、門塾、內甕城,跨門檻一樣,終于進入了外城。 這里地勢高,整個古城幾乎盡收眼底。南北六華里,東西三四華里。內城與外城之間的城墻,草蛇灰線一樣,斷斷續續延伸著。遠處,內城里面,靠近中部的西側,正對著外城東門的地方,皇城臺遙遙在望。我們兩個指點了一回江山,又滿懷欣喜地拍了照片,才頗有幾分留戀地原路返回,讓老頭兒司機載我們去看遙遙在望的皇城臺。 遙望皇城臺 ![]() 沿著金黃的小米路,沒幾分鐘,皇城臺就在眼前了。只見臺上高高插著一面紅旗,風吹得獵獵作響,上面那行白字“石峁考古隊”跟著風波時隱時現。可惜,通往皇城臺的大門緊鎖著,考古隊正在臺上作業。我們千里萬里的來了,只能隔著籬笆一樣的墻向里面張望。 老鄉都說,皇城臺自古就叫這個名字。 ![]() 它坐西朝東,有六七十米,高高聳立著。好幾圈石頭護墻,層層內縮直到臺頂。南部的最下邊是個廣場,南北長六十多米、東西寬三十多米,方方正正的。廣場西沿中間的地方,有間石頭房址,旁邊一條上坡路,直通皇城臺的外甕城。整個城門結構和外城東門非常相似。 在皇城臺,陸陸續續被發掘出來的石、陶、骨、銅等各類不同材質的文物,竟然有上萬件之多(不算流落到海外的那數千件珍品)。單說樂器,就有口簧、陶哨、骨笛、鼓等。其中口簧,是“近現代流行于世界各地的口弦類樂器的祖型,……探討歐亞草原廊道早期人群流動及文化交流的重要線索。” 還有很多令人震驚的發現。陶器,以灰陶和黑陶為主,也有少量紅陶。卜骨有數十版。骨針竟然有一萬七千多枚,應該是流水作業的手工作坊成批生產出來的吧?碩大的陶鷹身形矯健,仿佛振翼欲飛。線條流暢的石范和小銅刀,無聲證明著青銅器的問世…… 真不知道,僅僅掀開一角的石峁遺址,究竟還埋藏著多少令世人瞠目的秘密。 出來送外國專家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近年,在皇城臺上不僅出土了許多文物,還發現了宮殿遺址、池苑、以及高等級貴族墓葬,并成功檢測出了DNA樣本。 因為“文史不分家”,我也曾勉為其難地看過一些國外翻譯過來的人類學科普書籍,那些有關人類遷徙的DNA說明和論述,一開始還能明白,可是再往下就越讀越艱深。一大堆極陌生的概念套疊在一起,而且不停地節外生枝,看得人頭大。那些字全都認識,可串在一起說的是啥就再也啃不動了。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放棄書中詳細的論述過程,深懷遺憾地牢牢記住它的結論。 這次,又是這樣。 據已有的線粒體檢測結果,“石峁人群與現代漢族人群,尤其是和中國北方(以秦嶺-淮河為界)漢族人群之間母系遺傳聯系最緊密。”而貴族墓葬中提取的DNA,“其父系為N1-F963,其母系為A-a1……如此,石峁遺址就算不是黃帝的遺址,那也算是黃帝部落的遺址。” 按照這樣的結論往下推,黃帝部落在這里生活了大約三百到五百年,然后才從這個當時的邊鄙一路南下,逐漸實現了炎黃融合。 不過我想,石峁的發現也許還有一個更為重要而宏觀的意義。做了二十年二里頭考古隊長的許宏先生說:“石峁恰好地處中原和內亞地區之間,形成他們溝通的一個紐帶和橋梁。中國從來沒有自外于世界,它是全球文明史的一個組成部分。石峁……就是既有中原的或者說是被我們認為的華夏的東西,又有外來的東西。中華文明每一步往前發展,都伴隨著我們跟域外文化的溝通和交流。” 在這樣的認知大背景下,石峁遺址里作為圖騰的陶鷹的出現就不足為奇。神面紋圓形石立柱和新疆、中亞草原的“石老婆子”的相似也不難理解。 斗膽推而廣之,人類社會從來就是以遷徙和流動為重要特征的。東魏茹茹公主墓中出土的兩枚拜占庭金幣、三星堆里的金權杖,乃至殷墟遺址里波利尼西亞人的遺骨,這些同樣都是文化、文明相互交流的結果或產物。 五百歲的高家堡 ![]() 從石峁遺址下來,又去了遺址博物館,飽覽4000年前眾多文物的風采。拐回來時,已經下午一點多。回神木的汽車是三點。趁這空當,在高家堡吃頓午飯正好。 高家堡西北距長城五公里,是陜北長城邊上的四大名堡之一。它始建于明代,是為防御北部游牧民族入侵而建立的軍事重鎮。為“實邊固邊”,明武宗朱厚照還曾親臨高家堡巡視,足可見其重視程度。 及至有清一代,滿蒙聯姻熄了戰火,高家堡又變成了四通八達、商賈云集的“旱碼頭”。作為晉、陜、蒙貿易的集散地,它的繁華富庶遠近聞名。 就因這繁華和富庶,七八十年前還曾惹出麻煩事。1947年榆林戰役,解放軍攻克高家堡,發生了破壞紀律的行為。為此,1948年1月9日,毛澤東曾專門批示:“我軍到任何地方,原則上不許沒收任何商店及向任何商人捐款。……高家堡破壞紀律的行為,應追究責任,并向全軍施行政策教育與紀律教育。” 紅軍時期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此時仍在努力堅持。 高家堡鎮位于一片平川。正中心矗立著一座三層的鐘鼓樓,叫中興樓,老遠就能看見。它腳下的十字大街直通四座城門。中興樓四外,有六縱六橫的街巷,不僅古香古色,而且十分規整。路遙的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和《鬼吹燈之龍嶺迷窟》都曾在這里取過景。 ![]() 【高家堡中興樓】 但凡曾經的繁華地,都會孕育出人見人愛的名吃,高家堡也不例外。土爐月餅、刀刀碗托兒、雜面攤圜兒,夜娃涼皮……只是因為時間有限,我們不敢遠走,就在東門邊上的一家餐館點了碗羊肉面。 因為過了飯點兒,飯廳里只有四五個來自北京的游客,正捧著碗埋頭苦干。看樣子也是退了休出來逛游的,有兩個還拄著漂亮的登山杖。突然,一口京腔豪邁地響起:“老板,太好吃了!您再給我來一碗!”停了一下又說:“老板,我不想要面條了,只要一份兒您燉的羊肉就行!”老板一聲 “明白”,轉眼就從廚房端了出來。那姐妹兒一面吃一面贊不絕口,搞得我的期待值也蹭蹭往上漲。 終于,端過來了。 真真是對得起那份期待,這確實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羊肉面。 回想大約十多年前,我曾在兩位“綏德漢”朋友引領下,專門去大名鼎鼎的三十里鋪吃過一頓雷家羊肉面。倘問那美味留下的記憶,慚愧,和孔子聞韶樂不差多少。若仍需兩相比較,雷家羊肉面好像更以味道醇厚取勝,而高家堡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餐館兒,似乎格外多出一份新鮮的清香。 不過,人都說“餓了吃糠甜似蜜”,或許因為我太餓,一時糊涂了也未可知。 歸 程 趣 事 ![]() 回程的時候,還有一件趣事。 從沒路的黃土塬和深溝里沖出來回到馬路上不久,司機突然溜著路邊停了車,提著一個大方塑料壺下車了。他蹲下來,輕輕撥開路邊叢生的綠草。沒想到,里面竟藏著一條清澈的小溪。它一聲不響,打著綹兒,汩汩地流淌著。真治愈啊,那種清亮,我幾十年來沒見過! 司機師傅迎著水頭,慢慢把塑料壺按在小溪里,等灌滿了,才提起來拎回到車上。匪夷所思的是,我看到有一條透明的塑料水管,從車底盤下穿過鐵質地板伸出來,擰著彎兒躺在引擎蓋上面!司機師傅拿起管子,順手穿進了裝滿清水的壺里,然后一踩油門出發了。 我的天,水箱漏水的問題竟然是這樣解決的!真不知道受過正規訓練的修車師傅瞧見這土辦法會怎么評價。 下午四點鐘多,我們回到了神木汽車站。司機師傅說:“把錢放在這個紙箱里。”說完,看也不看一眼就下去了。乘客們一個接一個,老老實實掏出車錢放了進去。 我不由得浮想聯翩起來。陜北之所以是一塊神奇的土地,就是因為這里的人雖然看起來粗粗拉拉、大大咧咧、有時候甚至兇巴巴的;但實際上,他們絕大多數都滿懷熱忱,對人葆有最大限度的信任與友好。大碗面館的師傅是這樣,賓館前臺妹子是這樣,司機師傅也是這樣。 非如此,便不會有民歌里 “茅庵庵房房土的炕炕, 爛大了個皮襖伙呀么伙蓋上”的絕美之辭。此刻,這流傳千古的民歌和石峁遺址一起,久久震撼、滋潤著我的心…… ![]() 后來,我們又去了神木市博物館和紅堿淖。那明晃晃的匈奴王冠頂飾“鷹嘴金瑞獸”和藍天下水波瀲滟的端莊嫵媚,恕不贅。 行文至此,已近尾聲。回想起幾天來的經歷,忍不住吟誦《秦風·蒹葭》里的詩句:“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人漸漸老了,腿腳越來越笨,可心卻依然很野。為了看一個上古遺址,竟然用三四天的生命,舟車勞頓來回跑了3000里地。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 “傻”。 2024年9月10日 于初秋細雨聲中 ![]() ![]() 特約專欄作者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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