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新城陳氏：被忽視的書法世家

孔銘鶴 202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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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太燕（江西行政學(xué)院）

摘要：江西新城陳氏是清近代一個重要的書法世家，涌現(xiàn)了數(shù)位造詣高、影響大的書法家，但迄今尚無專論涉及此問題。無疑，加以探討有助于了解陳家及其書法成就，亦能深化對清近代書壇的研究。

關(guān)鍵詞：書法世家江西新城陳氏

在中國書法史上產(chǎn)生過一些世家，如王羲之家族、歐陽詢家族、文征明家族等，他們在推動書法的賡續(xù)和創(chuàng)新上厥功至偉。延及清代，江西新城（今黎川縣）也出現(xiàn)了一個蜚聲遠揚的陳姓書法世家，它自乾隆朝起即人才輩出，著名書畫家溥心畬1951年應(yīng)陳灨一之請為其文集作序時就稱許了陳家綿延不衰的盛景：“如西江一隅之文，易堂九子啟其緒，而恢宏博雅、奇?zhèn)ス瀹愔康觥ＬK齋三使豫章，遂有古文在新城之言。蓋新城自陳凝齋太史以樸學(xué)大昌于世，親授經(jīng)于其五子恕堂、約堂兩觀察守誠、守詒，履堂中書守中，繹堂方伯守訓(xùn)，果堂侍讀守譽，俱以富文藻，登甲乙科。太史既傳業(yè)于魯絜非進士仕驥，仕驥傳其學(xué)于太史諸孫，仁山制府觀，石士侍郎用光，曾孫玉方閣學(xué)希祖，雪香尚書希曾，復(fù)使侍郎從惜抱游。其元孫輩如曾湘鄉(xiāng)盛稱之二陳，懿叔大令學(xué)受、廣敷州牧溥。當(dāng)湘鄉(xiāng)開府金陵，嘗作百韻中興武功，一時勝流爭和焉。湘鄉(xiāng)獨舉二陳之兄鏡之太守霈恩和詩，謂足追蹤半山。洪楊亂始，子鶴樞相孚恩方以大司寇告歸養(yǎng)，文宗下詔與湘鄉(xiāng)并起督贛湘軍務(wù)，再參密勿，時稱燕、許。斯可見太史之子孫曾元承傳有自，而皆能以文章大顯于時世也。當(dāng)其盛時，海內(nèi)言文章者，必推桐城之方、劉、姚，而次及新城陳氏。矧科第連綿，而冠蓋啟戟之相望者，幾二百有余年。掌文衡者，殆遍十余省，桃李盈天下。陳康祺作《郎潛記聞》稱為世家文學(xué)之最。姚姬傳有'世澤之長，家法之嚴，無逾于江右新城陳氏者’。太守冢子季起軍門，為吾友陳灨一之嗣父，嘗居湘鄉(xiāng)幕，與劉霞仙中丞蓉并稱草檄神手。迨出膺專閫，戰(zhàn)死兵間，其集亦亡。生父蘅皋先生亦久居大府，督撫雖交章薦之，不幸早逝。灨一于經(jīng)史文章，自幼秉庭訓(xùn)，負文名，老益詞華氣充。”① 陳家代有賢才，序中提及的有陳道、陳守誠、陳守詒、陳守中、陳守訓(xùn)、陳守譽、陳觀、陳用光、陳希祖、陳希曾、陳學(xué)受、陳溥、陳霈恩、陳孚恩、陳灨一等，他們大多有作品傳世。陳家在文學(xué)史上地位頗高，有與“桐城”并稱之美譽，“乾隆嘉慶之際，天下言文章者推桐城，而江西新城亦最盛。”② 文章之外，陳家諸子又以書法揚名，“累世皆躋顯要，且以能文章，工書法名于天下。”③ 而重文、重書法正是陳家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如陳叔彝對其子陳灨一所言：“善書者，如衣黼黻。人皆將目而存之，毋忽也。文章亦然。”④ 粗略估算，陳家擁有近十位書法造詣高超的人物。

睇向齋主人陳灨一鬻文字潤例

陳吉冠（1766—1793），字嘉甫，乾隆五十四年舉人，援例都察院知事。姚鼐所撰墓志銘言其“工書法，尤擅八分，勁厚有韻，非常人所能逮。”⑤

陳希祖（1767—1820），字稺孫，號玉方。乾隆五十五年進士，后任刑部主事、員外郎，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他是陳家最負盛名的書法家。2001年，國家文物局發(fā)布《關(guān)于頒發(fā)“一九四九年后已故著名書畫家”和“一七九五至睇向齋主人陳灨一鬻文字潤例大家藝術(shù)中國 2019 / 126一九四九年間著名書畫家”作品限制出境鑒定標(biāo)準(zhǔn)的通知》，陳希祖與王闿運、包世臣、康有為和沈曾植等同列在“精品和各時期代表作品不準(zhǔn)出境者”之中。

陳希祖自題端硯銘文

陳書學(xué)董其昌，沉練遒厚，吳修《昭代尺牘小傳》言其得董氏晚年神髓。據(jù)陳用光回憶，陳希祖“十一二歲從塾師魯東生學(xué)擘窠書輒工，里中人輒來求書，及成進士，書益進。嘉慶壬戌癸亥以后遂大成，踵門求書者益多，書名滿京師，識者謂自劉石庵相公外無與顏行者也。玉方于書篤好董思白，聞人有董氏墨跡輒從假觀之，當(dāng)其觀時寢食俱廢，其所別董書之真?zhèn)屋m當(dāng)，凡董氏書之流傳者其為中歲及晚年作，玉方輒以意決之，不假考證年月，而人皆以為有神契也。”⑥ 可見他服膺董氏書風(fēng)，幾近癡迷。又據(jù)陳灨一《甘簃隨筆》：“（陳希祖）嘗謂：書有五字：'神、氣、骨、血、肉。’缺一不可。碑刻縱善，形摹而不可學(xué)，當(dāng)求古人真跡學(xué)之。右軍、魯公為遠代之人，其書不可得而見，見思白如見右軍、魯公焉。”“聞人藏有思白書者，不計路途遠近，識與不識，驅(qū)車造廬以請，于一點一畫，或觀至數(shù)小時，而作書從未對帖為之。”⑦ 正是這種勤學(xué)精神造就了其高超的技法。

時人稱揚陳希祖的藝術(shù)成就可與張照、劉墉相提并論，如顧莼《云在軒詩集序》云：“（陳希祖）書名獨盛，四方來都者多方求得片紙只字以為榮。其論書二王后獨董香光得真?zhèn)鳎鼤r唯張文敏、劉文清為法嗣。識者亦謂本朝書家可與張、劉鼎足者唯先生。”⑧ 包世臣《國朝書品》將各家書法分作“神品”“妙品”“能品”“逸品”“佳品”，“陳希祖行書”被歸在“能品下”，與周亮工草書、張照行書、劉墉行書、翁方綱行書等同列，他尤其稱許陳希祖奄有諸家之長，又有自得之處。

故侍御玉方先生，以書名宇內(nèi)，稱為華亭后身。華亭為近世書宗，執(zhí)筆者莫不學(xué)，劣者不能似，優(yōu)者得其形，蓋由未悉華亭源流所自也。華亭受箓季海，參證于北海、襄陽，晚歸平原，而親近柳、楊兩少師，故其書能于姿致中出古淡，為書家中樸學(xué)。然能樸而不能茂，以中歲深襄陽跳蕩之習(xí)，故行筆不免空怯，去筆時形偏竭也。侍御酷嗜華亭，而導(dǎo)源平原，故形神皆肖，異于世之學(xué)華亭者。然侍御嘗謂世臣曰：“二百年士大夫善學(xué)華亭者，惟諸城耳。”則其宗旨，蓋亦主于求變，而侍御之卒不變者，則年為之也。然侍御終身未染襄陽，故姿致遜華亭，而下筆時近茂，則其自得固別有在矣。⑨

包世臣視陳希祖為董其昌后身，指出董氏學(xué)李浩、李邕、米芾、顏真卿、柳公權(quán)、楊凝式，兼姿致、古淡之相，學(xué)其者不知源流所自難得其神，陳氏兼學(xué)董其昌與顏真卿，故能形神皆肖，但陳氏、董氏又有別，前者姿致不如后者，前者“近茂”而后者“能樸”。齊學(xué)裘《見聞隨筆》卷二十五也有“陳玉方先生”條：“（陳）文章妙天下，惜為書名所掩。其書遠宗右軍、魯公，近法董思白，得晉人空圓之妙。國朝書家，自張得天司寇，劉石庵相國而外，無有倫比。年五十有六，告終養(yǎng)南旋，訪先大夫于梁溪河上。為留月余。暢觀書畫，為先大夫書春暉堂三字匾額。又書廳楹帖云：守祖宗一脈真?zhèn)鳎磺谠缓啠唤套訉O兩行正路，惟讀惟耕。又書先大夫《重修泰伯墓碑記》，聯(lián)屏、卷冊等件，不一而足。臨池時，即命學(xué)裘伸紙，耳提面命，口傳八法，囑裘觀其運腕運肘之法，不必觀其落紙之書也。曾書一聯(lián)一條幅授裘書法，聯(lián)云：果是端莊必流麗；全憑頓挫長氣機。邊款云：子冶喜學(xué)書，天資亦秀，因與論入門之要。條幅云：學(xué)書不必展卷即臨，須細玩之，漸得其一種秀氣，則此帖全神在目，半月后臨之，事半功倍矣。子冶世臺清賞。此條幅已鉤勒《寶稧室法帖》第三集第六冊中。為先大夫書《王右丞輞川詩并序》在仇十洲繪《輞川圖卷》后，精妙絕倫。此卷尚存箱內(nèi)，世守勿失。又書《月賦》一叚，在南田畫扇之陰，此扇亂后尚存。裘刻先生法書二冊，在《寶稧室法帖》三集中，以永其傳，以報先生口授八法之恩也。”⑩

陳希曾（1768—1816），字集正，號雪香，陳希祖之弟。乾隆五十四年解元，五十八年探花。任翰林院侍講，日講起居注官，工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事務(wù)，武英殿副總裁。陳希曾亦學(xué)董其昌，“得其沖和之致，惟天資學(xué)力俱遜于乃兄，故第五之名不及驃騎之烜赫耳，然就其所得者，已足與潘榕皋、吳竹橋輩相軋矣。”? 其書筆畫圓潤、結(jié)體端莊，成就雖不及兄長，但足于媲美潘奕雋、吳蔚光。

陳用光（1768—1835），字碩士，嘉慶六年進士，官至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左侍郎，嘗充日講起居注官、國史館纂修。不以書法聞名卻有獨特之處，法式善曾于其尺牘后題詩云：“君不工書書特妙，亦拙亦澀亦危峭。”?

陳延恩（1800—1851），字登之、云乃，陳希祖長子，任江蘇柘林通判，松江府川沙同知。自幼即侍父作書，“工作字，得其父筆法。”?

陳延恩書法作品

陳孚恩（1802—1866），字子鶴，號紫藿，陳希曾次子。道光五年拔貢，后以朝考一等轉(zhuǎn)任吏部，歷任太仆寺少卿，順天府尹，刑部右侍郎。以山東審案大臣署山東巡撫。又部院軍機大臣上行走，賜頭品頂戴，紫禁城騎馬，“清正良臣”匾。道光二十九年，授刑部尚書。次年，犯諱降三級留任，回籍乞養(yǎng)。咸豐元年，在籍幫辦團練。八年入都，補兵部尚書，授禮部尚書。又因載垣案牽連下獄，籍家，追繳賜額，遣戍新疆。同治五年，為抗沙俄與家人同殉于伊犁。工書，名重一時，與祁雋藻、趙光、許乃普并稱“清四書家”（又稱“同光四家”）。何紹基贈詩“揮毫果擅云煙妙，要筑糟頗邱費才”，并注“君擅書，而不能飲酒”。王闿運《論近代名人書法》對其盛贊有加：“及吾涉世，乃覯三君：陳子鶴行草絕倫；莫子偲篆分入圣；何猿叟早學(xué)錢氏，晚專漢碑，至其意趣，純乎黑女，則亦仍包之前說，通碑帖之畦町。要其臨池勤力，日課有程，比于諸家最為用力。其生平自命，方古無慚；然墨跡照曜，上石則減，反不若陳、莫小大可鐫，由純用筆鋒，韻趣在墨故也。余不諳運筆，唯好鈔經(jīng)。自弱冠至今五十七年，驂靳時賢，多見名跡。嘗以為逸少不如北海，子鶴勝于香光，循此以來，頗異時好。……余自廿五以后，經(jīng)今五十年，日書三千，作字以億兆計，然無他長，比人加黑耳。雖復(fù)淡墨輕煙，色如點漆，故曰：入木三分，筆重故也。如錐畫沙，書亦如此，何猿叟每課臨百字，道路不輟，莫、陳兩君則較疏矣。”? 王闿運高度評價了陳孚恩，甚至認為他高于董其昌，也正因如此馬敘倫認為王氏“不識書法”，“余嘗謂自趙松雪始為俗書開山，香光實傳衣缽，后世場屋當(dāng)行，不足與于書林。其書勝之故不難，然子鶴書猶不能勝王夢樓，安能勝香光乎？……湘綺一生以抄書為日課，數(shù)十年不輟，故其耄年猶能作蠅頭書，然固不知書也。”? 指出陳氏不及王文治，何以勝過董其昌。大體上，陳書以圓勁秀潤、結(jié)體修長取勝。

陳孚恩書法作品

王闿運論陳孚恩等人書法

陳學(xué)洪，字充之、伯游，官淮南新興場鹽大使。“真行書不失家法。”?

陳灨一（1892—1953），又作甘簃，字藻青，號潁川生。早年充袁世凱、張學(xué)良幕僚，曾寓居京、津、滬賣文為生，后赴臺。30年代初，為了保存國學(xué)，張揚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防止盲目跟從西方，他創(chuàng)辦了《青鶴》雜志，頗有影響。《申報》1931年7月18日登有廣告《陳灨一抵滬文書訂潤例》：“江右陳灨一氏，文章書法超妙絕俗，十年前在滬嘗以論文及筆記刊諸各雜志，別署睇向齋主，傳誦一時。北上后，任天津《益世報》與《東方時報》總撰述，其名更遠播于北方，并于政府?dāng)?shù)任要職，比移居海上，任事于實業(yè)金融兩界，其知交于右任先生等，慫恿其以余閑鬻文字，為訂潤例，布于報端，世有愛氏之書法文章者，可如其值以求之。”確實，陳書俊逸瀟灑，水準(zhǔn)極高。《青鶴》雜志為其刊載了詳細的潤格：

睇向齋主人陳灨一鬻字/文潤例

江右陳灨一先生，別署睇向齋主。其先德碩士侍郎、玉方學(xué)士，以文章書法播名天下。先生家學(xué)淵源，早席清芬，壯從政事。著述之行世者，久有善譽。比居海上，索書文者彌多。同人于先生皆有雅故。爰為代訂潤例，于息勞之中，寓補助之意云。

介紹人

章士釗湯漪袁思亮楊千里費四橋嚴獨鶴

于右任張弧汪端闿方藥雨張繼齋錢芥塵

葉恭綽楊圻夏敬觀李夢庚余大雄周瘦鵑

同啟

字例

榜書尺以者每字三元，尺以外者每字五元，按尺遞加。

楹聯(lián) 五言六言四元，七言八言五元，長聯(lián)以尺記，每尺二元。

碑志每百字二十四元。壽屏每幅二十元。

條屏每幅八元。

堂幅四尺八元，五尺十元，六尺十二元，不滿四尺，以四尺論。橫幅如堂幅例。

冊頁每頁以大小論，大者五元，小者四元，楷書加倍。

扇面行書每件三元，楷書及他體加倍。

潤資先惠，墨費一成，七日取件，劣紙不書。

文例

碑傳三百元；序記二百元，壽序同；題跋二十元至三十元。

潤資先惠，約日取件。?

此外，他還與夏敬觀、黃孝紓合作扇面，“每一扇面，夏畫陳書，潤資廿元；陳書黃畫，潤資十五元。”不久，因向陳氏求書者過多，他單獨畫扇面，“每扇取洋肆元，百扇為限”。?與同時代大家相比，其潤格也算可觀了。

陳灨一書法作品

陳祖壬（1892—1966），字君任，號病樹。從馬其昶研習(xí)古文，又與湘潭袁思亮、合肥李國松拜入陳三立門下，合稱“陳門三杰”。能詩，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將其比作“地佑星賽仁貴郭盛”。錢鐘書《管錐編》錄其軼聞一件，李宣龔壽辰收得許多詩文條幅，“陳漢策先生賦七律以漢隸書聚頭扇上，余方把玩，陳祖壬先生旁睨曰：'近體詩乃寫以古隸耶？’余憬然。后讀書稍多，方識古來雅人深致，謹細不茍，老宿中草茅名士、江湖學(xué)者初未屑講究及乎此也。”? 錢氏另一部著作《容安館札記》亦記此事：“李拔可丈七十壽，陳仲恕撰七律，以漢隸書聚頭扇為祝，余方把玩，陳病樹傍睨曰：'以古隸寫近體詩，是為失體。'亦此意。”? 可見，陳氏論書講究體例與法度，及字體與文體的對應(yīng)。他有不少書法作品傳世，多雋秀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