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詩詞不同于一些流俗小說的顯著特點之一,在于小說中的詩詞從屬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讖語式的表現方法,本文試圖通過薛寶釵的詩詞來理解這一人物的性格及處世,若有說得不切之處,還望指出,不吝賜教。 作為《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前八十回中寶玉和黛玉都寫了二十幾首詩,而寶釵僅僅只有8首,寶釵從不作有感而發的即事詩,只在必要時跟著大家作一兩首,并非寶釵才力不及,而是寶釵安于本分,覺得作詩不是女子分內之事。于本分,她覺得作詩不是女子分內之事。黛玉寫詩總是一蹴而就,不避諱表現自己的詩才,寶玉總是抓耳撓腮、絞盡腦汁,卻總是寫不出,寶釵很謙虛,自己寫好了就放著。寶寶釵的詩,含蓄渾厚、氣力自然、清潔自厲,讀她的詩就仿佛能畫出她的樣子來,脂批有一句評寶釵的詩很恰當:“寶釵詩全是自寫身分,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秾艷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最恨近日小說中,一百美人詩詞語氣,只得一個艷稿。” 淡極始知花更艷 這句詩見于第三十七回寶釵的《詠白海棠》,寫出了寶釵喜歡淡雅素凈、潔凈無華的性格特點。 寶釵的美,如出水芙蓉,渾然天成,洗盡濃汁艷抹,書中描寫寶釵的容貌“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脂批說曹公讀過《麻衣相法》,這本書是宋時善相術之人麻衣道者所著,曹公深得其中三昧,從曹公對人物的外貌描寫就能看出這個人的性格,譬如寫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麻衣相歌”中說“三角眼之相,陰謀而陰毒”,正照應了王熙鳳的性格。那么寶釵的面相有什么可取之處呢?以面相學而言,“紅唇”女性擁有的優點有:性格中庸,既不情緒化也不喜歡大起大落,善解人意,可以使家庭內聚力強,感情基礎堅實。“臉若銀盆”說明她臉大外也應具有圓滿豐厚的下巴,下巴圓滿在相書里有言:“豐頷重頤,旺夫興家”。這表示寶釵有幫夫運而且是標準的賢內助。除此之外這也是性格開朗大度的表征。相家認為“眼如水杏”的女子除了眼睛美麗外,還富有心計。此外還有一點不可忽略,銀盆是戰國兩漢時期的銀質容器,盆腹下部內折成平底通體無紋,盆口折沿稍稍向上傾斜,便于端取,腹壁極有個性地采取完全垂直的方式,直到底部才以兩個層次向內收縮,造成優美的體面與線條變化。此器雖屬王室所有,但裝飾極簡,以素面為多,不加任何紋飾。以銀盆比喻寶釵面相,可謂極恰。 寶釵的衣著無大紅大紫、光鮮亮麗之感,平時只穿著家常衣服,雖然“一色半新不舊”,但卻“看去不覺奢華”。在服飾色彩上,她大都選用了自然界具有的原生態的色彩,如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的坎肩、蔥黃色的棉裙等都是一些自然界的植物顏色。其次,在服飾的材質上也都選擇了動植的毛發等天然纖維,如鶴氅、棉裙、絲綢,可謂取之自然用之于自然。最后,在服飾搭配方面,她也是遵從簡約原則,力求保持樸素、原汁原味的自然之美。明清時期女子服飾造型以秀美、清麗為主,所以那時候的女子化妝打扮不如其他時期的女子那么繁榮復雜,一切從簡,主要是為了突出個人自身的形象氣質。 從寶釵的室內擺設也可以看出她喜歡素凈的習慣,書中描寫寶釵所住的蘅蕪苑“竟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只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茶奩茶杯”、“青紗帳幔”及“衾襦”皆不過是日常生活用品而已,“兩部書”、“數只菊花”,不過聊作點綴而已,否則就跟空房無異了。寶釵自幼飽讀詩書,卻不似黛玉那般“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寶釵“不以字書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她安分從時,不到必要的時候不顯露自己的博學多才。 皮里春秋空黑黃 這句詩出自寶釵的《螃蟹詠》,蔡義江說這首詩“不僅作為小說中賈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場賭棍的畫像十分維肖,就是拿它贈給歷史上一切慣于搞陰謀詭計的反面人物也是非常適合的。他們總是心懷叵測,橫行一時,背離正道,走到斜路上去,結果都是機關算盡,卻逃脫不了滅亡的下場。” 表面上安分從時的寶釵,心中已經看透了世俗社會官僚主義的腐敗,不僅如此,她其實也預感到了賈府的大廈將傾。在邢岫煙和薛蝌的婚事剛定下來的時候,她看到邢岫煙戴著探春送她的玉佩,寶釵便說:“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曹公以一“時”字贈寶釵,是說她懂得順應時勢和環境的變化,寶釵知道賈府滅亡的命運已無可挽回,所以后來她默默地搬出了大觀園,誰也沒有告訴。鳳姐和王夫人還以為她是為檢抄大觀園的事避嫌疑,來勸她,這時寶釵說出了自己搬出大觀園的原因,她先是說自己晚上要照顧薛姨媽,再則說薛蟠要娶妻,自己得幫著料理,說到后面,寶釵才漸漸道出實情: “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里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們家的,難道我們家當日也是這等冷落不成。”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寶釵沒有說,她不想讓薛家被賈府牽連,在薛寶釵眼里,家族利益才是至關重要的。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這句詩出自第七十回寶釵的《臨江仙》,歷來被擁林派當做薛寶釵想要爬上寶二奶奶寶座的主要依據,但也有一種說法認為,“青云”本指仙家隱士,寶釵是想歸隱山林。 寶釵有沒有攀名逐利的想法,《紅樓夢》里寫得很明白:“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起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并不理論這事。”如果寶釵想登上二奶奶寶座,知道金玉之論后應該親近寶玉才是,但寶釵卻有意避著他,而且對元春有意湊和她跟寶玉的行為,不但不感到高興,反而覺得沒意思!再則,曹公最厭歷來野史“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丑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如果寶釵是“撥亂”寶黛愛情的“小人”,曹公豈不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這樣理解紅樓夢這部偉大的小說,可真是要屈死曹公了。 那么,這句詩是否表現了寶釵想要歸隱山林的志向呢?讓我們從文本中找出幾點線索:書中描寫寶釵所住蘅蕪苑“竟如雪洞一般”,明人釋魯山詩稱:“祛俗入深院,閉門抄古書。草盆生意滿,雪洞世情疏”,“雪洞”象征著疏離世態、回歸自我的精神狀態。“納涼偏喜林塘坐,避俗從教雪洞眠”,雪洞高臥,已成為高士出世避俗的象征。書里形容寶釵“人謂藏愚,自云守拙”,或許寶釵也想如陶淵明那般“守拙歸田園”吧。《終身誤》里形容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高士是志趣、品行高尚的人,高尚出俗之士,多指隱士。這些細節雖然都反應出寶釵的出世避俗之態度,但寶釵到底是不是想要歸隱還不能妄下斷論,因為書中并沒有什么地方可以直接證明寶釵想成為隱士的,我只不過是把幾點相似的細節放在一起看而已,還不敢就這樣得出結論,因為“雪洞”也可以說是用來形容蘅蕪苑的素凈,“守拙”也可以用來表現寶釵的世故,“高士”也許僅僅是說寶釵品行高潔。紅學家的通病,就是喜歡把一些相似的點點滴滴拉湊在一處得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結論,吾輩應謹慎之! 縱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三回“群芳開夜宴”占花名時寶釵抽到“牡丹”,簽上提著“艷冠群芳”,鐫的詩是“縱是無情也動人”。 寶釵的無情,其實是嘗遍甘苦歷經世事的淡定,對別人覺得罕異的事她總能見怪不怪,金釧投井,寶釵安慰王夫人說那丫鬟興許是在井邊玩著冷不防掉了下去;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寶釵毫不在意,說“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 寶釵患有一種病,是從娘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犯時出現喘嗽等癥狀,一個和尚給寶釵說了個“海上仙方兒”,這種藥就叫冷香丸。書中記載冷香丸的成分: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曬干,一齊研好。再用雨水節的雨水十二錢,白露節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將藥和勻,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揉成龍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壇里,埋在花根底下。若發病時,拿出一丸用黃柏煎湯送下。” 冷香丸的配方中,春、夏、秋、冬四季合起來就是“炎涼”二字。蜂蜜、白糖味甘,黃柏性苦,合起來就是“甘苦”二字。“白”者,純色也。“蕊”者,花之精髓也。牡丹、荷花、芙蓉、梅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又分別象征了高貴、淡雅、嬌艷、堅貞四種品性。所以“冷香丸”配方的寓意,就是要寶釵歷盡世態炎涼,嘗遍人間甘苦。 寶釵的世故還表現在她的大度,黛玉每每因為懷疑寶玉而諷刺寶釵,寶釵對黛玉的刻薄從不計較。有一回寶玉去看望寶釵,黛玉剛好也去找寶釵,看見寶玉也在,黛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釵知道黛玉什么意思,卻問“這話怎么說?”黛玉又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繼續藏愚守拙:“我更不解這意。”黛玉還不放過:“要來時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后來還是寶玉岔開話題,才了卻了寶釵的尷尬。同一回雪雁給黛玉送小手爐,說是紫娟叫送來的,黛玉借此又奚落寶釵:“也虧你倒聽他說,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這里描寫寶玉和寶釵的行景: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聲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渾厚天成,這才是寶釵。] 第二十八回黛玉跟寶玉拌嘴,說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時寶釵恰好路過,分明看見他們在那里吵架,知道黛玉又在因為寶玉親近她而吃酸醋,卻一聲不吭,“只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第二十七回寶釵去瀟湘館找黛玉,看見寶玉進去了,便想到:“寶玉與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昔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寶釵心機何其細密,她知道寶黛從小“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了解他們之間的親昵較別人不同,識趣地走開了。 薛家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寶釵的父親也從小令她讀書識字,使得寶釵別其他孩子要早熟,更懂得知事明禮。在大觀園這個充滿青春氣息的國度里,園中的那些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而寶釵卻沉默寡言、安于本分,她不喜歡打扮自己,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她不似黛玉那般聰明伶俐、多愁善感,也沒有湘云的豪氣萬丈、嬉笑隨性,但寶釵的“淡極始知花更艷”、“任是無情也動人”,卻自有獨屬于她的風骨和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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