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早天氣特別好，空氣透明，一點兒風也沒有，到處是陽光，整個村子像落在大塊冰里面，我走在路上，呼出一小團一小團的白霧，經過16號時看到他們把門前清理得很干凈，前幾天連著刮風下雨，村里到處都是枯枝落葉，路上都是泥，16號的住戶是我們這兒最勤快的一戶人，真好，其他住戶看到他們弄得這么干凈，肯定也會跟著打掃。 我一直走到南面河邊，沿著河散步了很久，走到橋那兒，發現橋塌了，半截倒在河里。這座橋橋面有四條大裂縫，欄桿缺了大半，我以前每次過橋，都怕它在腳下塌了，戰戰兢兢。幾天沒來，它終于塌了，我只好往回走。 走回到村里的時候，看到好幾戶門開著，有人站在門口說話，我快步走回家，進了門，看到大家都擁在廳里，我擠過去，來了一個新人，是個女孩子。她腳邊上一個黃色的大行李包，神色靦腆，小聲地回答著大家的問題。 我問旁邊的銳：”剛剛到的嗎？” 銳臉上還帶著瞌睡，他總是起的最晚。“是啊。” 那個女孩回答了大家的問題，有點兒手足無措，一手拖著行李包的帶子，眼巴巴的看著我們。 銳說：“她就跟你住一屋吧。其他屋都滿了。“ ”好吧。” 我走到女孩面前，笑著說：“你和我住一屋吧，跟我來。” 女孩挎著行李包，跟在我后面，我指給她看各個屋子都是哪幾個人住的，哪些人睡得早，哪些人起的晚，哪些脾氣可能有點急，要是他們發火，別計較。她臉上顯出點驚慌，我趕快安慰她：“沒事，就是提醒你一下，你新來，慢慢就熟悉了，這里人都挺好的。忘了問，你叫什么？“ ”咪咪。“ ”多大了？“ ”十二歲。“ 我打量她一下，她個子挺高的，跟我差不多， “我以為你十五了呢。第一次出門吧？” 她點點頭。 我推開門，彎下腰把我的睡袋拖到墻邊，又把我的東西挪到墻角，”這屋子太小了，不過你和我擠擠挺好的。你有什么東西呀？” 她把行李包擱下，拉開拉鏈，指著包說：“我有衣服、睡袋、藥、牙刷牙膏，一天的食物，還有。。。” 我看了一眼，包里收拾得很整齊，打斷她：“應該夠用了。晚上睡的時候再鋪睡袋吧，把東西收好了，別丟了。要是少什么，明天上班后可以申請領回來。” 她點頭。 “你上過班了嗎？知道怎么弄吧？” “知道。我們都實習過的。” ”吃得消嗎？” “還行，就是會有點兒暈。” 我看看她，“要不你還是把睡袋鋪好，歇一會兒，明天第一天上班會很累的。” 她聽話地把睡袋鋪好，和我的平行，把行李包擱在睡袋腳頭，卻又說：“我不累，不用歇。” “哦，那你和我出去走走，熟悉一下村里。“ 我帶著她在村里逛，天冷，外面人很少，在松樹林那兒有幾個人輪流用一把斧頭在砍樹，我朝他們喊，提醒他們太危險了，小心樹倒下砸傷人，可是他們不以為意的朝我擺手。 到北面岔路口的地方，我指給咪咪看：“往右邊去一直走，到一個坡頂上有個小游樂場，你以后可以去，往左邊去一直走，過了一個湖就不是我們村了，那邊村和這里差不多，他們有足球場，但我沒去過。” 咪咪抬眼看，右邊那條路向上延伸，房屋和樹遮住了路盡頭，看不見游樂場。 “春天的時候我再帶你去。現在太冷了， 不好玩。” 走久了，咪咪鼻頭通紅。 “你記得申請一條圍巾。” “我不冷。”咪咪笑著說，她精神很好，畢竟剛出來，一切都很新鮮。 我們然后一路走到等班車的教堂，“你記得從咱們家出來出來左拐兩個路口再右拐，然后直行到這兒，早上上班的班車是8點，下午回來的班車也在這兒停。今天休息，教堂門鎖了，不然我們可以進去歇會兒。平時等班車的時候可以在里面等。” 教堂是石砌建筑，雖然年代久了，正面的尖頂缺了一塊，但是整體依舊牢固堅實。我提醒咪咪記住那些有特點的樹木和建筑，尤其是遠處的水塔，那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她將來如果迷路，向著水塔走，就可以找到教堂這里。 冬天晚上村里沒電，只有教堂外面的路燈是亮的，也是個容易找的地標。 我們往回走快到家的時候，她過了會兒問我：“18號遠嗎？你可以帶我去嗎？” 我教她：“單號在路東邊，雙號在路西邊，房子號碼是連續的。18號和我們同側，在我們南面。” “我有個朋友一起出來的，分到18號了， 我想去看看他。” 走了這半天，我已經走累了，但是看咪咪低著頭的樣子，還是帶她去吧，畢竟還是新出來的，可能她還不敢獨自去。 我們到了18號，敲門進去，廳里一群人圍著火爐烤火，一個男孩神色驚喜的站起來，咪咪走過去，兩個孩子手拉手到角落里說話，我讓咪咪等會兒自己回去，她輕快地答應。 下午的時候我從窗口看見咪咪和那個男孩在外面，男孩比她矮半個頭，也更瘦一點，兩個孩子還拉著手，肩并肩走，咪咪另一手指向北方，邊轉頭對男孩說話，男孩微仰著頭，認真地聽，頭發在陽光下閃著柔軟的金色。 到傍晚天快黑了，咪咪才回來，我正在廳里吃飯，她帶著一陣寒氣，在我旁邊坐下，笑瞇瞇的伸出手烤火。 “你去哪兒了？天這么冷，在外面凍著了會生病的。” “我帶小南在村里轉了轉。” 她上樓拿了她的食物下來吃，我瞥了一眼，她年齡小，分的食物比我多一些營養劑。 她吃飯很快，大口大口的嚼，一會兒就吃完了。 天黑后，我們聚在火爐旁，銳唱歌，他今天寫了一首歌，他的聲音低緩溫暖，和爐子里微微跳動的火苗一樣，曲調悠長低沉，像河流，也像遠處的風。我們都聽入神了。他唱完了，有點兒得意的看著我們。我聽見咪咪輕輕嘆息：”真好聽啊。” 邁克讓銳唱前天那首關于栗子樹的歌，銳唱了兩句，停下來，皺著眉想了會兒，抱歉地說：”哎呀，后面的想不起來了。我再唱一遍剛才那首吧。“ 邁克說：“太可惜了。你應該寫下來的。” 銳搖搖頭，又唱起了歌，火爐里的木頭噼啪作響，火向上升騰，每個人的臉上都映著紅色的火光。 晚上入睡時，咪咪在旁邊翻來覆去，我都快睡著了，又被她的動靜吵醒了。 “睡不著嗎？” “嗯。” “你不要動來動去，手放在身體兩邊，掌心朝上，閉上眼，然后在心里數你的呼吸，慢慢就睡著了。” 過了會兒，她又翻身。我嘆口氣。 “你這樣老是翻身，當然睡不著了。不要動啊。心靜下來才能睡著，睡不好會影響上班的。” “不好意思，可能是他們在說話，我就睡不著。” “不要管他們，他們是夜貓子，熬夜對身體不好，你別向他們學。” “嗯嗯。” 百葉窗的縫隙里透出月光，瀉在房間地上，我想起來今天是滿月。我轉頭看見咪咪側身團著，長頭發拖在睡袋外面，我拉緊睡袋領口，閉上眼繼續睡。 – –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教堂等班車的時候，那個男孩小南又擠到咪咪身旁，拉住她胳膊，小聲地和她聊天，直到上了車才分開。咪咪坐在我旁邊，她靠窗坐，一直看外面的風景，神色專注。 我和前座邁克說話的時候，她拽了拽我袖子，指著窗外：“你看！” 那里是一大片墓地，密密麻麻的灰白色石碑，好多倒了，半埋在土里，幾棵大樹落光了葉子，枝干扭曲。我轉頭看， “哦，是墓園。” 咪咪瞪大了眼睛：“是那種埋葬死人的地方嗎？” “是的。” 咪咪打了個寒戰，”以前的人好殘忍啊！“ 車開過了墓園，咪咪還扭頭回看。 “閉上眼，休息會兒，等會兒就到了。” 我對咪咪說。她不聽，還是朝外面看。我閉上眼打盹。 到站后，各地的班車陸續停下，人們一個接一個的下來排進各自的隊伍，長長的隊伍慢慢向各個入口涌動，有的人和朋友聊天，有的人還打著哈欠。我拉住咪咪的手，“跟緊我，咱們工位在一起的。” 銳在我們前面，搖頭晃腦地哼著歌。 咪咪有點兒緊張，圓臉緊繃著，回頭尋找。“小南在我們這隊嗎？” “他和18號的人在一起，他們會照顧他的。” 靠近入口時，咪咪仰頭看，脖子后傾，因為陽光刺眼，瞇起了眼睛，她滿臉敬畏：“好高啊。我們育兒院那邊的中心只有十層。這有多少層啊？” “不知道，可能有五六十層吧。” 我輕輕推了她一下，讓她在我前面進去。她站到門禁前，半秒鐘后銀色的門嗡聲輕響，滑開，她停住，回頭看了我一下，我朝她笑笑，讓她快點走進去，后面人都等著呢。 中心里除了我們的腳步聲非常安靜，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電梯送我們到了第48層，咪咪跟我找到工位，她松口氣，坐進去，“還好，和育兒院那邊的中心一樣，我原來還有點擔心呢。” 我系上安全帶，“我每次開始前都深呼吸十次，頭左右扭幾下，我舉得很有幫助，就這樣。” 我示范給她看，“你試試。” 她把頭扭過來又扭回去，頭發都甩到臉上了。 “可以了可以了，下班見。” 我朝她輕輕揮揮手，她也揮了揮手，躺下來臉朝上，消毒氣體噴出來，霧氣中她粉紅的嘴唇微嘟著，像花骨朵一樣。 下班時候， 咪咪眼睛和額頭發紅，走路時腳步晃悠，我也累了，但是趕緊扶住她，“還行吧？慢慢就習慣了。以后多跟我散步，好好睡覺，身體好，工作就沒問題。” 她放慢腳步，努力走穩了。”謝謝！“ 我一路扶著她，下班的人擠來擠去，我差點扶不住她，還好銳看到了，幫忙從另一邊扶著咪咪，一到座位上，咪咪就累得歪斜身子，靠著窗戶喘息。 小南也上來了，這孩子體質不如咪咪，都不能走路，靠18號的兩個人架著他，幾乎是把他搬到座位上。他看到咪咪時，努力露出笑容。咪咪朝他舉起大拇指。 另外一個新來的孩子也被室友攙著上來。 回去的路上小南吐了一次，還好18號的人有經驗，及時用了止吐夾，幫他清理干凈。回到村里的時候，是咪咪把我推醒的，我醒了，但是迷糊中不想睜開眼。有人使勁搖我的肩膀，“喂！不要再做美夢了。” 是銳這個討厭的家伙！ 我嘆口氣睜開眼， “下次讓我再睡會兒，多睡一分鐘也好啊。” – – 天氣慢慢變暖了，咪咪也適應了上班的生活，她每天早上和我出去散步，認真吃飯睡覺，休息的時候她喜歡去找小南玩，有時也和邁克他們出去。到雪還未融盡，番紅花從土里鉆出來時，她的臉變得圓嘟嘟的，下班后和休息日都在外面玩。 今天她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我在記日記，她坐在我旁邊，好一會兒沒說話，我不自在的把日記本合上，問她怎么了。 她抹了一下潮濕的頭發，“下雨了。” 我朝窗外看，外面白濛濛的，對面的房子和樹都浸在雨里。“哦。” 她走到窗戶前看了會兒，又走回來，“剛才我和小南從河邊回來，我們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他想不起來回18號的路了，他一下子就怕了，張著嘴，臉雪白雪白，我也很害怕。” 她捂住胸口，“還好我記得，我就一路拉著他，把他帶回來了。” 我懷疑的看向她，“你們那個育兒院沒教過你們這種情況怎么辦嗎？” “教過的，但是小南從來沒碰到過，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沒經驗，所以他才怕的。”她看著我，“你不相信？ 我知道你覺得小南身體差，不注意鍛煉，飯吃的少。” 她說著，臉漲紅了，“小南是我們最聰明的，他從來都不忘記事情，他連小時候第一堂課學的內容都還記得，他連第一個保育員的名字都記得。其他人都忘記了。他從來都不忘記！” “我沒說他什么呀。“ 咪咪咬著嘴唇，“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我不耐煩了，“你怎么了？我只是說他應該學過怎么處理。他記日記嗎？如果他以前都不記，最好從今天開始記，哎，你告訴他尤其不要忘了吃營養劑，他是挑食吧？” 咪咪瞪著我，眼里涌出兩團淚水，然后猛地轉過身，走到窗戶那兒站著，不說話。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我低頭繼續記日記，聽到她又開門出去了。 晚上我上樓睡覺的時候，咪咪沒有跟上來，她和其他人坐在廳里，邁克在講一個無聊的故事，她默默在一旁聽著，神色恍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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