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在班車上，咪咪還是坐在我旁邊，但是頻繁地轉(zhuǎn)頭看小南，小南在后面朝她微笑。 后來有一天我出去散步的時候，路過18號時，看到小南和一個男人在做一個像木架子的東西，他們很認(rèn)真地商量，比劃木料。 我走到橋那兒， 橋只剩河兩邊的殘基，對岸的樹林倒映在水中，樹影在水面上晃動。我站在河邊，夕陽漸漸在西邊落下，河面變成橙紫色。我回去時，18號的門口立著一個奇怪的木架，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咪咪和我和好了，其實我沒覺得有什么，但是咪咪做出了一些舉動，讓我覺得她可能想彌補什么，甚至討好我。輪到我值日的時候，她幫我清潔房間，有時從外面給我?guī)Щ匾盎?，甚至季度獎發(fā)放的時候，她送給了我一組電池，我讓她從我的獎品里挑個東西，她卻搖頭說不用。 野鴨飛回來，白日一天天變長，隨后夏天快到了，村里的能源供應(yīng)也多了，晚上路燈終于全部都亮了，咪咪叫我和他們一起去游樂場，我不想晚上出去，但是咪咪一再叫我，就跟去了。 我們沿著坡一路走，走得身上都出汗了才到游樂場，我坐在石頭上休息，他們在迷宮那兒清除帶刺的藤曼，小南和邁克努力把一個燈泡拉到迷宮外面的一棵樹上，咪咪在旁邊看了會兒，等不及，走開去看其他游樂設(shè)施，飛椅那兒的秋千很低，她興致勃勃的坐上去，抓著秋千繩，往后退，然后腳往前伸高，秋千揚起，她興奮地尖叫出聲。 游樂場的燈牌在入口柵欄上閃著微弱的金光，我環(huán)顧四周，半年沒人來玩，樹木更加侵入游樂場的范圍，樹根把一半地面拱裂了，那棵楓樹該伐了，不然夏季暴風(fēng)雨來的時候就會壓倒過山車軌道，那些生銹的小火車應(yīng)該挪挪位置了，再刷一下油漆。如果可以再加幾個燈泡就好了，晚上樹影重重，到處是陰影，沒人敢獨自過來。 咪咪走到我身旁，指向旋轉(zhuǎn)木馬，“你可以陪我去那邊嗎？” “好啊。” 我讓她挽著我胳膊，“小心腳下，注意樹根，別絆倒了。” 我們繞過幾間缺了窗戶的游戲屋，走到旋轉(zhuǎn)木馬那兒， 咪咪選了一匹，抓住馬頭上的樁子，手腳并用爬上馬背，“你也騎一個。” 我搖搖頭，”我推你，你坐穩(wěn)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從后面推這匹馬，但它一點兒都沒動，我又推了一會兒，”不行，這個東西太沉了，需要電。“ 咪咪問：“如果有電，會動起來嗎？” “會的，所有馬都會往前跑起來，同時上下浮動，還有音樂。” 咪咪抱著馬脖子，無限向往：“那樣啊，這些馬都會跑起來嗎？那該多好玩啊。我要是早點來村里就好了， 就能趕上和你們一起玩了?！?/span> ”你早來可能也玩不了，這個旋轉(zhuǎn)木馬太舊了。我見過的那個有電的旋轉(zhuǎn)木馬很大，有里外兩層馬，還有馬車，馬車上畫著很漂亮的花紋，頂蓋嵌著燈泡，轉(zhuǎn)起來一閃一閃，坐在里面像做夢一樣?！?我努力回憶，”唉，可真漂亮?！?/span> 咪咪驚訝：“不是這個木馬？那是在哪兒？ ” 我想了想搖頭，“記不起來了?！?/span> “你不是記日記嗎？ 回去找找告訴我?！?/span> “我不一定記下來了。” ”你怎么能不記呢？ 肯定記下來了?！?/span> “我當(dāng)時也許不知道要記下來。” 我笑了，“怎么可能什么都記下來呢?！?/span> 咪咪把臉貼到馬頭上，默不作聲，過了會兒說：“那個木馬肯定不在我們這兒，我們這兒不會有那樣的東西。你在其他地方住過?！?/span> “是的?！?/span> “但你沒告訴過我?！?/span> “你沒問過呀?！?/span> 咪咪的聲音有點異樣：“我想知道其他地方是什么樣子，我想去坐那個有電的旋轉(zhuǎn)木馬。” “你想離開這里？你可以申請，但你知道那樣很難，你現(xiàn)在上班了，不是在保育院，沒有人負(fù)責(zé)照顧你，我們這個村非常好，大家都互相幫忙，你和小南分到這兒很幸運。人還是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好?！?/span> “但是你住過不同地方。” “我是沒辦法?！?/span> 咪咪回頭看我，“騙人。” 這時，我們聽見小南在叫：“咪咪，你在哪兒？” 咪咪趕緊回答：“我在木馬這兒?！?/span> “快過來，迷宮很好玩，我?guī)阕摺！?/span> 咪咪滑下馬背，跌跌撞撞地跑起來，幾次差點被樹根絆倒，又穩(wěn)住了，向小南那邊跑過去。 回去的時候，夜氣涼了，頭頂上滿天星星，我們攏緊衣領(lǐng)，加快腳步，銳唱起歌，到一處路燈下時，我無意中回頭看到小南和咪咪走在后面， 咪咪眼睛腫著，無精打采，好像哭過了，我疑惑地看她，小南看到我的神情，解釋道：“剛才在迷宮里，我不小心走太快了，咪咪在一個岔口跟丟了，差點找不到我?！?他搖搖咪咪的手，嘲笑她：“膽小鬼?！?/span> 咪咪抽開手：“不準(zhǔn)你這樣說我?！?/span> 小南又拉住她，“對不起?！?nbsp; 從那兒以后，咪咪開始每天記日記，她申請到了兩個日記本，都是紫色封皮，不大但是很厚。她以前不怎么記日記，就我所知，其他人也差不多，只是偶爾把他們認(rèn)為重要的事情記下來，銳這個家伙從來不記日記，他有時見到我記日記，就故意搗亂，要么大聲唱歌，要么用在我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咪咪記得很認(rèn)真，有一次休息日她和小南出去玩， 回來一直寫，我出去散步時她在寫， 回來時她還在寫，但是眉頭緊皺，寫幾句停好一會兒繼續(xù)寫，我偷偷瞄了一眼，好像還沒寫滿一頁。 她泄氣地把筆拍在日記本上，“太難寫了?！?/span> 她問我：“到底要怎么寫日記呢？我是把所有做的事情，說過的話都記下來嗎？太多了，一天就要寫一本了。” ”你把你認(rèn)為重要的事情記下來就行了。不用什么都寫?！?/span> “我知道，但是我就是分不清什么是重要的啊，小南和我說的話很重要，我們走過的路線很重要，我們怎么玩的很重要，說不定今天的天氣也很重要啊，吃的東西， 還有路過的人，路邊看到的樹，看到的房子，不全部寫下來，我將來怎么想起來今天的場景呢?！?/span> “是很難。你只能努力辨別到底哪些是重要的。” 咪咪煩惱的抓頭發(fā)，臉皺成一團(tuán)，“我寫來寫去，也寫不好。” “別著急，靜下心，想一下，如果今天的日記只能寫五句話，你會寫什么?！?/span> “我會寫。?！彼蝗荒樇t了，“不告訴你?！?/span> “哦，我可以猜猜嗎？” 我笑了。 她轉(zhuǎn)過身，捂著日記本寫字，看她動筆的姿勢，寫的可不止五句話。 我走出房間，準(zhǔn)備下樓，把房間留給她慢慢寫日記，她卻追出來，問我：“那我將來怎么知道我寫的是真的呢？” 我愣了一下。 她補充說：“就像小南今天說我上次和他走迷宮，我跟不上他，哭了。他說的很確定，他說當(dāng)時是晚上，迷宮里很暗，還有藤，很容易跌倒，我走得慢，他走過一遍了，所以走的快，在一個轉(zhuǎn)角的地方有分岔，我沒跟上他，走錯了，進(jìn)了另一條通道，等他找到我的時候，我蹲在地上，哭得滿臉都是淚?？墒俏乙稽c兒記憶都沒有，我覺得根本沒有發(fā)生那樣的事情，我不可能哭得滿臉淚，我要是找不到他，我會大聲喊，我可以原路找回去，或者我可以找到迷宮出口等他，不管怎樣，我不應(yīng)該蹲在地上哭?！?/span> 她神情迷惘，“我真的在迷宮里哭嗎？” “你要相信小南?！?我緩慢地說，我希望這樣她能記住我這些話，“失去記憶是我們?nèi)松胁豢杀苊獾氖虑?，每一次上班我們都可能失去一些記憶，?yán)重的時候甚至喪失所有記憶，除了我們嬰兒期被嵌入的硬性記憶。咪咪，你要學(xué)會處理，你記得上次小南忘記回家的路嗎？他選擇相信你，讓你帶他回去。你要學(xué)會信任他，他是和你有共同回憶的人?！?/span> 咪咪想了一下，“可是，小南也會失去記憶，要是我們兩個人都忘了同一件事，怎么辦？” “那么你們要相信其他人。如果你和小南都忘了你們曾經(jīng)在迷宮里找不到對方，我、銳、邁克、杰還有18號的三個人，我們那天和你們一起去的，我們還記得。我們要互相信任，一個好的社區(qū)互相信任，可以保持更多記憶，我們就能確定自己是誰，能穩(wěn)定地、健全地生活，這對我們每個人都很重要。所以我告訴過你，不要輕易離開居住的地方?！?/span> 她點點頭又問：“可是別人記得，我卻不記得，那么這段記憶對我還重要嗎？” “那要看什么樣的記憶。比如，當(dāng)你聽到別人說小時候在保育院里受保育員照顧，你可能就會想知道是誰照顧了你，也許你還想知道保育員帶你做的事情，和你說過的話。如果你想知道，那么這個記憶對你就重要?！?/span> “如果大家都記錯了或者記不住了呢？沒有人有那些記憶怎么辦？” “那就只能接受?！?我問她：“保育院教過你們這些吧？” “教過的?！?她猶豫了一下然后低聲道：”可是保育院的很多事情我都忘了?！?nbsp; “沒事，沒有幾個人有完整的保育院記憶。你不用覺得慚愧?！?/span> 她奇怪的看著我，“我沒有覺得慚愧?！?/span> “那好吧?！?nbsp; “我只是忘得太快，我很想記著，還好我有小南，他還沒丟掉保育院的記憶?！?她說著，又擔(dān)心起來，“可是他將來可能也會忘記的。” “那他更要保重身體，而且你提醒他別忘了寫日記啊。我看他花了很多時間弄那些木工，有時候天快黑了，還在外面跟他們找木料。” 咪咪點頭。 我不知道咪咪有沒有聽進(jìn)我的話。維修房屋的日子到了，教堂后面的倉庫定時開啟，各住戶領(lǐng)來工具修理各自的房子。我們對面那戶經(jīng)驗少，沒人擅長修理，我們屋的人大多先去幫他們了。我站在梯子上給二樓松動的窗戶補膠，過了會兒聽見咪咪的聲音，她在下面后墻那兒。 “邁克，你記日記嗎？” “當(dāng)然記?！?/span> “你記每天發(fā)生的事情嗎？” “每天要么上班要么休息，天天重復(fù)，沒什么好記下來的。你把那棵拔掉，不然爬的滿墻都是。” “那你日記里寫什么？” “就是數(shù)數(shù)我的東西，記一下?！?邁克過了會兒問：“你沒記嗎？你應(yīng)該至少隔天紀(jì)錄，尤其是你的食物、補充劑和藥品，這樣你就能確保你沒有記錯，也不會丟失東西。你沒記下來嗎？” 咪咪的聲音里有點兒擔(dān)心：“我沒記。在我們村會丟東西嗎？” 邁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問咪咪：“那你每天在日記里記什么？” “我就是記每天發(fā)生的事，像小南給我一個他做的手工，下雪了，什么的?！?/span> ”記這些沒用。記憶沒了，讀日記也沒用。比如，你如果把小南給你的手工丟了，你再讀那個日記， 就白白難過，不如不記。“ “那要是手工沒丟，但是我想不起來誰送給我的，日記就有用了呀?！?/span> “你如果想不起來誰送的，那么誰送的就不要緊了。那時候你希望是誰送的，你就認(rèn)定是誰送的，這樣才比較開心。所以重要的是你當(dāng)下的想法，而不是過去的記憶。你記這么多，是一種負(fù)擔(dān)?，F(xiàn)在你不懂， 你慢慢就明白了。這兒墻怎么有個裂縫，我們到教堂那兒看還有沒有水泥，把這補上?！?/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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