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思順書1923年8月1日寶貝思順： 得復(fù)電，大慰。我因久不得汝信，神經(jīng)作用無端疑汝有病耳。昨日在南開講畢，思永、思忠留校中聽別人講演。我獨(dú)攜思莊去吃大餐。隨后你媽媽把思達(dá)、思懿帶來，吃完后五個人坐汽車兜圈子到馬廠一帶，把幾位小孩子歡喜得了不得。你媽媽說，我居然肯拋棄書桌上一點鐘工夫，作此雅游，真是稀奇。我和思莊說，明年姐姐回來，我?guī)е銈冩⒚萌ス涞胤剑粠泻⒆恿?。莊、懿都拍掌說，哥哥們大便宜了，讓他們關(guān)在家里哭一回。思達(dá)說他要加入女孩子團(tuán)體，思莊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我今日起得甚早，隨意寫幾句告訴你。 爹爹 民國十二年八月一日 致思順書1923年11月5日昨日松坡圖書館成立，館在北?？煅┨玫胤胶脴O了，你還不知道呢，我每來復(fù)四日住清華三日住城里，入城即住館中。熱鬧了一天。今天我一個人獨(dú)住在館里，天陰雨，我讀了一天的書，晚間獨(dú)酌醉了，好孩子別要著急，我并不怎么醉，酒亦不是常常多吃的。書也不讀了，和我最愛的孩子談?wù)劻T，談什么，想不起來了。你報告希哲在那邊商民愛戴的情形，令我喜歡得了不得。我常想，一個人要用其所長（人才經(jīng)濟(jì)主義）。希哲若在國內(nèi)混沌社會里頭混，便一點看不出本領(lǐng)，當(dāng)領(lǐng)事真是模范領(lǐng)事了。我常說天下事業(yè)無所謂大小，士大夫救濟(jì)天下和農(nóng)夫善治其十畝之田所成就一樣。只要在自己責(zé)任內(nèi)，盡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希哲這樣勤勤懇懇做他本分的事，便是天地間堂堂的一個人，我實在喜歡他。好孩子，你氣不忿弟弟妹妹們，希哲又氣不忿你，有趣得很，你請你媽媽和我打弟弟們替你出氣，你媽媽給思成們的信幫他們，他們都拍手歡呼勝利，我說我?guī)臀业乃柬槪麄兲詺鈱嵲谠摯?。平心而論，愛女兒哪里會不愛女婿呢，但總是間接的愛，是不能為諱的?；找粑乙埠軔鬯?，我常和你媽媽說，又得一個可愛的女兒。但要我愛他和愛你一樣，終究是不可能的。我對于你們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由我留心觀察看定一個人，給你們介紹，最后的決定在你們自己，我想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錯罷。徽音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我希望往后你弟弟妹妹們個個都如此。這是父母對于兒女最后的責(zé)任。我希望普天下的婚姻都像我們家孩子一樣，唉，但也太費(fèi)心力了。像你這樣有這么多弟弟妹妹，老年心血都會被你們絞盡了，你們兩個大的我所盡力總算成功，但也是各人緣法僥幸碰著，如何能確有把握呢？好孩子，你說我往后還是少管你們閑事好呀，還是多操心呢？你媽媽在家寂寞得很，常和我說放暑假時候很高興，孩子們都上學(xué)便悶得慌，這也是沒有法的事。像我這樣一個人，獨(dú)處一年我也不悶，因為我做我的學(xué)問便已忙不過來；但天下人能有幾個像我這種脾氣呢？王姑娘近來體氣大壞，因為你那兩個殤弟產(chǎn)后缺保養(yǎng)，我很擔(dān)心，他也是我們家庭極重要的人物。他很能伺候我，分你們許多責(zé)任，你不妨常常寫些信給他，令他歡喜。我本來答應(yīng)過莊莊，明年暑假絕對不講演，帶著你們玩一個夏天。但前幾天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中國公學(xué)暑期學(xué)校講一月了。他們苦苦要我去，我耳朵軟答應(yīng)了。我明春要到陜西講演一個月，你回來的時候還不知我在家不呢？酒醒了不談了。 民國十二年十一月五日 致梁思順書1924年4月2日順兒： 兩信皆收。你媽媽日見起色，我們可以大放心了，約四十日后可以回家來一塊住，更快樂了。禮拜六我不能來，一則因為我正在趕功課，離不開我的書房和廷燦；二則因為我的手膀子這兩日用按摩（日方）漸見功效，非連用十日不可。從前我不以為意，近來總覺得不對，湯山洗澡后，發(fā)現(xiàn)多點毛病，又多好一點，按摩又發(fā)現(xiàn)多點毛病，又好一點，所以不可間斷，索性繼續(xù)治好它。買九六公債事，當(dāng)照辦，這種公債看定是好的，兩年后定漲到五折以上。只是此兩年間絕無利息收入，我久已想買，只可惜沒有閑錢，忘卻思莊折上有存款了。我也曾想借錢買它，朋友們又說不上算，你有余力，我也替你買便是。 爹爹 二日 致思順、思莊書1925年4月17日寶貝思順、小寶貝莊莊： 你們走后，我很寂寞。當(dāng)晚帶著忠忠聽一次歌劇，第二日整整睡了十三個鐘頭起來，還是無聊無賴，幾次往床上睡，被阿時、忠忠拉起來，打了幾圈牌，不到十點又睡了，又睡十個多鐘頭。思順離開我多次了，所以倒不覺怎樣，莊莊這幾個月來天天挨著我，一旦遠(yuǎn)行，我心里著實有點難過。但為你成就學(xué)業(yè)起見，不能不忍耐這幾年。莊莊跟著你姊姊，我是十二分放心了，但我十五日早晨吩咐你那幾段話，你要常常記在心里，等到再見我的，把實行這話的成績交還我，我便歡喜無量了。 我昨天悶了一天，今日已經(jīng)精神煥發(fā)，和你七叔①講了一會兒書，便著手著述，已成二千多字。現(xiàn)在十一點鐘，要睡覺了，趁硯臺上余墨寫這兩紙寄你們。你們在日本看過什么地方？尋著你們舊游痕跡沒有？在船上有什么好玩（小斐兒曾唱歌否）？我盼望你們用日記體寫出，詳細(xì)寄我（能出一份《特國周報》臨時增刊尤妙）。我打算禮拜一入京，那時候你們還在上海呢。在京至多十日便回家，決意在北戴河過夏，可惜莊莊不能跟著，不然當(dāng)?shù)迷S多益處。祝你們一路安適，兩個禮拜后我就盼你們電報，四個禮拜后就會得你們溫哥華來信，內(nèi)中也許夾著有思成、思永信了。 民國十四年四月十七日 ① 七叔：即梁啟雄。 致思順書1925年5月1日神戶信收到，一兩天內(nèi)又當(dāng)?shù)脵M濱信了。你們在日本那幾天，我恰在北京，在京忙得要死，號稱看花，卻沒有看成，只有一天六點鐘起身，到廣惠寺去，順便也對畿輔先哲祠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飛一個片子，算是請安拜會。靈柩瓷灰已上過了，現(xiàn)在就上光漆，大約一月內(nèi)完工了。小六北京銀行支店事已定，大約先撥資本十萬至十五萬，交他全權(quán)辦理。你七叔昨日已回家去了，因為我想他快點回來，跟我到北戴河，所以叫他早點去，家里越發(fā)清靜了，早飯就只三個人一桌。思永有兩封信來，一封是因為你不肯饒徽音，求我勸你，說得很懇切，現(xiàn)在已不成問題，不給你看了。一封是不主張吳文藻，說他身體弱，也不便給你看，你們見面總會談到了。林宗孟［1］說思成病過一場（說像是喉癥），諒來他是瞞著家里，怕我憂心，但我總要你見著他面，把他身體實在情形報告我，我才真放下心哩。 民國十四年五月一日 致順、成、永、莊書1925年5月9日五月七日正午接到溫哥華安電，十分安慰。六日早晨你媽媽說是日晚上六點鐘才能到溫，到底是不是？沒出息的小莊莊，到底還暈船沒有？你們到溫那天，正是十五，一路上看著新月初升直到圓時，諒來在船上不知蹭了多少次“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照初人”了。我晚上在院子里徘徊，對著月想你們，也在這里唱起來，你們聽見沒有？ 我多少年不作詩了，君勱的老太爺做壽，我忽然高興作了一首五十五韻的五言長古，極其得意，過兩天抄給你們看。 我近來大發(fā)情感，大作其政論文章，打算出一份周報，附在“時”、“晨”兩報送人看，大約從六月初旬起便發(fā)印。到我要講的話都講完，那周報也便停止，你們等著看罷。 我前幾天碰著一件很窘的事——當(dāng)你們動身后，我入京時，所謂善后會議者正在閉會。會議的結(jié)果，發(fā)生所謂憲法起草會者，他們要我做會長。由林叔叔來游說我，我已經(jīng)謝絕，以為無事了。不料過了幾天，合肥派姚震①，帶了一封親筆信來，情詞懇切萬分。那姚震哀求了三個鐘頭，還執(zhí)著說：“一次求不著，就跑兩次、三次、五次天津，口口要答應(yīng)才罷?！蔽釋嵲诒凰ゲ贿^，為情感所動，幾乎松口答應(yīng)了。結(jié)果只得說容我考慮，一禮拜回話。我立刻寫信京、滬兩處幾位摯友商量，覺得不答應(yīng)便和絕交一樣，意欲稍為遷就。到第二天平旦之氣一想，覺得自己糊涂了，決定無論如何非拒絕不可。果然隔一天京中的季常、宰平、崧生②、印昆，博生，天津的丁在君，一齊反對，責(zé)備我主意游移，跟著上海的百里③、君勱、東蓀④，來電來函，也是一樣看法，大家還大怪宗孟⑤，說他不應(yīng)該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出這些鬼主意，來拖我下水。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極委婉而極堅決的信向段謝絕了。以后或者可以不再來麻煩。至于交情呢，總不能不傷點，但也顧不得了。 政局現(xiàn)有很搖動的樣子。奉天新派五師入關(guān)，津浦路從今日起又不通了。但依我看，一兩個月內(nèi)還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早則八月，遲則十月，就難保了。 忠忠也碰著和我所遭相類的事。你二叔今日來的快信，寄給你們看。信中所講那陳某我是知道的，純?nèi)皇且粋€流氓，他那個女孩也真算無恥極了。我得著你二叔信，立刻寫了一千多字的信嚴(yán)重告誡忠忠。諒來這孩子不致被人拐去，但你們還要隨時警告他。因為他在你們弟兄姊妹中性情是最流動的，你媽媽最不放心也是他。 思永要的書，廷燦今日寄上些，當(dāng)與這信前后到。 思成身子究竟怎么樣？思順細(xì)細(xì)看察，和我說真實話。 成、永二人趕緊各照一相寄我看看。我本來打算二十后就到北戴河去，但全國圖書館協(xié)會月底在京開成立會，我不能不列席，大約六月初四五始能成行。 民國十四年五月九日 ① 姚震（1885—1935）安徽貴池人，字次之，光緒舉人。早年留學(xué)日本，入早稻田大學(xué)習(xí)法律。歸國后，曾任清政府大理院推事。后依附袁世凱、段祺瑞。 ② 崧生（1877—1942）即劉崇佑，字崧生，光緒舉人。留學(xué)日本，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xué)，20世紀(jì)20年代為中國著名律師。周恩來稱贊他為“有正義感的大律師?！?/p> ③ 百里（1882—1938）即方震，字百里，晚號澹寧，筆名飛生、余一等，浙江海寧人，中國近代軍事史上的傳奇人物。他是把近代西方先進(jìn)軍事理論系統(tǒng)地介紹到中國來的第一人。其代表作《國防論》凝聚著他一生軍事著作的精華。 ④ 東蓀（1886—1973）即張東蓀，原名萬田，字東蓀，曾用筆名“圣心”，晚年自號“獨(dú)宜老人”，浙江杭縣（今杭州市）人，現(xiàn)代哲學(xué)家、政治活動家、政論家、報人。曾為研究系、中國國家社會黨、中國民主社會黨領(lǐng)袖之一。 ⑤ 宗孟（1876—1925）即林長民，字宗孟，自稱苣苳、苣苳子，又號桂林一枝室主，晚年號雙栝廬主人，福建閩侯人。林徽因的父親。 致思順書1925年5月11日我昨晚又作一首詩給姚胖子①五十壽，作得好玩極了，過兩天我一齊寫好給小寶貝莊莊。我近日精神煥發(fā)，什么事都做得有趣。 民國十四年五月十一日 以下錄壽姚詩： 茫父墮地來，未始作老計， 斗大王城中，帶發(fā)領(lǐng)一寺。 廿年掩關(guān)忙，百慮隨緣肆。 疏疏竹幾莖，密密花幾隊。 半禿筆幾管，破碎墨幾塊。 揮汗水竹石，坷凍篆分隸。 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蔥鼓。 食擎唐畫磚，睡抱馬和志， 校碑約髯周，攘臂哄真?zhèn)巍?br> 脯飲來破蹇，詼謔遂鼎沸。 爛漫孺子心，儻蕩狂奴態(tài)。 曉來攬鏡詫，五十忽已至。 發(fā)如此種種，老矣今伏未。 鏡中人囅然，哪得管許事。 老屋蹋穿空，總有天遮蔽。 去年窮不死，定活十百歲。 （坡詩：嗟我與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窮不死，茫父亦以丙子生。） 芍藥正盛開，胡蝶成團(tuán)戲， 豆苗已可摘，玄鯽拾宜膾。 昨日賣畫錢，況彀供一醉。 相攜香滿園，大嚼不為泰。 ① 姚胖子（1876—1930）即姚華，字重光，號茫父，貴州貴筑（今貴陽）人。與陳寅生、張越丞分稱“近代刻銅”三大家。姚華是科舉制度下最后一代文人。1912年2月，被選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參議院議員，不久，即徹底退出政壇，投身文化、美術(shù)及教育事業(yè)。因軍閥混亂、政局動蕩，姚華曾長期居住在北京城南蓮花寺中，以出售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詞、書畫和穎拓為生。姚華學(xué)問淵博，精文字學(xué)、音韻學(xué)、戲曲理論，尤其是詩文詞曲，是當(dāng)時畫壇的佼佼者。姚華在戲曲方面的學(xué)識，更使他在梨園界廣受尊敬，結(jié)交了不少名人，如王瑤卿、梅蘭芳、程硯秋等，都是到蓮花庵的?？?，都尊稱他為老師。 致梁思順等書1925年約5月我自從給你們兩親家強(qiáng)逼戒酒和強(qiáng)逼運(yùn)動后，身體更強(qiáng)健，飯量大加增，有一天在外邊吃飯，偶然吃了兩杯酒，回家來，思達(dá)說：“打電報告姊姊去”，王姑娘也和小思禮說“打電報給親家”，小思禮便說：“打！打！”鬧得滿屋子都笑了，我也把酒嚇醒了。 我現(xiàn)在每日著書多則三四千字，少則一千幾百，寫漢隸每天兩三條屏。功課有定，不閑不忙，早睡早起，甚是安適。 給孩子們書1925年7月10日我像許久沒有寫信給你們了。但是前幾天寄去的相片，每張上都有一首詞，也抵得過信了。今天接著大寶貝五月九日，小寶貝五月三日來信，很高興。那兩位“不甚寶貝”的信，也許明后天就到罷？我本來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氣很涼，索性等達(dá)達(dá)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卻是還在很涼。一面張、馮開戰(zhàn)消息甚緊，你們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勸勿去，現(xiàn)在去不去還未定呢。我還是照樣的忙，近來和阿時，忠忠三個人合作做點小玩意兒，把他們做得興高采烈。我們的工作多則一個月，少則三個禮拜，便做完。做完了，你們也可以享受快樂。你們猜猜干些什么？莊莊你的信寫許多有趣話告訴我，我喜歡極了。你往后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報告我，我總是喜歡的，我說你“別要孩子氣”，這是叫你對于正事——如做功課，以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賴人。至于做人帶幾分孩子氣，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時還有“童心”呢。你入學(xué)校，還是在加拿大好。你三個哥哥都受美國教育，我們家庭要變“美國化”了！我很望你將來不經(jīng)過美國這一級，便到歐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預(yù)備像更好，也并非一定如此，還要看環(huán)境的利便。稍舊一點的嚴(yán)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還是安心入加校罷。至于未能立進(jìn)大學(xué)，這有什么要緊，“求學(xué)問不是求文憑”，總要把墻基越筑得厚越好。 你若看見別的同學(xué)都入大學(xué)，便自己著急，那便是“孩子氣”了。思順對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復(fù)，我聽見真高興極了。這是思成一生幸福關(guān)鍵所在，我?guī)讉€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異動，毀掉了這孩子，現(xiàn)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給思順的信說：“感覺著做錯多少事，便受多少懲罰，非受完了不會轉(zhuǎn)過來。”這是宇宙間惟一真理，佛教說的“業(yè)”和“報”就是這個真理。（我篤信佛教，就在此點，七千卷《大藏經(jīng)》也只說明這點道理。）凡自己造過的“業(yè)”，無論為善為惡，自己總要受“報”，一斤報一斤，一兩報一兩，絲毫不能躲閃，而且善和惡是不準(zhǔn)抵消的。佛對一般人說輪回，說他（佛）自己也曾犯過什么罪，因此曾入過某層地獄，做過某種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過許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過什么福。如此，惡業(yè)受完了報，才算善業(yè)的賬，若使正在享善業(yè)的報的時候，又做些惡業(yè)，善報受完了，又算惡業(yè)的賬，并非有個什么上帝做主宰，全是“自業(yè)自得”，又并不是像耶教說的“到世界末日算總賬”，全是“隨作隨受”。又不是像耶教說的“多大罪惡一懺悔便完事”，懺悔后固然得好處，但曾經(jīng)造過的惡業(yè)，并不因懺悔而滅，是要等“報”受完了才滅。佛教所說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說的六道輪回等等，不過為一般淺人說法，說些有形的天堂地獄，其實我們刻刻在輪回中，一生不知經(jīng)過多少天堂地獄。即如思成與徽音，去年便有幾個月在刀山劍樹上過活！這種地獄比城隍廟十王殿里畫出來還可怕，因為一時造錯了一點業(yè)，便受如此慘報，非受完了不會轉(zhuǎn)頭。倘若這業(yè)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懺悔，則受報連綿下去，無有盡時。因為不是故意的，而且懺悔后又造善業(yè)，所以地獄的報受夠之后，天堂又到了，若能絕對不造惡業(yè)（而且常造善業(yè)——最大善業(yè)是“利他”），則常住天堂（這是借用俗教名詞），佛說是“涅涅槃”（涅槃的本意是“清涼世界”）。我雖不敢說常住涅槃，但我總算心地清涼的時候多，換句話說，我住天堂時候比住地獄的時候多，也是因為我比較少造惡業(yè)的緣故。我的宗教觀、人生觀的根本在此，這些話都是我切實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見一點這種真理，所以順便給你們談?wù)?。思成看著許多本國古代美術(shù)，真是眼福，令我羨慕不已，甲胄的扣帶，我看來總算你新發(fā)明了（可得獎賞），或者書中有講及，但久已沒有實物來證明。昭陵石馬怎么會已經(jīng)流到美國去，真令我大驚！那幾只馬是有名的美術(shù)品，唐詩里“可要昭陵石馬來，昭陵風(fēng)雨埋冠劍，石馬無聲蔓草寒”，向來詩人謳歌不知多少。那些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賜的名，畫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據(jù)的。我所知道的，現(xiàn)在還存四只，我們家里藏有拓片，但太大，無從裱，無從掛，所以你們沒有看見。怎么美國人會把他搬走了！若在別國，新聞紙不知若何鼓噪，在我們國里，連我恁么一個人，若非接你信，還連影子都不曉得呢?？蓢@，可嘆！希哲既有余暇做學(xué)問，我很希望他將國際法重新研究一番，因為歐戰(zhàn)以后國際法的內(nèi)容和從前差得太遠(yuǎn)了。十余年前所學(xué)現(xiàn)在只好算古董，既已當(dāng)外交官，便要跟著潮流求自己職務(wù)上的新智識。還有中國和各國的條約全文，也須切實研究。希哲能趁這個空閑做這類學(xué)問最好。若要有漢文的條約匯纂，我可以買得寄來。和思順、思永兩人特別要說的話，沒有什么，下次再說罷。 思順信說：“不能不管政治”，近來我們也很有這種感覺。你們動身前一個月，多人疑議也就是這種心理的表現(xiàn)?，F(xiàn)在除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外，多數(shù)穩(wěn)健分子也都拿這些話責(zé)備我，看來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現(xiàn)在打起精神做些預(yù)備工夫，這幾年來拋空了許久，有點吃虧。等著時局變遷再說罷。 老Baby①好玩極了，從沒有聽見哭過一聲，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夠他的肺開張了。自從給親家收拾之后，每天總睡十三四個鐘頭，一到八點鐘，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橫過來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幾爬，滾幾滾，就睡著了。這幾天有點可怕——好咬人，借來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總要著他幾口。他雖然還不會叫親家，卻是會填詞送給親家，我問他“是不是要親家和你一首？”他說：“得、得、得，對、對、對?！币股盍?，不和你們玩了，睡覺去。前幾天填得一首詞，詞中的寄托，你們看得出來不？ 浣溪沙 乍有官蛙鬧曲池，更堪鳴砌露蛩悲！隔林辜負(fù)月如眉。 坐久漏簽催倦夜，歸來長簟夢佳期，不因無益廢相思。 （李義山詩：“直道相思了無益。”） 民國十四年七月十日 ① 老Baby：即梁思禮，后又稱為老白鼻。 給孩子們書1925年8月3日對岸大群孩子們： 我們來北戴河已兩星期了，這里的緯度和阿圖利差不多。來后剛碰著雨季，天氣很涼，穿夾的時候很多，舒服得很，但下起雨來，覺得有些潮悶罷了。 我每天總是七點鐘以前便起床，晚上睡覺沒有過十一點以后，中午稍為憩睡半點鐘。酒沒有帶來，故一滴不飲。天晴便下海去，每日多則兩次，少則一次。散步時候也很多，臉上手上都曬成黑漆了。 本來是應(yīng)休息，不打算做什么功課，但每天讀的書還是不少，著述也沒有間斷。每天四點鐘以后便打打牌，和“老白鼻”玩玩，絕不用心。所以一上床便睡著，從沒有熬夜的事。 我向來寫信給你們都是在晚上，現(xiàn)在因為晚上不執(zhí)筆，所以半個月竟未曾寫一封信，諒來忠忠們?nèi)サ男乓膊簧倭恕?/p> 莊莊跟著駝姑娘補(bǔ)習(xí)功課，好極了，我想不惟學(xué)問有長進(jìn)，還可以練習(xí)許多實務(wù)，我們聽見都喜歡得了不得。 莊莊學(xué)費(fèi)每年七百美金便夠了嗎？今年那份，我回去替他另折存儲起來。今年家計總算很寬裕除中原公司外，各種股份利息都還照常，執(zhí)政府每月八百元夫馬費(fèi)，已送過半年，現(xiàn)在還不斷。商務(wù)印書館售書費(fèi)兩節(jié)共收到將五千元。從本月起清華每月有四百元。預(yù)計除去各種臨時支出——一如辦葬事，修屋頂，及寄美洲千元等——之外，或者尚有數(shù)余，我便將莊莊這筆提出。（今年不用，留到他留學(xué)最末的那年給他。）便是達(dá)達(dá)、司馬懿、六六的游學(xué)費(fèi)，我也想采納你的條陳，預(yù)早（從明年）替他們儲蓄些，但須看力量如何才來定多少。至于“老白鼻”那份，我打算不管了，到他出洋留學(xué)的時候，他有恁么多姊姊哥哥，還怕供給他不起嗎？ 墳園工程已擇定八月十六日動工了，一切托你二叔照管。昨天正把圖樣工料價格各清單寄來商量。若墳內(nèi)用石門四扇，（雙壙，連我的生壙合計）則共需千二百余元（連圍墻工料在內(nèi)）；若不用石門，只用磚墻堵住洞口，則六百余元便夠。我想四圍用“塞門德”灰泥，底下用石床，洞口用磚也夠堅固了。四扇石門價增一倍，實屬糜費(fèi)，已經(jīng)回信你二叔不用石門了。如此則連買地葬儀種種合計二千元盡夠了，你們意思如何？若不以為然，可立即回信，好在葬期總在兩個月后，便加增也來得及。 我打算作一篇小小的墓志銘，自作自寫，埋在壙中，另外請陳伯嚴(yán)先生作一篇墓碑文，請姚茫父寫，寫好藏起，等你們回來后才刻石樹立。因為墳園外部的工程，打算等思成回來布置才好。 現(xiàn)在有一件事和希哲、思順商量：我們現(xiàn)在北戴河借住的是章仲和的房子，他要出賣，索價萬一千，大約一萬便可得，他的房子在東山，據(jù)說十畝有零的面積。但據(jù)我們看來像不止此數(shù)：房子門前直臨海濱，地點極好，為海浴計，比西山好多了。西山那邊因為中國人爭買，地價很高，東山這邊都是外國人房子，中國人只有三家，靠海濱的地，須千元以上一畝，還沒有肯讓。仲和這個房子，工科還堅固，可住的房子有八間，開間皆甚大。若在現(xiàn)時新建，只怕六千元還蓋不起。家具也齊備堅實，新置恐亦須千五百元以上，現(xiàn)在各項雖舊，最少亦還有十多年好用。若將房子家具作五千元計，那么地價只合五千元，合不到五百元一畝，總算便宜極了。我想我們生活根據(jù)地既在京津一帶，北戴河有所房子，每年來住幾個月于身體上精神上都有益。仲和初買來時費(fèi)八千元，現(xiàn)在他忙著錢用，所以要賣，將來地價必漲，我們?nèi)艮D(zhuǎn)賣也不致虧本。所以我很想買他。但現(xiàn)在家計情形勉強(qiáng)對付，五千元認(rèn)點利息也還可以，一萬元便太吃力了。所以想和你們搭伙平分，你們?nèi)粼敢?，我便把他留下?/p> 房子在高坡上，須下三十五級階石才到平地。那平地原有一個打球場，面積約比我們天津兩院合計一樣大。我們買過來之后，將來若有余錢，可以在那里再蓋一所房子。思成回來便可以拿做試驗品。我想思成、徽音聽見一定高興。 瞻兒有人請寫對子，斐兒又會講書，真是了不得，照這樣下去，不久就要比公公學(xué)問還高了。你們要什么獎品呢？快寫信來，公公就寄去。 達(dá)達(dá)快會鳧水了，做三姊的若還不會，仔細(xì)他笑你哩！ 老白鼻來北戴河，前幾天就把“鴉片煙”戒了，一聲也沒有哭過，真是乖。但他至今還不敢下海，大約是怕冷罷。 三姊白了許多，小白鼻紅了許多，老白鼻卻黑了許多了。昨天把禿瓜瓜越發(fā)剃得禿。三姊聽見又要慪氣了。今天把親家送的絲襪穿上，有人問他“親家送的襪子”，他便卷起腳來，他這幾天學(xué)得專要在地下跑（扶著我的手杖充老頭），恐怕不到兩天便變成泥襪了。 現(xiàn)在已到打牌時候，不寫了。 爹爹 八月三日 思成、思永到底來了沒有？若他們不能越境，連我也替你們雙方著急。 致思順書1925年8月12日思順： 到北戴河后已接你三封信了，我的去信實在較少，但也有好幾封，想近日都陸續(xù)接到了。達(dá)達(dá)他們實在懶，但我知道他們常常把信寫起，過一會兒總卻寄也就算了。初次接到你信說沒有蔬菜吃，他們曾每人畫一幅——蘿卜白菜之類，說送給你們到底寄去沒有。 思成、思永學(xué)校里都把分?jǐn)?shù)單寄到，成績好極了，今轉(zhuǎn)寄給你看，我自然要給獎品，你這老姊姊也該給點才好。 墳園已動工，二叔來兩信寄閱，增百元將該地全買妙極，石門所費(fèi)既加增有限，已復(fù)書仍用之，亦令你們心里較安也。 北戴河房子我實在愛他不過，已決定買了。你若有力搭伙，則我將此間留支薪俸扣用，若你們也等錢用，則再將保險單押款買下亦得?，F(xiàn)已調(diào)查清楚，此房若在今日建筑，非萬金不辦。大開間住房八間，小屋四間，下房，廚房、浴房等七間，全部石墻腳。家具新置亦須三千，外地則有十八畝，若以西山濱海地價計，須萬八千也。現(xiàn)在有人要搶，我已電上海告仲和為我留下矣。此地四時皆可居，我退老后極欲常住此也。 別的話在成、永、莊信上說了，不多說罷。 爹爹 民國十四年八月十二日 阿時們要出一張《特國周報》的老白鼻特號，說了許久，竟沒有出來，我已經(jīng)限期即出了。 致思順書1925年8月16日順兒： 昨日又接七月二十日信，我六、七兩月寄信很多（相片等項），想已陸續(xù)收到了。北大有些人對我搗亂，其實不過少數(shù)。彼文發(fā)表后，大多數(shù)人都不以為然，我答復(fù)出后，他們即噤若寒蟬，全國輿論，皆對我表同情。你所憂慮的絕對無其事，請放心罷。只是這回交涉太可惜了。病根全在政府“打民話”，誤了交涉步驟，現(xiàn)在已完全失敗了，我一個月前有一小詞寫給你們看。 浣溪沙 乍有荒蛙鬧曲池，更堪鳴砌露蛩悲！隔林辜負(fù)月如眉。 坐久漏簽催倦夜，歸來長簟夢佳期。不因無益廢相思。 看看這首詞，可以略知我心事了。 我近來政治興味并不減少，只是并沒有妨害著述事業(yè)。 到北戴河以來，頑的時候多，著述成績很少，卻已把一部《桃花扇》注完，很有趣。 在此雖然甚閑，卻也似甚忙。每天七點多鐘起來，在院子里稍為散步，吃點心下來，便快九點了。只做兩點多鐘正經(jīng)功課，十一點便下海去?；貋沓灾酗?，睡一睡午覺，起來寫寫信，做些雜課。四點后便打牌。六點多鐘吃晚飯，飯后散步回來，有時打牌，有時閑談，便過一天了。因為四點鐘后便無所用心，所以每天倒床便睡著（十點前后睡），大約我生平講究衛(wèi)生，以這一個月為最了。 我講段笑話給你們聽。有一天，我聽見人說離此約十里地方釣魚最好。我回來說給孩子們聽，他們第二天一定就要去。我看見天色不好，有點沉吟，他們卻已預(yù)備齊全了，牽率老夫只好同去。還沒有到目的地，便下起小雨來，只好硬著頭皮說“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哪里知道跟著便是傾盆大雨。七個人在七個驢子上，連著七個驢夫，三七二十一件動物，都變成落湯雞，回來全身衣服絞出一大桶水。你說好笑不好笑？幸虧桂兒們沒有在此，不然一定也著了。我們到底買得兩尾魚，六個大螃蟹，就算凱旋。這故事我勸他們登在《特國周報》里，主筆先生說面子上不好看，不肯登，我只好把它揭出來。 我們做了兩天園工，把園中的惡木斫了一百多棵（其實不甚惡——都是洋槐，若在天津，一棵總值幾元），把荒草拔去幾丘，露出樹蔭下絕好一個小園，我前天就在樹蔭下睡午覺，昨天在那里打了十圈牌。司馬懿、六六拾得許多螺蛤殼，把我們新辟的曲徑都滾上邊了。我們?nèi)易龉さ臅r候，便公舉老白鼻監(jiān)工。但這位監(jiān)司是“臥治”的，不到一會工夫便在樹底藤床上酣睡，我們這些工人趁著空兒都一哄而散，下海去了。 房子用一萬元買得，昨天已交割了。我很愛這地方，若是每年能在此住幾個月，身子一定加倍強(qiáng)壯。我想你們聽見一定喜歡，不過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上吃點力罷了。 小六從南方來，昨天早上到此。他不久還要到湖南去。 今日墳園動工了，我打算就用周忌日下葬。不知工程能趕及否，但稍遲也無妨。 你七叔及廷燦還未回來。港、粵交通斷絕，不知他們幾時能來哩。 桂兒獎品，我正在這里想著預(yù)備哩，大約總不外秀才人情罷。 爹爹 八月十六 致思順書1925年9月3日順兒： 我們從北戴河返津，已一禮拜了。返時便得你們游尼加拉瀑及千島許多信及明信片，高興之至，因連日極忙，故匆匆回思莊一信外，別的信都沒有寫，現(xiàn)在就要入北京了。在京怕更忙，今晚草草寫這一信。 葬期已擇定舊歷八月十六，即周忌之次日。你二叔這個月以來天天在山上監(jiān)工（因為石工非監(jiān)不可），獨(dú)自一人住在香云旅館，勤勞極了。你們應(yīng)該上二叔一書致謝。 墓志銘因趕不及，打算不用了。請曾剛甫年伯撰一墓碑，慢慢的選石精刻。 據(jù)二叔來信，全部葬事連買地工程葬儀在內(nèi)，約費(fèi)二千五百元，在不豐不儉之間，你們亦可以算盡心了。 你前信請把靈柩留一照片，我大不以為然。留有相片便是了，何必靈柩？等到時再酌斟罷。 家中靈位朝夕上食，向例有至大祥止者（二十五個月），有至小祥止者（十三個月），現(xiàn)在既全家在京住，上食到底辦不到，故決意于周忌日（恰十三個月）即請上神道，不復(fù)朝夕供了。去北戴河時我原想寫一靈位，請去朝夕上食，扶乩說不必，那四十天也沒有上食了。惟在戴常常扶乩，每燒香后一兩分鐘便到（不燒香不到）。你媽媽既然說不吃東西（昨日中元別供水果而已），也不必用此具文了，你們意為何如。 寄去一千元美金，想已收。你們那邊諒來錢很緊，非在國內(nèi)接濟(jì)不可者。函言北戴河房子認(rèn)半份事，請你和希哲斟酌力量如何？若實不能，不認(rèn)亦可，或認(rèn)而分長期扣出亦可?，F(xiàn)在除用去年保險公司借款留下之六千元外，連葬事及北戴河房一共算來今年尚不必透支，因為賣書賣字收入頗多，執(zhí)政府亦一彌補(bǔ)，但近兩月來未送。但替思莊們提貯學(xué)費(fèi)事，只好暫緩了。 國內(nèi)危機(jī)四伏，大戰(zhàn)恐又在目前，我只祝等我們葬事完了才發(fā)動，不知能待到那時否。 此外官吏綁票層見疊出。半月前范旭東①在德租界本宅出門，即被軍警綁去押了三日，硬要五十萬元。后來還是黎黃陂親往探監(jiān)，說我此來專在證明你們強(qiáng)盜行為，預(yù)備在法庭上做證人，才算了事。到底還敲了七萬元現(xiàn)金，五萬元股票，似此上下夾攻，良善人民真是無葬身之地了。 百里現(xiàn)在在長江一帶。軍界勢力日益膨脹，日內(nèi)若有戰(zhàn)事，他便是最重要的一個角色，因此牽率老夫之處亦不少。他若敗，當(dāng)然無話可說，但于我絕無危險，因我不參與軍事行也，請放心。若勝，恐怕我的政治生涯不能不復(fù)活（勝的把握我覺得很少），我實在不愿意，但全國水深火熱，黃萃田在廣東方面活動，政府已全權(quán)委他，但我亦不敢樂觀，他昨日南下，在我們家里上車，忠忠聽我囑咐他的話，說“易水送荊卿”哩。又不能坐視奈何。 我現(xiàn)在覺得有點苦，因為一面政治問題、軍事問題前來報告商榷者，絡(luò)繹不絕，一面又要預(yù)備講義，兩者太不相容了。但我努力兼顧，看看如何，若能兩不相妨，以后倒可以開出一種新生活。 我自北戴河歸來后，仍每日早起（總不過八點鐘），酒也絕對不飲了，可惜你們遠(yuǎn)隔，若看見我結(jié)實的臉色，你們定高興極了。 你二叔那邊新添兩位孿生的妹妹。前天王姨入京正值分娩，母子平安。 本來還要另寫信給思成、思永們，但已夜深要睡了，入京后有空再寫罷。你媽媽總說思永不曾到阿圖利，到底是不是？ 爹爹 民國十四年九月三日 ① 范旭東（1883—1945）湖南湘陰人。1902年畢業(yè)于日本京都帝國大學(xué)化學(xué)系，1914年在天津塘沽開辦久大精鹽公司，1917年創(chuàng)辦永利制堿公司，是我國著名化工實業(yè)家，重化學(xué)工業(yè)的奠基人，被稱作“中國民族化學(xué)工業(yè)之父”。 給孩子們書1925年9月13日孩子們： 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順八月四日及十二日兩信，莊莊給忠忠的信也同時到，成、永此時想已回美了，我很著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曉了。 我搬到清華已經(jīng)五日了（住北院教員住宅第二號）。因此次乃自己租房住，不受校中供應(yīng)，王姑娘又未來（因待送司馬懿入學(xué)），廷燦又圍困在廣東至今未到，我獨(dú)自一人住著不便極了。昨天大傷風(fēng)（連夜不甚睡得著），有點發(fā)燒，想洗熱水澡也沒有，找如意油、甘露茶也沒有，頗覺狼狽，今日已漸好了。王姨大約一二日也來了，以后便長住校中，你們來信可直寄此間，不必由天津轉(zhuǎn)了。 校課甚忙——大半也是我自己找著忙——我很覺忙得有興會。新編的講義極繁難，費(fèi)的腦力真不少。盼望老白鼻快來，每天給我舒散舒散。 葬期距今僅有二十天了。你二叔在山上住了將近一月，以后還須住一月有奇，住在一個小館子內(nèi)，菜也吃不得，每天跑三十里路，大烈日里在墳上監(jiān)工。從明天起搬往香山見心齋?。ㄉ詾槭娣c），但離墳更遠(yuǎn)，跑路更多了。這等事本來是成、永們該做的，現(xiàn)在都在遠(yuǎn)，忠忠又為校課所追，不能效一點勞，倘若沒有這位慈愛的叔叔，真不知如何辦得下去。我打算到下葬后，叫忠忠們向二叔磕幾頭叩謝。你們雖在遠(yuǎn)，也要各個寫一封信，懇切陳謝（莊莊也該寫），諒來成、永寫信給二叔更少。這種子弟之禮，是要常常在意的，才算我們家的乖孩子。 廚子事等王姨來了再商量?，F(xiàn)在清華電燈快滅了，我試上床去，看今晚睡得著不。晚飯后用腦，便睡不著，奈何、奈何。 民國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給孩子們書1925年9月14日《后漢書》等本已在上海買妥，因葉領(lǐng)事已行不及托帶，當(dāng)即令補(bǔ)寄并補(bǔ)上所需各書。 相片照得模糊，看了不過癮（為什么沒有斐兒在內(nèi)），我盼望下次信到便有你們弟兄姊妹合照的美妙相片，莊莊真是白了許多嗎？ 爹爹 民國十四年九月十四日 致順、成、永、莊書1925年9月20日思順、思成、思永、思莊同讀： 距葬期僅十三日矣。我今日始能赴墓次巡視，開壙深至二丈，而土質(zhì)干燥細(xì)軟，覺雖生人居此亦甚適，真佳城也。初時本擬舊歷九月乃葬，經(jīng)“日者”（《日者列傳》見《史記》，即擇日也，此日者乃同一老進(jìn)上）選定謂八月十六日辰時為千年難得之良辰，故提前半胄趕工，中間曾有四日夜，每日做工二十四小時，分四班輪做。叔之辛勤，不可名狀矣。墳園一切布置，皆出二叔意匠，此外麻煩事甚多，如收買園旁余地、筑橋、菠井等等，家內(nèi)各種布置及工程，二叔最用心。二叔極得意，吾亦深嘆其周備。現(xiàn)在規(guī)模已具，所余冢頂上工作，如用西式墓表等事，及墓旁別墅之建筑等，則待汝兄弟歸來時矣。 八月十五日晨八時舉行周年祭。十時由廣惠寺發(fā)引，初本。擬用汽車裝運(yùn)，后因種種不便，仍改用抬，最大原因是靈樞不準(zhǔn)入城，自前清以來，非奉特旨不可，而西便門外無馬路汽車振動，恐于遺骸有損，用相當(dāng)?shù)膬x仗，出西便門后改小杠，屆時我及親友只送到西便門便返，而乘車赴墓先候。惟思忠（小六愿陪之）一人扶柩步行送山上（中間若憊則間坐洋車）約費(fèi)七點鐘，決可到。是晚亦僅由思忠及小六守靈（警察八人徹夜輪班守衛(wèi)），我率王姨等在香山住。葬后便無事，惟二叔監(jiān)壙外工，約尚須一月耳。 神道碑文請曾年伯作，但刻石建立等事皆在后。 此次葬事所費(fèi)統(tǒng)計恐須超過三千元。雖稍費(fèi)足使汝輩心安，不致后悔。好在此款全由執(zhí)政府夫馬費(fèi)項下支給已有余。二叔今日笑謂無異國葬也。 吾日來之忙，乃出情理外。二叔，王姨向我唧噥多次，但此乃研究院初辦，百事須計劃，又加以他事，故致如此耳。十日半月后當(dāng)然逐漸消減，汝等不必以我過勞為慮也。 日來許多“校長問題”，糾纏到我身上，亦致忙之一。師大小必論，教職員、學(xué)生、教育部三方面合起來打我的主意。北大與教部宣戰(zhàn)，教部又欲以我易蔡，東南大學(xué)則教部、蘇省長、校中教員、學(xué)生，此數(shù)日內(nèi)又迭相強(qiáng)迫。北大問題最易擺脫，不過一提便了。現(xiàn)在師大、東大尚未肯放手。我惟以極誠懇之辭堅謝之，然即此亦費(fèi)我時間不少也。 廷燦尚困在廣東，不能來，種種感不便，急極，現(xiàn)只得叫阿時來，但亦儀能于抄寫方面稍助耳。又六六一人在津，太可憐，日內(nèi)擬喚來，令阿時授課。燈要滅了，再說罷。 民國十四年九月二十日 致思順?biāo)汲蓵?925年虞美人·自題小影寄思順 一年愁里頻來去，（上女去年侍母省婿跋涉海上數(shù)次）淚共滄波注。懸知一步一回眸。 嵌著阿爺小影在心頭。天涯諸弟相逢道，哭罷應(yīng)還笑。海云不礙雁傳書，可有夜床俊語寄翁無？ 鵲橋仙·自題小影寄思成 也還安睡，也還健飯，忙處此心閑暇。朝來點檢鏡中顏，好像比去年胖些？天涯游子，一年惡夢，多少痛、愁、驚、怕?。ù苏Z是事實——作者注） 開緘還汝百溫存小，“爹爹里好尋媽媽”。（末句用來信語意） 民國十四年 致梁思順書1925年9月24日極盼汝姊妹兄弟團(tuán)聚的來信，今得八月二十日信，知思莊已返，成、永正游大瀑，想下次信當(dāng)令我滿足矣。思莊英文不及格，絕不要緊，萬不可以此自餒。學(xué)問求其在我而已。汝等都會自己用功，我所深信。將來計算總成績不在區(qū)區(qū)一時一事也。我依然極忙，觸想便寫成幾句寄去。二叔在山上，來信附寄。亦令汝等知工作之一斑也，現(xiàn)距葬禮僅八日矣。 爹爹二十四日 致順、成、永、莊書1925年9月29日順、成、永、莊： 我昨日用一日之力，作成一篇告墓祭文，把我一年多蘊(yùn)積的哀痛，盡情發(fā)露。順兒啊，我總覺得你媽媽這個怪病，是我們打那一回架打出來的。我實在哀痛至極，悔恨至極，我怕傷你們的心，始終不忍說，現(xiàn)在忍不住了，說出來也像把自己罪過減輕一點。我經(jīng)過這幾天劇烈的悲悼，以后便刻意將前事排去，決不更傷心，你們放心罷。 祭文本來該焚燒的，我想讀一遍，你媽媽已經(jīng)聽見，不如將稿交你寶存（將來可裝成手卷）。你和莊莊讀完后，立刻抄一份寄成、永傳觀，《晨報》已將稿抄去，如已登出，成、永便得見，不必再抄了。過些日子我有空還打算另寫一份寄思成。葬禮一切都預(yù)備完成了。王姨今日晚車返天津，把達(dá)達(dá)們帶來。十五清晨行周忌祭禮，十點鐘發(fā)引，忠忠一人扶柩，我們都在山上迎接。在山上住一夜，十六日八點鐘安葬。 民國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致順、成、永、莊書1925年10月3日愛兒思順、思成、思永、思莊： 葬禮已于今日（十月三日，即舊歷八月十六日）上午七點半鐘至十二點鐘止，在哀痛莊嚴(yán)中完成了。 葬前在廣惠寺做佛事三日。昨晨八點鐘行周年祭禮，九點鐘行移靈告祭禮，九點二十分發(fā)引，從兩位舅父及姑丈起，親友五六十人陪我同送到西便門（步行），時已十一點十分（沿途有警察照料），我們先返，忠忠、達(dá)達(dá)扶柩赴墓次。二叔先在山上預(yù)備迎迓（二叔已半月未下山了）。我回清華稍憩，三點半鐘帶同王姨、寧、禮等赴墓次。直至日落時忠等方奉柩抵山。我們在甘露旅館一宿，思忠守靈，小六、煜生陪他一夜。有警察四人值夜巡邏，還有工人十人自告奮勇隨同陪守。 今晨七點三十五分移靈入壙。從此之后，你媽媽真音容永絕了。全家哀號，悲戀不能自勝，尤其是王姨，去年產(chǎn)后，共勸他節(jié)哀，今天盡情一哭，也稍抒積痛。三姑也得盡情了。最可憐思成、思永，到底不能夠憑棺一慟。人事所限，無可如何，你們只好守著遺像，永遠(yuǎn)哀思罷了。我的深痛極慟，今在祭文上發(fā)泄，你們讀了便知我這幾日間如何情緒。下午三點鐘我回到清華?，F(xiàn)在雖余哀未忘，思寧、思禮們已嬉笑雜作了。唐人詩云：紙灰飛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真能寫出我此時實感。 昨日天氣陰霾，正很擔(dān)心今日下雨，凌晨起來，紅日杲杲，始升葬時，天無片云，真算大幸。 此次葬禮并未多通告親友，然而會葬者竟多至百五六十人。各人皆黎明從城里乘汽車遠(yuǎn)來，汽車把臥佛寺前大路都擠滿了。祭席共收四十余桌，送到山上的且有六桌之多，盛情真可感。 你們二叔的勤勞，真是再沒有別人能學(xué)到了。他在山上住了將近兩個月，中間僅入城三次，都是或一宿而返，或當(dāng)日即返，內(nèi)中還開過六日夜工，他便半夜才回寓。他連椅子也不帶一張去，終日就在墓次東走走西走走。因為有多方面工程他一處都不能放松。他最注意的是壙內(nèi)工程，真是一磚一石，都經(jīng)過目，用過心了。我窺他的意思，不但為媽媽，因為這也是我的千年安宅，他怕你們少不更事，弄得不好，所以他趁他精力尚壯，對于他的哥哥盡這一番心。但是你們對于這樣的叔叔，不知如何孝敬，才算報答哩。今天葬禮完后，我叫忠忠、達(dá)達(dá)向二叔深深行一個禮，謝謝二叔替你們姐弟擔(dān)任這一件大事。你們還要每人各寫一封信叩謝才好。 我昨日到清華憩息時，剛接到你們八月三十日來信。信上起工程的那幾句話，哪里用著你們耽心，二叔早已研究清楚了。他說先用塞門特不好，要用塞門特和中國石灰和和做成一種新灰，再用石卵或石末或細(xì)砂來調(diào)，某處宜用石卵，某處宜用細(xì)砂，我也說不清楚，但你二叔講起來如數(shù)家珍。磚縫上一點泥沒有用過，都是用他這種新灰，冢內(nèi)壙雖用磚，但磚墻內(nèi)尚夾有石片砌成的壙，石壇都用新灰灌滿，壙內(nèi)共用新灰原料，專指塞門特及石灰，所調(diào)之砂石等在外，一萬二千余斤，二叔說算是全壙熔煉成一整塊新石了。開穴入地一丈三尺，壙高僅七尺，壙之上培以新灰煉石三尺，再培以三尺普通泥土，方與地平齊。二叔說壙外工程隨你們弟兄自出心裁，但他敢保任你們要起一座大塔，也承得住了。據(jù)我看果然是如此。 壙內(nèi)雙冢，你媽媽居右，我居左。雙冢中間隔以一墻，墻厚二尺余，即由所謂新灰煉石者制成。墻上通一窗，丁方尺許。今日下葬后，便用浮磚將窗堵塞。二叔說到將來我也到了，便將那窗的磚打開，只用紅綢蒙在窗上。合葬辦法原有幾種：（一）是同一冢，內(nèi)置兩石床，這是同時并葬乃合用，既分先后，則第二次，葬時恐傷舊冢，此法當(dāng)然不適用；（二）是同一墳園分造兩家，但此已乖同穴之義，我不愿意；（三）便是現(xiàn)今所用兩冢同一壙，中隔以一墻，第二次葬時舊冢一切不勞驚動，這是再好不過了。還有一件是你二叔自出意匠：他在雙冢前另辟一小院子，上蓋以石板，兩旁用新灰煉石，墻前面則此次用磚堵塞，如此則今次封壙之后，泥土不能侵入左冢，將來第二次葬時將磚打開，葬后再用新灰煉石造一堵，便千年不啟。你二叔今日已將各種辦法，都詳細(xì)訓(xùn)示思忠，因為他說第二次葬時，不知他是否還在，即在也怕老邁不能經(jīng)營了。所以要你們知道，而且遵守他的計劃。他過天還要畫一壙內(nèi)的圖，將尺寸說明，預(yù)備你們將來開壙行第二次葬禮時用。你們須留心記著，不可辜負(fù)二叔兩個月來心血。 工程堅美而價廉，親友參觀者無不贊嘆。蓋因二叔事事考究，樣樣在行，工人不能欺他，他又待工人有恩禮，個個都感激他，樂意出力。他說從前聽見羅素說：中國穿短衣服的農(nóng)人、工人，個個都有極美的人生觀。他前次不懂這句話怎么解，現(xiàn)在懂得了。他說，住在都市的人都是天性已漓。他這兩個月和工人打伙，打得滾熱，才懂得中國的真國民性。我想二叔這話很含至理，但非其人，也遇著看不出罷了。 二叔說他這兩個月用他的科學(xué)智識和工人的經(jīng)驗合并起來，新發(fā)明的東西不少，建筑專家或者還有些地方要請教他哩。思成你寫信給二叔，不妨提提這些話，令他高興。二叔當(dāng)你媽媽病時，對于你很有點慪氣，現(xiàn)在不知?dú)庀炅藳]有。你要趁這機(jī)會，大大的親熱一下，令他知道你天性未漓，心里也痛快。你無論功課如何忙，總要寫封較長而極懇切的信給二叔才好。 我的祭文也算我一生好文章之一了。情感之文極難工，非到情感劇烈到沸點時，不能表現(xiàn)他（文章）的生命，但到沸點時又往往不能作文。即如去年初遭喪時，我便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篇祭文，我作了一天，慢慢吟哦改削，又經(jīng)兩天才完成。雖然還有改削的余地，但大體已很好了。其中有幾段，音節(jié)也極美，你們姊弟和徽音都不妨熱誦，可以增長性情。 昨天得到你們五個人的雜碎信，令我于悲哀之中得無限歡慰。但這封信完全講的葬事，別的話下次再說罷。我也勞碌了三天，該早點休息了。 民國十四年十月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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